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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末秋初,午后悠長,北方的工業小城上空,難得沒有陰沉的霧氣。

去年剛開張的金泰城,又鼓搗出了新玩意兒,把滑冰場搬進了商場里,六樓一半的場地都被玻璃護欄圍了起來,一地的干冰冷颼颼地冒著涼氣。高知冬坐在玻璃護欄外的臺階上,看著場地里幾個小孩在教練的帶領下練習,一遍一遍地繞圈子,沒有個盡頭。

他看著無聊,也是坐久了,臺階太硬,屁股生疼,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準備離開,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案咧俊辈皇强隙ǖ恼Z氣,帶著猜測。

他回過頭,認出那個青年,叫薛凱。薛凱也認出了他,說:“我看著像你,還真是?!?/p>

高知冬看著他一身滑冰服,問:“你來這兒滑冰?”

薛凱說:“上班,我在這兒當教練。你呢,來玩啊?”

高知冬說:“玩啥啊,死拉貴的,一個小時一兩百呢。”

薛凱說:“進去滑兩圈吧,我請你,我是教練,有內部價。”

高知冬擺著手說:“算了算了,好多年沒滑了,再摔個好歹的。哎?你不是去省隊了嗎?啥時回來的?”

薛凱說:“退役了?!?/p>

高知冬說:“才多大就退役???”

薛凱說:“能力不夠,也沒啥天分,滑不出啥成績來,就早早退了?!?/p>

高知冬一時也不知道該接啥話,兩人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目光都散漫地落到了場地內那些繞圈子的孩子身上。

薛凱說:“你看現在的小孩多幸福,都在商場里滑冰,舒舒服服的,不像咱們那時候,大冬天的就在江面上滑,一冬天下來,手上臉上全都是凍瘡?!?/p>

高知冬被他的話帶起了些回憶,在三九天的大煙兒炮里,教練帶著他們一幫小屁孩,在江面上排成隊滑行,風像刀子似的割在臉上,他們只能低頭看著前方隊員的屁股,雙腿蹬緊,左右擺臂,看不到終點在哪里。

高知冬說:“是啊,那時真沒法和現在比。”

薛凱說:“你還記得那誰嗎?那個叫陸小景的。”

高知冬想了想說:“記得,小個不高,挺嬌氣的,一摔倒就哭,她咋啦?”

薛凱說:“她進國家隊了,聽說還是北京冬奧會重點培養隊員。”

高知冬說:“真沒想到,她能滑出來。”

薛凱說:“是啊,誰能想到她那么有尿性,當年我們和教練都以為滑出來的會是你呢?!?/p>

高知冬臉上拂過一瞬的陰霾,隨即苦笑道:“以前的事就別提了?!?/p>

薛凱看出了他的別扭,就轉了話題,說:“你現在做啥工作呢?”

高知冬臉色又有些尷尬,薛凱有眼力見兒,急忙說:“不跟你聊了,我這上班都要遲到了,改天有空了喝點。”

高知冬說:“好的好的,你去忙。”

薛凱推開玻璃護欄的門,走進了滑冰場。

高知冬又看著滑冰場出了會兒神,眼里有了些落寞,接著調整了下情緒,看了看手表,這個時間,母親高美珍應該出門了。

城西的活動中心,太陽斜照進屋子里,一群老年人排成排,沐浴在這塵埃飄浮的柔光中,舒緩地唱著:“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每個人臉上都流露著祥和與寧靜,似乎只要墜入這詩意的表達里,現實的生活也就能跟著一起美化。

“啪!啪!啪!啪!”領唱的高美珍突然猛拍手,打斷了合唱:“精神點!精神點!怎么都帶死不拉活的!”她指了指隊伍里的一個老大爺:“老劉大哥不是我說你,你那眼睛怎么都睜不開了?”

老劉不服氣:“嘴巴能張開就行唄,我昨天打了半宿麻將,閉目養神一會兒。”

高美珍也沒好氣:“要睡覺回家睡去,一星期大家就聚這一次,不想好好練就退團,沒人攔著你!”

“憑什么讓我退!活動費我都交了的,你高美珍算個什么東西,在這兒沖我吆五喝六的!”老劉叉著腰給自己提氣,這下倒是一點也不困了。

“我是團長!”高美珍理直氣壯。

“代理的。”老劉立馬揭老底。

“團長不在就得聽我的,現在大家投票?!备呙勒淠抗鈷咭暺渌?,“你們同意不同意讓老劉退團?”

“我不同意!”老劉第一個舉手。

“你不算數,其他人呢?”高美珍看向孫蕓蕓,她為人正派,但沒什么主見,一向都聽自己的。“你覺得呢?”

孫蕓蕓搓著手,不敢抬眼睛:“我……我覺得啊,其實這個事也不能怪老劉大哥,是我們這個歌選得不好,又打盹兒又睡意昏沉的,唱著唱著就確實想睡覺……”

孫蕓蕓這么一說,其他人都附和:“是啊,都唱幾十遍了,沒意思了?!薄皩Π?,一星期一次,幾十次就一年了。”“我本來都不覺得自己老,硬是讓這歌給唱老的?!?/p>

老劉得到支持,有點小得意:“美珍啊,不是我說你,你的領導能力,看來遭到了很大的質疑,我建議今天別投票讓我退團了,改投票讓你退位吧!”

高美珍臉上掛不住,氣得臉色煞白:“歌出了問題你們也不能全怪我?。∵@是團長選的歌?!?/p>

眾人一聽,也是真的不能怪她,便轉向埋怨團長:“其實我早覺得團長選歌有毛病,總想著排點現代的歌,可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在歌唱方面,還與時俱進個什么勁???”

