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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96”那四個數字,高知冬看了一眼沒當回事,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愣住了:“1996?媽的,誰家這么窮,一個紅字貼了二十多年。”他剛要走近去看個究竟,一輛交警的摩托車從身后駛過,他看了一眼,覺得有點別扭,那摩托車和制服款式都和這1996一樣老舊,他正納悶著,卻遠遠看到交警的摩托車停在了他的車旁邊,正在開罰單。

高知冬大叫一聲不好,撒腿就往回跑,可交警是個干練的人,迅速開完罰單夾在雨刷上,跨上摩托車離開了。高知冬跑到車邊,連摩托車尾氣都沒聞到。他氣得也不去管那個罰單,直接開門坐回車里,發現下車時沒拔鑰匙,那汽車里電臺還在播放著歌曲,那個女人還在唱著:“是否還記得我,還是已忘了我,今夜微風輕輕送,吹散了我的夢……”

高知冬因罰單的事情影響了心情,本來好好的歌曲越聽越煩躁,一生氣,把音響關了,在歌聲戛然而止的瞬間,高知冬也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般,昏了過去。

再醒來,天已蒙蒙亮,高知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抱著胳膊打了個哆嗦,初秋的清晨還是有些涼,他又合了合衣服,看向車窗外,還是自己家小區,門口那個賣豆漿油條的小攤都支起來了,油鍋已經冒熱氣了,就等著油條下鍋了。

高知冬揉了揉后脖頸,又伸了個懶腰,把昨夜那一場夢琢磨了一下,虛驚一場,就拋腦后了。代替思考的是肚子的咕咕叫,他下車來到小攤前,抄著手等著老大爺炸油條。頭道油的油條最黃亮、最干凈,他一連吃了兩根,又買了杯豆漿,自己加了勺白糖,邊喝邊回到車邊。剛要上車,視線突然被什么吸引,看過去,是前風擋的雨刷,下面壓著張紙,他抬起雨刷,抽出紙,看了一眼,嚇得一蹦,紙和豆漿都掉地上了。他回頭看大爺還在專心炸油條,沒看自己,便又壯膽似的,緩緩蹲下身子,撿起那張紙,仔細看了看。

他沒看錯,是一張違規停車的罰款單,年份是1996年。

高美珍這個清晨沒什么胃口,心里總像有事似的來回翻騰,昨天秦大哥在菜市場離開的背影不時在腦子里閃一下,她納悶:這是怎么了?難道自己也要黃昏戀了?可認識大半輩子了沒對他有啥特殊感情啊?她一邊尋思著,一邊把昨夜的剩飯添水熱成粥,然后呆呆地看著那粥在鍋里冒泡,又想著一會兒再煎個雞蛋,煎全熟,不要溏心的。

這么想著就回身去冰箱里翻,可雞蛋又沒了,怪自己記性差,昨天晚上收攤時忘記買幾個回來。她有些生自己氣地關上了冰箱的門,這時手機就響了,是孫蕓蕓打來的,高美珍接起電話,連“喂”都沒說,孫蕓蕓就先大呼小叫起來了:“不好了!秦大哥死了!”

高美珍一下沒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秦大哥死了!昨天晚上躺火車道了!”

高美珍這下是聽得明明白白的,也忘記是怎么掛的電話,穿了鞋就往外跑,跑了兩步又想起煤氣沒關,回來關上煤氣倒是冷靜了一些,再次想起從昨天到今早腦子里閃過的那些背影,算是找到了答案。那不是黃昏戀,那是不祥的預感,預感這東西,高美珍年輕時不太相信,可老了老了,倒是越來越信了,就好像是在生活里打了這么多年的彎彎,終于肯相信有命運這一說了。