“對唄,你們記不記得,他之前有段時間還讓我們學rap,我回家偷著練習,讓我孫子一頓diss。”[1]

“是,還有一回是電音舞曲,沒什么歌詞,我一共就分到一句?!?/p>

“你分到一句話就不錯了,我就分到兩字,一個是‘嗯——’一個是‘哦——’?!?/p>

大家說得正來勁,門前站著的人卻黑了臉。團長拎著個小行李包,直勾勾地等著大家發現他。高美珍眼尖,看到他新剃了個寸頭,但也不提醒其他人,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團長,一副“看吧,這群老家伙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的表情。可團長等不下去了,其實是聽不下去了,很刻意地咳嗽了兩聲,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一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覷,背地里說人壞話被發現了,好尷尬,但人老了,臉皮厚了,便任由尷尬蔓延。

還是高美珍打破了尷尬,假裝也是剛發現團長戳在那兒:“秦大哥回來啦,給我們從北京帶什么好東西了?”她朝團長走去,很自然地把手伸向小行李包。

“也沒什么,就是一些北京小吃?!眻F長拉開行李包,拿出一盒稻香村糕點給高美珍。高美珍很夸張地“哇”了一聲,把糕點抱在懷里。其他老人一看有禮物,也都忘了尷尬,團團圍上來。

“團長你去北京看兒子,怎么一去半個多月,回來也沒個信兒??!”

“是啊,我兒子新買了車,可以去車站接你的?!?/p>

“去什么車站啊,人家兒子不給買飛機票?你是坐飛機回來的吧?”

“那飛機飛那么老高,心臟沒難受吧?”

團長仍舊黑著一張臉,唐突地冒出一句:“來不及了。”

眾人一愣,什么來不及了?

“你們背地里埋汰我,我都聽見了,我不會給你們禮物的。”團長的一頭白發,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嘁!我們還不稀罕要呢!”一個老頭子知道得不到,便有了骨氣。

“是,這玩意兒在網上哪兒不能買到?還坐飛機拎回來?沒超重吧?”另一個老太太順便酸一酸。

團長明顯被酸到了,拎起行李包,氣呼呼地走了。

鬧出這么個小插曲,也不用再排練了,其他老人三言兩語說著關于團長的閑話,又三三兩兩離開。只有高美珍一人,抱著一盒稻香村,像抱著勝利似的挺直腰板,走到活動室門前,看一眼天空,挺高遠的。

她叫住了要走的孫蕓蕓:“哎,你剛才怎么不幫我說話?”

孫蕓蕓支支吾吾,高美珍的目光就瞟向老劉的背影:“你是不是和老劉在搞黃昏戀?”

孫蕓蕓臉紅了:“你瞎說什么啊?!?/p>

“看,你這樣就是了?!备呙勒浒训鞠愦暹f給孫蕓蕓,“這個拿回家給你孫子吃吧。”孫蕓蕓推托,高美珍就硬塞?!澳没厝ザ履銉合钡淖?,要不又該說你老蹄子騷了騷了的,就知道往外蹽?!?/p>

孫蕓蕓被這么一說,就默默地接過了那盒稻香村。

高美珍接著道:“老劉這人雖然賤嗖嗖了一點,但老光棍都這樣,沒結過婚就成熟得慢,可也有好處,沒有兒女的牽絆,能攢點小錢,你要是真看準了就從你兒子家搬出來,別受那份氣了?!?/p>

“搬出來和他一起住嗎?”孫蕓蕓驚訝,“是不是太快了?”

“再慢就得一起搬進棺材里了?!备呙勒浜転t灑地點了一根煙。

“你少抽點煙吧?!睂O蕓蕓勸她。

高美珍順勢又拿出一根遞給她:“你也抽一根?”

沒想到孫蕓蕓卻接了,像是下狠心一樣:“一輩子就快過去了,我也叛逆一回。”

高美珍呵呵笑著,給她點著了煙,兩個人望著天空,各自抽著心事。

黃昏,腳邊有了些涼意,高美珍穿著老年款的七分褲,騎著“小綿羊”摩托車,風就會顯得更大一些,颼颼往褲腿里鉆。她半個月沒染發了,有些白發就忍不住冒了出來,幸好有頭盔擋著,不然那老態就追了上來。

“小綿羊”穿過半個城市,在一棟老式居民樓前停下來,五層高,以前外墻是紅磚,前兩年刷了一層白漆,看起來新了很多。高美珍爬上三樓,掏鑰匙剛要開門,就發現門竟然虛掩著。她側耳聽了聽,門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警惕了起來,在樓道里找到一根木棍,攥在手里,輕輕推門進屋。

兩室一廳的屋子,六十多平方米,窗臺上有幾盆花,蔫了吧唧的。本該是茶幾的位置擺著餐桌,餐桌上的水壺空了,她記得走之前水還剩下一半。高美珍環視一圈,沒人,就又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的臥室,一個男人的背影,撅著屁股在床頭柜里翻找著什么。

咣當一聲,男人嚇了一跳,回過身,是高知冬。他看到高美珍把木棍扔在地上,氣呼呼地盯著他,他有點膽怯,急忙解釋:“媽,你別誤會,我就回來拿點自己的東西?!?/p>

“別和我扯犢子,拿你的東西跑我屋子干什么?”高美珍說著走出去,推開對面的房間,里面除了一張床,空空蕩蕩?!澳愕奈葑釉缇妥屇惆峥樟?,連個床墊子都沒剩!”

高知冬被揭穿了,也無所謂,反而更死皮賴臉:“要不是你把床腿用鐵鏈子拴上,我早連床都搬走賣了!”