高美珍點了一根煙,看著窗外剛剛露頭的太陽,這座城市又一次活了過來,幾十年如一日地活了過來,但也幾十年如一日地有人死去,死在那些夏熱或秋涼的夜里,都波瀾不驚。

高美珍抽完了那根煙,才想起該再給孫蕓蕓打一個電話,問問她現在在哪兒。

高知冬和張合坐在一輛敞篷的三蹦子上,他陪著張合去取摩托車。開三蹦子的司機拉了十多年客,對自己的手把很自信,每條路也都熟,開得飛快,噪聲也大,高知冬和張合只能抻著脖子喊著說話。

張合拉著一張臉:“我昨天一宿沒睡好,就擔心摩托車讓那兩口子賣了。”

高知冬安慰他:“你別擔心,那兩口子是窮又不是賊,不會亂碰你的摩托車的。”

“但愿吧,在我看來,窮和賊只有一線之隔。”張合還是板著一張臉,幾縷頭發被風吹得老高。

高知冬頭上的紗布還沒拆,于是戴了個帽子擋著,他一只手壓著帽子,另一只手捅了捅張合的胳膊,很神秘的樣子:“我給你說個事啊?”

張合不看他:“啥事非要在這車上說啊,一大早上的,一口飯沒吃,倒是灌了一肚子風。”

高知冬的表情更加神秘,這下張合來了興趣。

高知冬嘀咕:“我昨天晚上穿越了。”

張合沒聽清,大吼:“你說啥?”

高知冬加大音量:“我說,我昨天晚上穿越了!”

張合一聽,氣得冒火,覺得被耍了:“別他媽扯犢子了,你要是能穿越,我都能穿墻!”

高知冬說:“我騙你干啥?能當飯吃嗎?”

張合嘴一撇說:“沒屁擱楞嗓子,逗我玩唄。”

“一大早上的,我逗你玩干啥?你不信我有證據!”高知冬說著掏出了那張罰單,遞給張合,“你看!我真沒騙你。”

張合頭一扭:“不看。”

高知冬把罰款單又往前遞了遞:“你看啊,我真沒騙你。”

張合又挪了挪屁股:“不看,我說不看就不看。”

高知冬又硬往前遞了遞。

“不看,你怎么這么賤呢!”張合惱了,一揮手,打到了高知冬的手,高知冬手中的罰單也飛了出去。

高知冬大叫:“停車!停車!”

司機師傅頭也不回:“這條路不讓停車,你沒看交警在那兒轉悠呢嗎?”

高知冬看向路邊的交警,新式的摩托和制服,和昨夜的隔著一個時代的面容。他又看了看罰單遠去的方向,一眨眼,罰單消失在了視線里。他回過頭來看了看張合,又氣又無奈,張了張嘴巴,沒說出啥來,真的只灌了一肚子的風。

殯儀館的小禮堂里,秦團長的遺體蓋著白布躺在正中央,被花圈、紙錢和一些雜七雜八的親戚包圍著,高美珍、孫蕓蕓等一眾合唱團的老人也圍聚在一起,有些人剛哭過一陣,現在眼眶還紅著,也有些人沒掉眼淚,面色沉重,心情難以猜測。

高美珍一直盯著那片白布看,她想知道秦大哥為什么要自殺,卻沒勇氣去掀開來看一眼那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身體,只是不斷地回想著,昨天他來菜市場,讓自己接替團長的職位,以為是托付,沒想到是遺囑,她怎么就沒察覺出些永別的味道呢?還是說這永別和人世間的千百種告別一樣,都再普通不過了?

孫蕓蕓拉了拉高美珍,她才回過神來,看到秦大哥的兒子,帶著媳婦和小孩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近乎連滾帶爬地跪倒在了遺體前,痛哭起來。

這場面孫蕓蕓受不了,又跟著抹起了眼淚,一屋子的人剛收起的情緒,也被激了起來。

高美珍眼眶也發熱,看著跪在地上的秦大哥的兒子,想起上次見到還是兩年前的春節,他開了車回來,車標是四個圈,好不風光。秦大哥放著鞭炮在小區門口接。一下車他媳婦就直喊太冷了,沒過幾天在街上遇見,就已經穿了一件貂皮大衣。時間再往前,就是他考上大學時,秦大哥也在小區門口放鞭炮,好不熱鬧,后來升學宴是在家里辦的,就兩桌,一群老朋友,兒子穿著一身新衣服,給秦大哥鞠了個躬,鞠得秦大哥的眼淚都出來了。

高美珍自己的眼淚也落了下來,掏出手絹擦了擦。秦大哥兒子一家被親戚們攙扶了起來,說了些話,又有很多手續要辦,就被領著都出了小禮堂。

接著又有主事的進來,帶大家去吃飯。一群人呼呼啦啦來到了飯店,葬禮和婚禮都差不太多,吃吃喝喝,閑言碎語,家長里短,唉聲嘆氣,醉生夢死。

老年合唱團這一桌,難免還是要感慨秦大哥就這么走了,好日子明明才剛開始,怎么就想不開了呢?

想不開的事情就容易多想,于是就有人提出,秦大哥可能不是自殺,是他殺。有人就反駁,殺一個老頭圖什么啊?他身上的錢都在啊!有人說,可能兇手就是反社會人格。大家就撇撇嘴。又有人提出,秦大哥可能就是喝多了去溜達,根本就是一場意外。又有人反駁,誰大半夜去火車道溜達啊?大郊區的,有啥好逛的?

眾人就著話下飯,有的人也下酒,幾個老頭就喝多了,老劉喝得最多。孫蕓蕓聽他說話舌頭都大了,就有意勸他少喝點,可兩人的關系也沒公開,不敢明勸,只得一勸勸一群,說:“你們都少喝點吧,別喝多了腦血栓,葬禮還得連著辦。”老頭們一聽不高興了,說:“就算腦血栓也不一定百分百死人啊!”一個得過輕度腦血栓的,哆嗦著端起酒杯,說:“死了就死了唄,像我這樣活著更遭罪。”

老劉又喝了一口,杯子就見底了,他什么都懂,沖孫蕓蕓說:“你別勸我,什么時候輪到你管我了?”

這話把孫蕓蕓鬧了個大紅臉,但更多的是生氣,可沒名沒分的,也不敢太生氣,只打圓場似的說:“誰管你了?你愛喝就喝,關我什么事!”

高美珍看孫蕓蕓有點下不來臺,就拿過酒瓶,給她倒了點酒:“別管人家的事了,他們喝,咱們也喝點。”說著給自己也倒了點酒,和孫蕓蕓碰了碰杯,喝了一口,從喉嚨一路辣到心頭。

孫蕓蕓沒喝酒,而是起身說她得去接孩子放學了,帶著些怨氣匆匆走了。這一走,倒是給剩下的人帶來了些啟示,于是這群人又說了些不管誰死了,活著的人日子還得照常過之類的話,把剩下的酒喝光菜吃涼后,也就都散了。

高美珍有些暈乎乎地回到家中,剛倒了杯水便聽到兒子的房間有響動,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沖了過去,推開門的剎那不能說是沒有期待的,但只看到一只小老鼠,迅速地鉆進了窗臺下暖氣片的木擋板里。

整個房間,又變成空空蕩蕩的了。

高美珍露出個自討沒趣的表情,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高知冬和張合來到趙凌峰家,一切都晚了,趙凌峰帶著老婆跑了,臨走前,把張合的摩托車賣了當路費,但還不算太缺德,在門框子上用飛鏢扎了個字條,寫著摩托車算是借的,他們去南方賺了錢就還。

高知冬給趙凌峰打了個電話,關機。

張合氣得當場就要把字條撕了,高知冬一把攔住,說:“別沖動,這個至少算是個借條。”

張合說:“摩托車停在他家門前,不打聲招呼說賣就給賣了,就這人的借條你還能信?”

高知冬給他分析:“能,至少能信一半,他要是真不想給錢,還留字條干什么?”