“滾?!备呙勒渲噶酥搁T口。

“給我點錢就滾,實在交不上房租了,過兩天錢到賬了就還你。”高知冬走到客廳,找了一圈,回身伸手在高美珍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煙,“黃鶴樓,抽的煙比我的都好?!?/p>

高知冬抽出一根,剛要點,高美珍一把搶了回來:“你二十多歲的人了,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就知道到處混,到頭來連個房租都混不到,砢磣不砢磣?我要是你就躺火車道上等著碾死算了!”

高知冬從自己口袋里掏出煙,十塊的紅塔山,點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我上回有個哥們兒想不開,就去躺火車道了,結果沒碾死,高位截癱,他爸媽把退休金都搭醫藥費里了,也請不起護工,兩人輪班伺候,跟伺候祖宗似的……”

“不要臉,我怎么生了你這么一個玩意兒!”高美珍氣得渾身顫抖。

“我怎么生出來的你最清楚。要不你告訴我,我爸是誰,我管他要錢去,保證再也不打擾您?!备咧榱艘豢跓?,用心地吐出一個大煙圈。

高美珍突然就沉默了,眼神中的怒氣變成了低落?!靶辛?。”高美珍弱弱回了一句,折身又進了臥室。

高知冬一臉贏了的表情,又吐了個大煙圈,抖著腿等著拿錢??傻葋淼膮s是拿著木棍的高美珍,舉得高高地朝他打來:“小王八羔子!你還敢欺負到我頭上了!”

高知冬眼看木棍就要揮過來,側身躲開,但腿上還是挨了一下,老太太勁不大,可也生疼。

“行了行了,別打啦,脾氣這么大,小心腦血栓,半身不遂沒人伺候你!”高知冬捂著腿蹦跶。

“我半身不遂之前先把你打殘廢了!”高美珍不罷休,一棍子又沖他揮去,高知冬蹦跳著奪門而逃,下樓的腳步聲跌跌撞撞傳了回來。

高美珍握著木棍站在原地,把氣喘勻了,走到餐桌邊,想給自己倒杯水,拿起來才后知后覺水壺都空了。她無力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半開的門,樓道里空空蕩蕩,終于沒了回響。她翻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出去:“喂?王師傅嗎?我要換門鎖?!睊炝穗娫?,才發現手里還握著木棍,嘆了口氣,把它扔在了地上。

高知冬在樓下揉著被打的腿,卷起褲腿看,青了一小塊,不礙事。放下褲腳,從褲兜里掏出一條手鏈,紅繩編的,上面有兩條黃金的小魚,剛才在高美珍臥室翻到的,這一趟算是沒白來。看著這兩條小金魚,他就覺得腿也不太疼了。

高知冬來到雜貨鋪,這里雜七雜八啥都賣,也啥都收。高知冬把小金魚丟進窗口,動作熟練,一看就是常客。他每每想拿東西換錢,都不是去直接賣,而是來這兒讓老板暫時保管,說是保管,其實就是典當,以后還有贖回來的機會。

老板六十來歲,用放大鏡看了看手鏈,給出報價“三百七十五”。

高知冬奇怪:“怎么還有零有整的?”

老板也實在:“這樣顯得不像在瞎報壓價。”

“那你就是在壓價唄?”高知冬隔著玻璃盯著老板看。

老板又看了看手鏈:“壓誰的價也不能壓你的啊,你是常客,整天缺錢,拿過來的也都是些破爛……”

“你看好了!”高知冬打斷老板的話,這是他來這么多次,最有底氣的一回,上次賣宋朝留聲機時最沒底氣,可那回自己也是被騙了……說來話長,他不想說,只說:“這回可是小金魚,我拿到金店按克賣也比你給得多!”

老板一副誠誠懇懇的樣子?!拔覄衲氵€是別拿去金店丟人了,這條小金魚是鍍金的。”他摩挲著小金魚,“我都不敢使勁摸,怕把金磨沒了。”

高知冬愣住了,隨即懊喪了,他信得過老板不會騙自己,卻也沒心情和老板閑扯了,簽了個字,拿著三百七十五塊錢走了。臨走老板沖著背影喊了他一句:“哎!”高知冬不耐煩地停?。骸靶欣?,別以為自己守著個小雜貨鋪就是成功人士了,再給我講大道理,下回人家收你保護費我可不管了。”

老板把話憋了回去,擺了擺手:“再見?!?/p>

“別詛咒我了,總和你再見,只能說明我越混越慘。”高知冬雖這么說著,但仍舊故作灑脫,背對著老板揮了揮手。

高知冬走到街邊,青了的腿又有點隱隱作痛,他攔了輛出租車回出租屋,上了車坐在副駕,卻發現后座還坐了一個人,是拼車。司機咧嘴一笑,說:“順道?!备咧f:“我去哪兒你都不知道吧?”司機說:“去哪兒都順道?!?/p>

高知冬想想,也是,這么大點的城市,當然怎么走都順道。

出租屋在七樓,整棟樓也就七層高,高知冬剛爬到六樓,一個行李箱的滑輪,從樓梯一路滾到了腳前,他俯身撿起滑輪,覺得不妙,三兩步跑了上去,就在轉角處看到了女朋友嘉嘉拖著掉了一個滑輪的行李箱,艱難地往下挪著。

嘉嘉看到高知冬,臉上的表情更艱難了,俯瞰著他,張了張嘴巴,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說,可又都不想說了,嘴里嚼著的泡泡糖吐出一個大泡泡,然后大泡泡癟了,她又嚼了嚼,伸出手,說:“把轱轆給我。”

高知冬仰著頭看嘉嘉,說給了也安不上了。嘉嘉倔強,也不要了,搬著瘸腿的行李箱硬往下走,三兩個臺階后就被高知冬擋住了。嘉嘉往左,高知冬也往左,嘉嘉往右,高知冬也往右。嘉嘉狠狠地推了高知冬一把,沒推動,就火了:“滾!別擋道!”