張合說:“你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壞了啊?他留字條就是怕我報警啊!不行,我現在就要報警!”說著掏出手機,想了想,又收回了手機,說:“不行,我這個摩托車車牌是假的,沒法和警察說啊……”這么一嘀咕,整個人頹了,蹲在地上,懊惱地撓頭,接著抬起頭看了看眼前的房子,心里有底了:“沒事,跑得了蒼蠅跑不了屎尿!他的房子不還在這兒嗎?”

“房子是租的,我早就查過了。”高知冬回答道。

“那就去找他爸媽?”張合又想到個主意。

“他那么大歲數,爸媽早都死了。”高知冬冷靜地說道。

張合幾乎要哭了,可憐巴巴地抬眼看高知冬:“你要賬,要了輛破車回去,連開都不能開。我呢,幫你要賬,最后把自己的摩托車搭里面了。你說,咱倆是不是不適合干這一行啊?”

“先別急著否定自己,冷靜,越著急時就越要冷靜。”高知冬想了想說,“這個人不會人間蒸發的,我們肯定能找到他。”

張合猛地站起來,說:“怎么找啊?人家去南方了。”他跺了跺腳,說:“從這兒往南都算南方,那么大,上哪兒找?”

高知冬托著下巴瞇著眼睛分析:“一般人去陌生的地方,都會先找熟人落腳……”

張合眼里有了希望:“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熟人在南方嗎?”

高知冬立刻搖了搖頭。

張合說:“那你這瞎分析了一堆,還不都是廢話!”他已經放棄了,率先離開了這個小院子,走了幾步卻被高知冬叫住,回過頭,看到高知冬在一片逆光里,有種莫名其妙的帥氣。

高知冬用低沉的聲音緩緩地開口道:“張合,你相信我能穿越嗎?”

張合愣了一下,緩緩地朝著那片逆光走去,來到高知冬身邊。

“我相信。”張合說著,輕輕拍了拍高知冬的臉頰,“我相信你的手指頭就要沒了!”他氣急敗壞地吼道:“高知冬,我勸你別凈整這些三吹六哨的,你現在首要任務是痛快把那輛破車賣了,超哥可不是光靠嘴嚇唬人的,你手指頭真不想要了?”

張合說完轉身就走了,高知冬揉了揉臉,心中已經有了計劃,這計劃他不再與張合說,說了他也不信,他要去1996年找趙凌峰。

天空中還是那清澈的月亮和卷曲的云朵。

高知冬坐進車里,打開收音機,電臺的頻率是96.8,片刻,刺刺啦啦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他一切都按照昨晚的樣子,調低了椅背,躺下去,電臺里就傳來了歌聲,竟然是和昨天一樣的歌曲:“今夜微風輕送,把我的心吹動,多少塵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高知冬沒多想,緩緩地閉上眼睛,但卻沒有徹底地放松,而是屏息凝神,想感受一下穿越的瞬間,到底是怎么樣一種常人體會不到的感覺。

突然,他的耳畔傳來“嘭嘭嘭”的叩擊聲,這應該是穿越的前兆,如同催眠的水滴聲,一下一下敲打著意識。接著,叩擊聲越來越強烈,還伴隨著“哎!小伙兒!醒醒!醒醒!”的呼喊聲。

高知冬覺得不對勁,猛地睜開眼睛,看到車窗外的一張老臉,穿著保安服,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高知冬坐起身,搖下車窗,沒好氣地說:“干啥啊?沒看見我睡覺呢嗎?”

老保安也沒好氣:“不睡覺還抓不著你呢!你這車把人家業主車位都占了,痛快給我挪車!”

高知冬聽到“業主”倆字,立馬覺得被歧視了:“什么業主不業主的,我也住在這兒啊!”

老保安不耐煩:“我知道你住這兒,但你是租戶,也沒車位,這個車位是人家C棟303的,他家里人這兩天開車去外地了,不然早就自己來找你了,還用得著我?”

高知冬一聽不對勁:“哎?人家都不在家,你瞎管什么閑事啊?”

“這怎么叫管閑事呢?這是我的工作!無論業主在不在家,這車位都是人家的,你就是不能亂停,痛快挪車。”老保安義正詞嚴。

“車壞了,挪不了。”高知冬雖然說的是實情,但也是故意和老保安抬杠。

“那你什么時候能修好啊?”老保安皺著眉頭詢問。

“你別來煩我,沒準明天就修好了。”高知冬沒好氣,怒火都寫在臉上。

“那停一宿十塊錢。”老保安伸手要錢。

高知冬終于明白了,這人根本不是什么認真工作,就是想撈外快,便皮著一張臉說:“我要是不給呢?”

“不給就報警,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小混混,這車可能都不是正路來的。”老保安抱著胳膊,一副老賴的樣子。

這下高知冬倒是笑了,懶得惹麻煩了:“八塊行不行啊?我多停兩天。”

老保安翻著眼珠子嘀咕,這下倒是顯出不太聰明的樣子:“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行,業主回來時我提前和你打招呼。”說著掏出手機:“我加你個微信。”

兩人加成了好友,老保安微信名叫旺旺,高知冬心里嘀咕,這名也太“狗”了。老保安就把自己本名發了過來,孔新旺。

高知冬給孔新旺發了個紅包,這才算是把他打發走了,他搖上車窗,躺回椅背,繼續等待穿越。此時那歌聲唱道:“總是要歷經百轉和千回才知情深意濃,總是要走遍千山和萬水才知何去何從……”

夜里,高美珍的腿隱隱地疼了起來,可能是站久了,也可能是要變天了,她找出艾灸來,點著后對著膝蓋給自己治療。這艾灸有點潮了,冒出的煙嗆得她直咳嗽,但也算有些用處,那絲絲熱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

這時,敲門聲響了,高美珍納悶這么晚了誰會來,在床上也沒挪窩,抻著脖子問了一聲:“誰啊?”

“我。”孫蕓蕓諾諾的聲音傳來。

高美珍知道肯定有事,急忙收起艾灸,放下褲腳,下床出來開門,把一臉苦相的孫蕓蕓讓進屋。孫蕓蕓屁股剛挨著椅子,高美珍就問:“怎么了?兒子兒媳又欺負你了?”

孫蕓蕓搖了搖頭,高美珍納悶:“那是怎么了?”

孫蕓蕓緩了緩才開口:“其實不是我的事。”

高美珍一聽更納悶了,問:“那是誰的事?”

孫蕓蕓說:“能給我倒杯水嗎?”

高美珍把水端過來,孫蕓蕓又問:“你這屋子里怎么一股艾草味?熏蚊子了嗎?”

高美珍急了,說:“你別磨嘰了,痛快說到底怎么了?”

孫蕓蕓喝了一口水:“是老劉的事。”

“你和老劉吵架了?”高美珍也給自己倒了杯水。

孫蕓蕓又搖頭,想開口卻又止住了,看著高美珍:“老劉不讓我和別人說。”

“行了,別整景了,你要是真想替他保密,那大晚上的來找我干啥?”高美珍把孫蕓蕓看得透徹。

可孫蕓蕓還在猶豫:“我也是尋思了一路,好幾次想要回去的,可是不說心里又憋不住。”

高美珍說:“放心,只要他沒殺人放火,我肯定替你保密。”這一句讓孫蕓蕓把到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高美珍看在眼里,臉色一變:“怎么?老劉還真殺人了?”

孫蕓蕓點了點頭:“老劉今天喝多了給我打電話,說秦大哥是他害死的。”

高美珍一聽,愣住了,也有點慌:“他說是他把秦大哥推火車道上的?”