高知冬倒有忍耐性,心平氣和道:“你要去哪兒???”

“去找幸福。”嘉嘉高傲地又吹了一個大泡泡,還抖腿。

高知冬就明白了,也笑了:“是開奧拓的那個野男人吧?”

“是誰和你有啥關系?我正式通知你,我們分手了!請不要再糾纏我!”嘉嘉又要撞高知冬,高知冬卻輕盈地一躲,嘉嘉猝不及防,連人帶行李箱一起滾下了樓梯,雖只有三四級,但也把嘉嘉嚇得夠嗆,嗷嗷叫了幾聲,不知是因為氣還是因為疼。

高知冬倒是得意,哈哈哈哈笑了一陣,看著嘉嘉爬起,朝他沖過來,他以為嘉嘉要打他,下意識地縮頭要躲,嘉嘉揚起的手卻停了下來,忍了忍,沒落下。“高知冬,你就這么混下去吧,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嘉嘉的聲音里帶著顫抖,是最后的心疼,也是最后的失望。

嘉嘉說完拖起行李箱就走。高知冬不知見好就收,也是心里還有氣,沖著嘉嘉的背影說:“你也好自為之,聽說那個男人的車不是自己的,就是個賣手腕子的司機,有處女情結,還有性功能障礙……”

“呸!”嘉嘉厭惡地回頭,把泡泡糖吐在了高知冬的臉上,高知冬愣住,也就沒了話,看著嘉嘉的背影消失,可那瘸腿行李箱敲打樓梯的聲音還在,他把粘在臉上的泡泡糖拿下來,在拇指和食指間,想要彈掉,卻越彈越黏,粘了一手。

高知冬回到出租屋里,瞥了一眼這個大開間,嘉嘉的東西搬走后,這開間空了,也亂了一大半,和他此刻的心一樣,不能說是沒有半點的難受。這半年相處的場景,能記住的都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壞的要多于好的,糟糕的多于歡喜的,雖沒啥深刻的感情,但偏偏某幾個溫情的時刻最尖銳、最刺眼,在心里、在眼里胡亂扎了一通。

他搖了搖腦袋,想甩掉,想如這一手的黏膩般用水沖洗掉,可洗手間偏偏又停水了,是碰巧,也是捉弄,或許理由也可以更簡單一點,是貧窮,是一事無成。他從柜子里找了瓶礦泉水,用半瓶水把手洗了,挽起的袖子就露出了個蝴蝶文身,但仔細瞧,那文身也不是真的一針一針扎進去的,而是貼了個文身紙,一出汗,搓兩下,就掉色了。

高知冬盯著那蝴蝶看了一會兒,心思游走了一番,回過神來,把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喝掉,這時手機就響了,是小兄弟張合打來的,神神秘秘又有點緊張兮兮地問:“你在哪兒呢?超哥找你。”高知冬一聽,皺了皺眉頭:“超哥在哪兒呢?”

“臺北,不見不散。”張合掛了電話。

天空黑得特別快,特別是在明亮的夜晚。

高知冬走進臺北純K,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左邊第三間,就是不見不散包廂,第四間是好聚好散,還有不歡而散、一哄而散。

他推開門走進去,昏暗的包廂里,先看到兩個小流氓在唱:“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再仔細打量,沙發上坐著一群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旁邊的中年男人就是超哥,看起來很不起眼,要不是因為旁邊有包廂里唯一的女性,不會有人覺得他是這群人里的大哥。

超哥看高知冬進來,招了招手,女人就站了起來,拽了拽超短裙,給高知冬讓出了位置,自己坐到了點歌機旁。

高知冬坐在超哥身邊,有些緊張,超哥又擺了擺手,張合趕緊過來,給高知冬倒了杯酒,并忙用眼神示意高知冬,敬超哥一杯。高知冬就把酒杯端了起來,剛要說話,超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把酒喝了。高知冬有些尷尬,但也硬著頭皮,給超哥又倒了一杯,超哥把酒杯啪地扔在了地上,可唱歌的人聲音太大,杯子碎裂的聲音沒人聽見,超哥氣勢沒起來,狠狠地瞪向了唱歌的人,張合眼尖,立馬按下了靜音鍵。

唱歌的人不爽:“誰他媽的……”回頭一看,超哥臉色凝重,都憋了回去。

包廂里一片死寂,高知冬知道自己要完了,握著啤酒瓶子的手,又用力握了握。

超哥不急不緩地叼了根煙,張合立馬蹲下來給他點煙,手哆哆嗦嗦的,不是為自己哆嗦,都是為了朋友?!俺缒鷦e急,都是兄弟,有話咱們慢慢說?!睙燑c著了,他回頭看高知冬:“你怎么還在那兒戳著,快給超哥表態啊?!?/p>

“超哥,我保證下個星期就能把錢要回來。”說完高知冬又沒底氣了,補了一句,“最起碼利息能要回來……”

超哥比了個OK的手勢,張合和高知冬都松了口氣?!翱禳c,超哥都OK了,快再敬超哥一杯?!睆埡霞泵φ泻簦瑑扇藙傄獎?,卻見超哥臉色并沒有緩和。

“三個月了?!背缇従徴f道,他的手勢還沒收回去,原來不是OK,而是數字3,“放出去的錢三個月了,到現在一分錢回款沒見到,我記得咱們的規矩是二十一天回利息吧?”