“不是,不是,不是這么個害法。”孫蕓蕓急忙否認。

“那到底是什么啊?你真是急死我了!”高美珍急得點了根煙。

“你別急嘛,聽我慢慢說。”孫蕓蕓又喝了一口水,終于開始說了。

“前天晚上,秦大哥找老劉去喝酒,拎了一些熟食和一瓶五糧液,這不是要去北京了嘛,開心。老劉也替他開心,恭維了秦大哥幾句,說他兒子有出息,在北京都開公司了,這次把他接去養老,一家人就算是團聚了。

“秦大哥聽著受用,話也就說得開明。他說其實自己歲數還不算大,身體也挺好的,不能這么早就指望兒子,就是去了北京,也得幫兒子做點什么。老劉說這話說得對,別看自己單身了一輩子,沒有做過父母,可道理也都懂,孩子不管多大多有出息,在父母眼里也都是孩子,能幫著分擔點就得分擔點。

“秦大哥說這話沒錯,但他兒子是另外一種考慮,他兒子說本想讓他去了北京就什么都別干了,閑著沒事跳跳廣場舞,接送一下孩子,安度晚年。可又覺得老年人也該生活得有自己的價值,有點事做也老得慢一點,于是琢磨了半天,想在公司里給秦大哥安排一個職位,秦大哥退休前在廠子里是干人事的,他兒子就準備給他一個人事部經理的職位。

“老劉一聽,說:‘那我知道啊,HR[1]嘛。’秦大哥說:‘對,那邊就是這么個叫法。’老劉有些擔憂,說:‘咱們在廠子里那老一套,拿到那邊還能用嗎?’秦大哥說:‘我兒子也想到了,怕我的經驗過時,就讓我先去上個老年大學,學習一些先進的管理經驗,等畢業了再去公司。老年大學都給我選好了,在三亞,又暖和風景又好。’

“秦大哥喜滋滋地喝了一杯酒,老劉聽到這里臉色卻變了,也陪著喝了一口,卻有點喝不下了。秦大哥看在眼里,有些納悶,問怎么了,老劉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大哥啊,我怎么聽說三亞的老年大學其實不是真的大學。’秦大哥疑惑,說:‘那都叫大學了,不是大學能是啥?’老劉說:‘我聽說那就是個養老院。’

“秦大哥一聽臉色變了,卻也不相信,手一揮說:‘不可能,老劉你別瞎說,我兒子在北京的房子可大了,不可能把我送進養老院的!’說著掏出手機,給老劉看照片,是一張老年大學錄取通知書,像模像樣的。

“老劉當時也是酒精上頭,看秦大哥亮有證據,自己也杠上了,就用手機搜索了一下那個老年大學,把結果遞給他看。秦大哥一看,那真是一個打著大學名義的養老院,臉上立馬掛不住了,之后的酒桌上,沒有再提過這件事,只和老劉說了些兒子小時候的事情。

“那天酒喝到半夜,秦大哥搖搖晃晃地走了,老劉本來還挺擔心,可第二天看他也沒啥事,逢人就說要去北京了,老劉一顆心便放進肚子里了。誰能想到,他當晚就躺火車道了。”

孫蕓蕓說完,高美珍手中的那根煙也抽完了,她又給自己續上一根。孫蕓蕓說少抽點煙吧,高美珍沒理她,靜靜地抽著,孫蕓蕓也就沒再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一輪明月又在看不見的天地里穿過了云朵,比昨晚鐵道上的昏黃了些許,窗外的夜被玻璃擋著鉆不進來,頭頂那一盞燈瀉下的光把屋子籠罩住,兩個人就那么靜靜地坐著,挨著各自的情緒。

良久,高美珍似想起了什么,緩緩地開口:“哎?秦大哥他老婆是哪一年死的來著?”

孫蕓蕓歪著頭想了想:“好像是九幾年吧,我記得那年王軍霞在奧運會上拿了金牌,還披著國旗跑呢。”

“哦,1996年。”高美珍想起來了,手中那根煙,也終于了抽完了。

1996年,好遙遠的歲月了,那一年除了亞特蘭大奧運會,還發生了很多大事,克林頓連任美國總統,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利誕生,王菲成為首位登上《時代周刊》封面的華人歌手,《實話實說》欄目正式開播,距離香港回歸還有一年,距離高知冬的出生,還有兩年。

因此,發生在1996年的那些事情,對高知冬來說,都只是一則則古老的新聞,沒有任何的感情依附,也因沒有依附從而并不想了解。這一年在他之前的人生里,和無數課本里沒有特殊記錄的年份一樣,近乎等同于不存在。

但此刻,他卻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這里,看著這城市破舊的街道和昏沉的夜幕,卻又并不覺得完全陌生,他帶著21世紀20年代的視角,能看到這座城市的發展,是如何在一朝一暮之間,完成了那緩慢的蛻變,在這歲月的河流中,有些東西留下了,留下的就有機會長久,有機會被銘記,而那些淘汰掉的,就是人類前進的代價,或是臃腫的枷鎖。

可惜,高知冬此時并不會想那么多,他的車子還是停在了鐵路邊,車里的音樂還在開著,他記得上一次,音樂一停,他就回到了未來,他琢磨著,這應該就是自己遇到的規則,于是他開始研究這規則,為何是穿越到1996年呢?

他的目光落在電臺的調頻上,96.8,音量上的數字是16,難道和這個有關?他讓音樂一直播放著,然后下車四處張望,穿過鐵道有個報刊亭,他快步走過去,假裝買報紙,翻看了當天的報紙,日期是1996年8月16日。他明白了,這個調頻的數字,或許就是穿越的時間調節器。

他想驗證一下自己的假設,快速跑回車里,準備按停音樂,但突然又怕這破車穿越不太穩定,回去后再也回不來了,便住了手,抱著不能白來一次的念頭,還是要先去尋找趙凌峰。

可是去哪兒找呢?以他對趙凌峰的了解,能掌握的信息極少,只知道他1996年時還不住在現在的出租房里。還有就是,他曾經是鋼鐵廠的職工。高知冬想到這里,明朗了,下意識想驅車前往鋼鐵廠,扭動鑰匙時才想起車子是壞的,便只得把車停在這路邊,交警貼罰單就貼吧,反正也不用真交罰款。

他下了車,朝著鋼鐵廠的方向走去,小城市真好,去哪兒都不遠,鋼鐵廠的大煙囪,在夜里仍舊冒著白氣,它就是這座城市的標志。

高知冬來到鋼鐵廠門前,大門還是2021年那個大門,但是不區分機動車和人行道,也少了電動欄桿,只有兩扇鐵門,兩個門垛子,上面插著紅旗,那紅旗都褪色了,在夜里也蔫了吧唧的。

他敲了敲門衛的窗子,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耐煩地拉開小窗口,高知冬愣住了,這人看著眼熟,再細看,原來是年輕時的孔新旺,高知冬下意識地想打招呼,立馬又意識到,這是1996年,只得老老實實地說:“師傅,我想和您打聽個人。”

孔新旺打量了一下高知冬,看不出這人什么路子,就帶著謹慎不卑不亢地問:“誰啊?”高知冬報出了趙凌峰的名字,孔新旺不冷不淡地說:“這廠子二十多萬人,光說名字沒法找,再說你找的又不是大領導。”

高知冬想了想,記得趙凌峰提過自己是干電焊的,就又把這情況說了出來。孔新旺一聽,眼珠子一轉,物以類聚,找一個電焊工,那眼前這人也沒啥身份,便拿起了架勢:“電焊工屬于維修車間,這個維修車間也有好幾百號人,我也不能挨個都記住啊。”

高知冬剛和老孔新旺打過交道,知道這個人什么德行,把手伸進口袋,掏出十塊錢,遞過去:“您買盒煙抽,麻煩您幫著打聽打聽。”

孔新旺接過錢看了一眼臉色立馬變了,把錢又扔了出來:“這他媽是哪國錢?你當我這兒是墳頭來燒紙啊?”