“是,二十一天無抵押貸款……”高知冬聲音越來越弱。

“無抵押貸款的風險是很大的,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慈善機構,那阻止我們變成慈善機構的方法是什么?誰能告訴我?”超哥環顧四周。

“是我們!”一群兄弟齊聲回答。

“對,是你們。在外人眼里,你們可能被看成流氓、混混,但那都是偏見,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你們在我眼里,都是信用的監督員,專門督促那些不守信的人,只不過方法極端了點,上個月小方是不是打斷了人一條腿?”超哥看向剛才唱歌的男生。

“后來接上了。”小方回答。

“很好。”超哥拍了拍手,又看向高知冬:“那你做了什么?”

“我……我去催了兩趟,他說他家孩子出事了……”高知冬自己都說不下去了,當時確實就是心軟了。

“你是在向我展示你的善良嗎?”超哥抽了一口煙,煙霧迷住了臉,瞇瞇著眼睛看人。

“不敢。”高知冬知道超哥真的怒了,上回他這樣看人,后來那人的手指斷了一根,沒接上。“超哥,我保證一個星期,肯定能拿回錢來?!?/p>

“拿什么保證?”超哥握了握拳頭。

高知冬心里微微一顫,手中的瓶子握得更緊了,他猛地抬起手,瓶子砸在了自己的頭上,碎了。

“我靠!嚇我一大跳!和我來這套!”超哥迅速往后躲,可褲子上還是被崩了些玻璃碴子。

張合也嚇了一跳,但也不忘隨時巴結超哥:“超哥真厲害,一句話三押!”

“三押你媽??!”超哥氣急敗壞,看著頭上已經流出血的高知冬,抄起個瓶子就想再砸他,這時包廂的門被撞開,有個小弟急匆匆地跑進來:“超哥,不好了,警察來臨檢了?!背缤O聞幼?,看了看高知冬,又聽見門口警察的說話聲。穿超短裙的女人反應最快,把裙子用力往下一拉,變成了過膝長裙。超哥急忙讓人把高知冬塞進沙發底下。

高知冬躺在沙發底下,透過那條縫隙,看著外面一雙雙鞋子,接著門打開,又進來幾雙鞋子,警察詢問怎么一地的玻璃碴子,超哥說兄弟聚會,喝多了碰碎的。再接著,《我們都是好孩子》的歌聲又響了起來:“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可愛的孩子,在一起,為幸福落淚啊……”

高知冬頭頂的血緩緩地滑進眼睛里,視線里那窄窄的一條縫隙,也逐漸模糊,猩紅一片,他此刻才感覺到頭疼,真他媽疼。

清早,起了霧。

高美珍騎著小摩托去菜市場,停好車上好鎖,走到里面第三間賣調料的鋪子,把蓋著的塑料布都掀開,用雞毛撣子掃了掃灰,準備營業。這間鋪子開了好多年了,生意穩定,賺錢卻不多,但好在是自己的生意,自由些,想開就開,想走就走,但除了周末去合唱團的下午,她還真沒怎么離開過。

過了一會兒,送豆腐乳的小伙子把貨卸下,高美珍付錢時才知道每箱又漲了三塊錢,她拿出記賬本記下這價錢,分攤到每瓶的話,也就幾毛錢。以前這幾毛錢,通常抹零就抹沒了,現在都微信、支付寶付錢了,一毛錢也能收到,這么說來,生意算是比之前好做一些。

高美珍想著這也算是科技改變了生活,自己當初剛用的時候還不習慣,不相信那數字真能當成錢去花?,F在習慣后再回頭看,原來日子就是這么一點一點被改變的。她正琢磨著這些的時候,一抬頭,便看到孫蕓蕓站在了面前,拉著一張臉,手里還拎著昨天那盒稻香村。

“怎么了?又被你兒媳欺負啦?”高美珍一邊擺貨一邊問道。

孫蕓蕓提了提手里的稻香村,小聲說:“她懷疑這點心是老劉給我的,我說是你給的,她還不信。我兒子說話更難聽,說我和老劉出去耍一下午,就賺了一盒點心,比鐘點工還不值錢。”

“那你就聽著啊?那嘴巴是干什么用的?罵他們?。∵@些年你又做飯又看孩子的,你不欠他們的,就不能硬氣點?”高美珍每次聽到孫蕓蕓家里的事,就生氣,主要是氣孫蕓蕓太軟弱不爭氣,小一輩渾蛋就渾蛋了,但當長輩的不能被渾蛋欺負。

“我尋思,這不一把年紀了嘛,現在年輕人心狠,萬一再鬧得斷絕關系,我這一輩子到頭來,啥都沒落下?!睂O蕓蕓低著頭,一副自己做錯了的樣子。

高美珍也很無奈,停下手中的活:“那你實在不行,搬我家住幾天吧,沒人給他們當保姆,他們就知道不順手了,等到時再把你接回去,態度肯定就不一樣了?!?/p>

孫蕓蕓點了點頭,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然后猛地反應過來:“你兒子還沒回家住???”

“昨天回來偷錢,讓我給打出去了,沒出息,死外面才好。”高美珍說起這些就又氣不打一處來,便轉移了心思,伸手拿過孫蕓蕓手中的稻香村,“你咋又拿回來了?還沒吃早飯吧?這點心咱倆吃了,也別惦記給哪個小癟犢子了。”

“咱倆也別吃了,這點心過期了。”孫蕓蕓指了指盒子上的生產日期。

高美珍仔細看了看生產日期,臉色就變了:“這團長也太摳了!怎么從北京帶過期的點心回來?”

“可能買的時候被騙了吧?!睂O蕓蕓道。

“他那么精,買面包隔天的不要,誰能騙得了他。”高美珍正說著,就看到團長走了過來,她和孫蕓蕓對視了一眼,團長家離這菜市場遠,要轉好幾路公交,怎么都不會順路來這兒買菜。她倆覺得蹊蹺,急忙把稻香村藏了起來。

團長穿著一身李寧牌運動服,溜光水滑的,一打眼就能看出是新買的。高美珍把稻香村過期的事藏心里,問:“秦大哥來買菜???”