高知冬隨即明白過來,手里的錢是新版的人民幣,在這里還沒流通,孔新旺把它當冥幣了。可也沒法解釋,只能尷尬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拿錯了。”孔新旺白了他一眼,“啪”地把窗戶關上了。

高知冬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沒啥能用的東西了,身上就一點現金和一個手機,他把手機在手里轉了兩圈,突然有主意了。他又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戶,孔新旺冷著臉打開窗戶,就直勾勾地看著他,也不說話。

高知冬賠著笑,說:“師傅,我找趙凌峰真有急事,您就幫幫忙吧,我這次來得匆忙,沒帶什么東西,但我帶了照相機來,要不我給您拍張照吧?”

孔新旺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高知冬,目光里滿是懷疑:“相機在哪兒呢?”高知冬亮出了手機,這東西孔新旺沒見過,但能確定不是自己認識的相機,就又要關窗戶,高知冬急忙攔住,打開手機的照相機,“咔嚓”給孔新旺拍了一張照片。

孔新旺聽到“咔嚓”聲,這倒是相機的聲音,便有些好奇。高知冬把屏幕轉給孔新旺看,孔新旺更是驚奇。高知冬解釋這是國外的高科技,國內還沒流通。孔新旺面對活生生的照片,沒有理由不信服,人憑機貴,對高知冬的態度立馬有了轉變。他沖手掌吐了口唾沫,理了理頭發,又正了正衣服:“你再給我拍一張,剛才那張沒拍好。”

高知冬“咔嚓咔嚓”給孔新旺一連拍了十幾張,孔新旺看了一遍,挑了一張滿意的,囑咐高知冬照片洗出來后給他送過來。高知冬答應下來后說:“那您現在能幫我打聽一下趙凌峰了嗎?”

孔新旺點著頭說:“當然可以,只是今天不行,太晚了,車間都下班了。”這話語氣誠懇還帶著歉意,聽著不是推諉。但孔新旺又怕高知冬覺得自己在推諉,便向他保證:“明天,你明天來,我保證給你打聽到這個人。”

高知冬想了想,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便和孔新旺約定好,明天再來找他。

告別孔新旺,高知冬心里有了盼頭,便不急了,優哉游哉地往回走,聞著90年代也不算清爽的空氣,把這濃重的夜景看了一遍,只見前面一處燈火明亮,有霓虹燈在閃爍,土low[2]土low的,他被這復古的情調吸引,走過去,抬頭看,霓虹燈拼湊出幾個字——“水晶宮歌舞廳”。

此時,一輛重型摩托車呼嘯著開了過來,停在了歌舞廳門前,騎車人穿著牛仔褲和皮夾克下車,從身形能看出是個女的,她摘下頭盔弄了弄被壓扁的女式短發,高知冬又愣住了,這不是高美珍嗎?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媽!”

那女人本已經朝舞廳門口走去,聽到這一聲“媽”,回過頭來。這下高知冬更確定了,這人就是年輕的高美珍。

高美珍回頭好奇地看著高知冬,高知冬急忙追了上去,但是眼看就來到高美珍面前時,突然停住了,走不動了,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霓虹燈也不閃爍了,高知冬和高美珍就隔著一米遠的距離,高知冬都能看清高美珍那年輕的臉頰上,微蹙的眉頭。

兩人就那么僵住了,卻又像是在這90年代的晚風里對望著,高知冬的車子還停在路邊,電臺里的歌播放到了另一首:“不要問我太陽有多高,我會告訴你我有多真,不要問我星星有幾顆,我會告訴你很多,很多……”

但唱完這兩句,音響就關掉了,歌聲也終止了。

水晶宮歌舞廳門前的高美珍,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倏忽一下,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腦袋,覺得是自己眼花了,便納著悶地轉身走進了歌舞廳。

那霓虹燈又恢復了閃爍,吸引著所有夜歸人。

注釋:

[1]HR,全稱Human Resources,此處指人力資源管理。

[2]low,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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