團長笑了笑,笑里有些羞赧,像是有事相求。“我不買菜,我有點事和你說?!眻F長說道,看到孫蕓蕓也在,他沖著她點了點頭。

孫蕓蕓起身:“用我回避嗎?”

“不用不用,也沒啥隱私。”團長擺了擺手。

“那你坐,秦大哥。”高美珍搬了把椅子,團長又是擺了擺手。

“不坐了,還有事,說完就走?!彼炅舜晔?,“那個,我這幾天就要去北京了,這回是長住,沒啥事就不回來了。但心里有點放不下咱們的合唱團,美珍啊,你以后能代我當這個團長嗎?”

高美珍有點驚愕,沒想到團長剛回來又要走,還不打算回來了,這突然的離別,讓她有點難受。

“我知道這個團長也不是啥正經的官,也不賺錢,還要經常搭錢,可要是因為我這么一走,合唱團就解散了,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畢竟,這個合唱團是很多老伙伴心里的一個寄托?!眻F長說著也有些難過,“所以就想著,你來當這個團長最合適,畢竟你有這個實力,年輕時還當過歌手……”

“那算啥歌手啊……”高美珍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就答應我吧,回頭我和大伙也說一下,沒人會有意見的。”團長看了看高美珍,又看了看孫蕓蕓。孫蕓蕓急忙點頭:“我肯定沒意見。那秦大哥,你啥時去北京???我們給你送個行唄?”

團長嘿嘿一笑:“不麻煩大家了,我這兩天就走?!?/p>

“這么急???”

“急什么急啊,秦大哥都等了這么多年了,終于能和兒子住一塊了,坐火箭都嫌慢呢!”高美珍用這打趣來緩解離別的感傷。

團長笑了笑:“那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你放心吧,我一定帶大家好好唱?!备呙勒湟残α诵Γ瑢τ诔柽@件事,她確實有信心。

“你有空就回來看看大伙。”孫蕓蕓也有些不舍。

團長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會的會的?!北汶x開了。

孫蕓蕓看著他的背影道:“你說人家的兒子怎么就那么有出息?這老秦一輩子沒吃過啥苦吧?凈享福了!”

“咋的?羨慕了,還是嫉妒了?”高美珍問她。孫蕓蕓搖搖頭,答不上來。

“每個人頭上一片云,都各有各的天氣,各有各的命?!备呙勒溆帜闷鹉呛械鞠愦?,看了看,丟在了垃圾桶邊。

高知冬頭上纏著紗布,昨晚被打的傷口還隱隱地疼。他手里拎著根鐵棍子,坐在張合的摩托車后座。摩托車太破,不配擁有安全帽,張合的頭發被風吹得立了起來,一張嘴灌一口風,可還在迎著風說話:“這回你到那兒就狠點,拿出點放高利貸的氣質,他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家伙,你還怕打不過他?俗話說后生可畏,你就讓他見識見識你這個后生有多可畏!”

高知冬有點為難,說:“我也不是怕他,我就是看他那樣可憐……”

張合說:“你腦瓜子都開瓢了,還可憐別人呢?女朋友和別人跑了,房租也交不上,我要是你,照鏡子都想哭,你還是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

高知冬不愛聽,說:“行啦,別磨嘰了,我這回保證不心軟了!”說著故意把手里的鐵棍放下,與地面摩擦冒出火星子,就這么一路風風火火地去要債了。

摩托車一路到了郊區,停在一處平房前。院子是木柵欄,還刷了藍油漆,藍油漆早已褪色,多年沒補過了,斑駁得像一塊塊皮癬。高知冬和張合下車,還沒推開院門,就先聽到了口琴的聲音,循著聲音望過去,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院子里的樹下,吹著口琴,曲調悠揚,是一首熟悉卻又叫不出名字的老歌。

張合一看就來氣了:“就是他吧?還他媽有心情搞音樂呢!”說著就要推開院子的門進去。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屋子里沖了出來,氣呼呼地罵男人:“吹吹吹!天天就知道吹,給你兒子吹喪呢還是能吹出錢來???我告訴你趙凌峰,現在這家里就剩咱兩人了,你不想好好過那就徹底玩完!”

男人不理會女人,但也收起了口琴,起身往門外走,張合和高知冬就推門走了進來,男人一愣,認出來了,很勉強地笑了一下。

高知冬走過去,還保持著基本的克制:“我上回來,你說是你兒子頭七,我沒難為你,這回你也別難為我?!?/p>

張合愣住,小聲詢問高知冬:“他兒子死啦?”但這聲音誰都能聽見。

男人不吭聲,女人氣呼呼地走了過來:“死了,比你們小不了幾歲,你們也小心點,別到處混了?!?/p>

張合不愛聽:“你兒子死了是他命短,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他看向高知冬:“別和他們廢話了。”又看向男人:“痛快還錢!”

男人搓著臉,搓下一手的為難:“你們早來幾天好了,那時手里還有點錢,后來被別人要走了?!?/p>

女人補充道:“都是我兒子在外面欠的,他就是個無底洞?!?/p>

高知冬氣不過:“你這是在怪我們來晚了唄?”他舉起鐵棍,指著男人的胸口,不停地點著:“你手里有錢了,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你是不是覺得我好糊弄?。 ?/p>

男人也不躲,衣服上被捅了一圈圈的鐵銹:“小兄弟,真不是,那伙人來得太突然了,下手也狠……”

高知冬猛地揚起一棍子,抽在了男人的腰上:“我狠不狠?”

男人悶哼一聲,踉蹌了一下,沒倒。

“??!不好啦!打人啦!殺人啦!”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號叫,撒潑打滾。

張合看得煩,嚇唬她:“你這個死老娘們兒痛快閉嘴,不然我連你也打!”

“你打??!小癟犢子,打我啊!打死我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女人爬起來就往張合身上撞。

張合打男人不手軟,打老娘們兒,沒嘗試過,也不敢嘗試,只得往后躲:“你別過來啊,我沒碰你啊,別想訛人!”

“你別號了!”男人厭煩地沖女人發狠。女人不往張合身上撞了,又坐回了地上,繼續哀號:“老天爺啊,開開眼吧!把我也帶走吧,我活不下去了……”

女人這么一鬧,男人臉上更掛不住了,誠懇地看著高知冬:“小兄弟,我不騙你,我是真的沒錢了,我明天就出去打工給你賺去,肯定能把錢連本帶利地還給你?!?/p>

高知冬不信:“忽悠誰呢?你靠打工賺錢,打到猴年馬月去?”

男人說:“給我半年時間,半年就能還上你,半年不行一年肯定行。”

高知冬搖了搖頭:“不行,我現在就要?!?/p>

男人近乎乞求:“你就是再逼我我也沒招啊,要不你看我這院子里,有什么能抵押給你的,你都拿去,哎,那輛車行不行?我還有輛車?!?/p>

順著男人手指的方向,高知冬和張合看到了一輛破舊的桑塔納。

張合說:“你扯什么犢子呢?這輛車早就報廢了吧?”

“沒報廢,還有幾個月才到年限,還能開。”男人走到車邊,掏鑰匙打開車門,“你們看,里面還挺干凈的,算是抵押給你們吧。”

張合看了看車:“那也不行啊,再過幾個月,報廢年限一到,賣也賣不出去,自己開交警還抓,你以為我們是玩貪吃蛇吃罰單啊?”

男人搓著手:“你們要是害怕上路被交警抓,那就還停在我這兒……”

“你拿我們當弱智?。客T谀氵@兒,那還算是抵押嗎?”高知冬一把搶過鑰匙。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張合:“先開走吧,總比什么都沒要著強?!?/p>

張合說:“我告訴你啊,這次先放過你,我們頂多再給你一個星期時間,錢湊不夠,你的房子就沒了?!睆埡蠜_男人做了個打火機打火的動作。

男人說著“明白明白”,一個勁地點著頭。女人看著院子里最后一點值錢的東西被開走了,也不號了,拍了拍屁股站起來,沖車開走的方向狠狠罵道:“小流氓,早晚車毀人亡!”

男人說:“你留點口德?!迸诵崩闼谎?,“呸”,一口唾沫吐在他腳下。

破舊的桑塔納慢悠悠地開在路上,車門叮當亂響,它仿佛是從時間的縫隙里鉆了過來,身上還帶著遺老風光,可惜如今這世界琳瑯滿目,它的榮光早已不在,孩子們叫不出它的名字,于是只喊出兩個字:“破車!”并追著打。

張合點了根煙,遞給開車的高知冬,又點了一根自己抽,抽得一臉焦躁:“你開快點,一會兒車再讓這些小屁孩打壞了?!闭f完伸出頭去罵:“別他媽追著打了!打壞了你們賠不起!”

高知冬也無奈:“我這油門都踩到底了,可能是擋出了問題,等我回去好好研究研究?!?/p>

張合不耐煩:“行啦,你就別研究了,你不會真把這車做抵押吧?就這車,拆零件賣廢鐵,最多就能賣兩千。”

高知冬抽了一口煙:“賣兩千也是錢啊,給超哥大頭,算是補貼點利息,剩下的還能夠我這頭上的醫藥費。”

張合吐出一口煙,嘆了口氣:“唉,遇到這樣的,也是沒招,你之前說他們可憐,我還真當是你心軟,沒想到還真夠慘的,兩口子都五十來歲了,兒子怎么還死了?”

高知冬說:“他兒子和咱們一樣,之前也是小混混,后來混不下去了,想干點正事,買了個手機架子搞起了直播,直播吃飯,可是小身板子吃不下去多少,吃點就得催吐,然后噎死在廁所了。”

高知冬說完想嘆口氣,張合卻撲哧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把高知冬的嘆氣給憋了回去。

高知冬推了推張合,張合還在笑,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你怎么這么缺德?有沒有點同情心?”高知冬不理他了。

“停車!”張合猛地不笑了,大喊道。

高知冬一腳剎車踩下去:“咋啦?”

張合說:“媽的!我摩托車落趙凌峰家院門口了!”

“你別急,我送你回去取?!备咧f著想掉轉車頭,可是車突然熄火了,再怎么打也打不著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很無奈。

“媽的!”張合罵了一句。

高知冬說:“罵也沒用,下來推吧。”

張合說:“等等,別急,我先來看一下是回趙凌峰家近還是到你家近?!彼统鍪謾C,研究起了地圖。

高知冬和張合推著那輛破車到高知冬家樓下時,天都黑了好半天了,兩人都累得罵罵咧咧。張合埋怨高知冬缺心眼,不該要破車;高知冬罵張合狗記性,摩托車還能落下。兩人互相埋怨著埋怨著,就沒了力氣,肚子癟了,趕緊在附近找了個面館吃面。

狼吞虎咽地各吃了一大碗油潑面,又為了解辣各喝了三瓶啤酒,結賬的時候有力氣掰扯了,他倆都說應該對方結賬,可也就那么點事,爭了半天,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說:“要不你倆大小伙子別磨嘰了,自個掏自個的吧。”

兩人都覺得被撅了面子,但也都老實地AA了飯錢。出了面館,張合還覺得不劃算,自己明明是去幫忙的,怎么伙食費還得自費。高知冬說:“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哥們兒最近有難處,你不幫就算了,就別讓我多承擔一份了?!?/p>

張合聽著這話也在理,說:“行,那明天你陪我去取摩托車吧,那夫妻倆要是耍起賴來,合起來打我,我還真怕打不過。”高知冬答應著,張合便離開了。

高知冬酒足飯飽,困了,小跑著回家,樓梯間的感應燈都不如他心急,齊刷刷慢亮了半步。可到了門口,他卻發現鑰匙插不進鎖孔,抬頭看一眼,沒走錯門,再低頭確認一眼,鎖孔被膠水堵死了。

高知冬眉頭緊皺,但并不慌,這情況常見,欠房租時間長就這樣。他給房東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那邊傳來稀里嘩啦的搓麻將聲。還沒等高知冬開口,房東先說話了,五十多歲女人的聲音:“你還知道來電話?。恳徽焖滥膬喝チ??再不交房租,你那點破爛都給你扔出去!”

高知冬低聲下氣:“大姨,您別這樣……”

“別攀親戚,咱倆沒有一點血緣關系,我這半輩子凈被親戚坑來著,最硌硬親戚……哎哎哎,碰碰碰,手怎么那么快呢,上輩子是小偷啊……”房東那頭,麻將打得一片火熱,隔著電話都能聞到活動室里十幾種牌子的煙味。

高知冬被嗆到了,可還得求:“不是,大姨,您要對年輕人多一點耐心……”

“我更年期七八年了,早沒耐心了,你也別磨嘰了,再吧啦吧啦的,下回把膠水抹你嘴上。”房東說著掛了電話。

“大姨,大姨……”高知冬發現對方掛了,“大姨媽的!”他罵了一句,也不解氣,窩火地收起了手機,往樓下走。這一路,腳步沉,聲控燈都不知道該不該滅。

走出樓道,風一吹,本來就沒太多的醉意,又清醒了些許,但卻更蒙了,不知道腳該往哪邊走。女朋友跑了,知道去向,也找不了。母親家呢,剛偷了小金魚,不敢再去,怕有大棒子等著。琢磨了半天,七八個狐朋狗友都被自己否了。去小旅館吧,五十塊一宿也挺心疼的。天大地大,今晚真沒容身之處了,他難免有些悲哀,苦兮兮地笑了笑,算是給自己解嘲,年輕人沒什么難關是真的難關,他掏鑰匙開了那輛破車的門,坐進去,打算對付一宿算了。

車子和外面比,還算擋風,高知冬開著窗戶抽了根煙,看天邊的月亮清亮,月亮旁邊有一大片黑云,似乎要慢慢把月光覆蓋了。

高知冬打了個哆嗦,可能是穿得少,他關上車窗,合了合衣服,椅背放倒,準備睡覺,但是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又玩了會兒手機,還是沒有睡意。

他想靠音樂醞釀一下睡意,便坐直身子看了看車子的音響設備,這車子太舊了,還是播磁帶的,磁帶這東西,十幾年沒見過了。無奈,他便扭開了收音機,電臺這玩意兒古老又長情,刺啦刺啦的聲音很快傳來,在那刺啦刺啦的聲音里,還有歌聲,聽不出是哪個歌手,但是旋律熟悉:“今夜微風輕送,把我的心吹動,多少塵封的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

聽到這音樂,高知冬的心漸漸熨帖起來,緩緩地躺回椅背,閉上眼睛,小聲地跟著哼唱:“往事隨風飄送,把我的心刺痛,你是那美夢難忘記,深藏在記憶中……”

初秋的月亮,似乎比其他季節的都清亮一些,彎彎繞繞地照在鐵軌上。這座小城去年剛通了高鐵,車次不多,早一班,晚一班,每次經過時,都會把鐵路兩旁的居民吵醒,但這噪聲也就是呼嘯的一瞬,人們剛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就過去了,滿是超速的虛幻感,似一場驚夢。

月亮旁邊的那一大片黑云突然迅速地翻滾了起來,把月光都遮住了,那急速翻滾的樣子,如風暴如滾水,透著陰森的質感。

晚班的高鐵,這個時候也要進站了,一個老人,顫顫巍巍地在鐵路上走著,路有些難走,但也走得堅決,唯一的猶豫,似乎是對這秋天夜晚的眷戀。北方的秋天太短,如人的壯年,幾次彎腰就過了。

老人抬起頭,遠處樓宇搖晃的射燈照在了他的臉上,是秦團長。他似乎走到鐵軌這里也走累了,就躺了下來,枕著鐵軌,漫天的星斗收進視線里,于是眼里就有了光,濕潤的光。

遠方,有更亮的光急速駛來,秦團長剛感受到這束光,還沒來得及有更多的反應,高鐵已經呼嘯駛過。

一瞬間,人世嘈雜;一瞬間,萬籟俱寂。

轟隆隆的聲音,把高知冬吵醒,他坐起身,看著車窗外,不遠處一列綠皮火車緩慢地駛過,他愣住了,自己不是在小區里嗎?怎么來到這鐵路邊了?他急忙下車,看著前方鐵路道口的火車和身后那些矮小的建筑,都滿是陳舊和陌生的氣息。

高知冬疑惑地四下看著,遠處鋼鐵廠的大煙囪還高高聳立著,還是這座城市,他稍微有些心安。

可這里到底是哪里?他看著前方不遠處,有個燈火通明的地方,他朝那邊走去,想弄個明白。途經一處關掉的門店,那門店的墻上,開年時貼的“新春快樂”大紅字還沒完全掉光,在“新春快樂”前面,還有“1996”四個數字。

注釋:

[1]rap,說唱;diss,此語境中意為懟人,用言語攻擊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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