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的戈壁灘上，風裹挾著細碎的沙粒，在低洼處盤旋成金色的漩渦。云松望著遠處崩塌的鳴沙山，晨曦為起伏的沙丘鍍上一層血色。阿依莎最后的身影仿佛仍在眼前——那個哈薩克少女轉身時揚起的紅色頭巾，如同沙漠中突然綻放的一朵野花，轉瞬便被漫天黃沙吞沒。
“她帶著商羊婆婆往西去了。“巴特爾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這個哈薩克漢子跪在沙地上，粗糲的手指深深插入沙中，“拜火教在昆侖山北麓有個據點，她一定是想引開他們...“
蘇蘅輕輕將手搭在巴特爾肩上，指尖還帶著藥草的清香。她從腰間錦囊取出三枚銅錢，在沙地上排成卦象。“艮為山，坎為水，“她凝視銅錢的排列，“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阿依莎還活著。“
巴特爾猛地抬頭，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云松注意到蘇蘅說這話時，右手小指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這是她說謊時的小動作。但此刻，這個善意的謊言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更能安撫這個失去妹妹的兄長。
風突然轉了方向，帶來一絲濕潤的氣息。云松轉頭望向東方，地平線上隱約可見連綿的雪峰，在朝陽下閃爍著玫瑰色的光芒。
“那是祁連山。“巴特爾順著他的目光解釋道，“但我們要去的是那里——“他指向西南方，“昆侖。“
這個詞像一塊冰落入滾油，在云松心底激起奇異反應。玄真道長在世時曾說過：“昆侖乃萬山之祖，中有瑤池仙境。“而此刻，這座神話中的山脈正以如此真實的方式橫亙在他們的前路上。
蘇蘅展開從洞府帶出的金箔，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材質，在地面投下朱砂文字的影子。“'夫太虛者，納天地于一粟，化陰陽為水墨...'“她輕聲誦讀，突然停頓，“這里提到'昆侖之巔有玉虛宮，宮中有鏡湖，倒映周天星斗'。“
“玉虛宮？“巴特爾皺眉，“我隨商隊走過昆侖南北，從未聽說...“
“或許不是現在的名字。“云松從懷中取出云谷老人給的絹畫，指著太虛子畫像背景中若隱若現的宮殿輪廓，“你們看這個。“
三人頭碰頭研究圖畫時，一陣奇異的風掠過沙丘。風中帶著某種韻律，像是遠方傳來的駝鈴，又像是某種樂器的余韻。云松突然想起《樂府詩集》中的句子：“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此刻雖無牛羊，但這陣風確實讓廣袤的戈壁變得更加深邃而神秘。
七日后，昆侖北麓。
海拔的升高讓氣溫驟降。前日還是黃沙漫天的戈壁，此刻眼前已是白雪皚皚的山巒。云松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結成霜，青銅短劍“聽濤“在低溫下變得冰手，他不得不將劍鞘裹上羊皮保暖。
“過了前面那個埡口，就是拜火教的冬宮。“巴特爾指著兩座雪峰之間的狹窄通道。這個哈薩克漢子已經換上了厚重的皮襖，腰間彎刀用狼皮包裹，只露出鑲嵌寶石的刀柄。“阿依莎若還活著，一定被關在那里。“
蘇蘅檢查著藥囊中的物品，她特意準備的“雪蓮護心丹“在低溫下變得堅硬如石。“根據星象，今夜會有暴風雪。“她抬頭看向逐漸陰沉的天色，“正是潛入的好時機。“
云松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阿依莎給的匕首。這把鑲嵌紅寶石的短刀在雪地里泛著詭異的紅光，刀柄上那句哈薩克諺語已經被他的體溫焐熱：“雄鷹不怕風暴，因它知道陽光終將到來。“
三人踩著及膝的積雪向埡口進發。隨著海拔升高，空氣中的氧氣變得稀薄，每走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擔。云松運轉“上善若水“心法，讓內力在經脈中緩慢流轉，以抵御高山反應帶來的眩暈。
“看！“巴特爾突然壓低聲音。前方雪地上出現了一串腳印——不是人類的，而是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足跡，每個足印都有碗口大小，深深陷入雪中。
“雪豹？“蘇蘅輕聲問。
巴特爾搖頭，臉色凝重：“更大。像是...山君。“他用了個漢語詞匯，見二人不解，補充道：“昆侖山神守護者，白老虎。“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遠處山巔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聲浪激起雪坡上的小規模雪崩。云松突然想起玄真道長曾說過，真正的武林高手能以音波傷人，這虎嘯中蘊含的力量，恐怕不亞于任何一位內家高手。
就在此時，暴風雪的前鋒已經襲來。鵝毛大雪瞬間模糊了視線，能見度降到不足一丈。三人不得不彎腰前行，靠繩索相連以防失散。風雪中，云松隱約看見前方山壁上有個洞穴，洞口形狀規則得不像天然形成。
“那邊！“他大喊，但聲音立刻被狂風撕碎。只能拉著繩索引導同伴向洞穴移動。
洞穴入口處，風雪聲驟然減弱。云松拍打身上的積雪，發現這是個向下延伸的甬道，兩側石壁光滑如鏡，每隔十步就鑲嵌著一顆發光的石頭，提供幽藍的照明。
“夜明珠？“蘇蘅驚訝地觸碰石壁。
“不，是昆侖玉。“巴特爾低聲道，“傳說這種石頭能吸收日光，在黑暗中自行發光。“
三人謹慎地沿甬道下行。溫度逐漸回升，空氣中彌漫著某種香料的氣息，像是檀香與雪蓮的混合。甬道盡頭是個圓形大廳，中央有個冒著熱氣的溫泉池，池邊擺放著青銅燭臺，燭火竟然是詭異的藍色。
更令人震驚的是，池畔石椅上坐著個白衣女子，正背對他們梳理長發。那頭發長得出奇，如瀑布般垂到地面，在幽藍燭光下泛著銀白光澤。
“來者何人？“女子開口，聲音清脆如冰裂，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三人僵在原地。女子緩緩轉身，露出一張年輕得過分的面孔——不會超過二十歲，但那雙眼睛卻像是看透了千年光陰。她額間綴著枚月牙形的白玉，與阿依莎描述的拜火教圣女裝扮一模一樣。
“誤入此地，求借道而行。“云松抱拳行禮，暗中運轉內力戒備。
女子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最后停在云松腰間的青銅短劍上。“青城山的劍，哈薩克的刀，蘇家的藥囊...“她嘴角微揚，“有趣。你們是為救那個哈薩克丫頭，還是為尋玉虛宮？“
這個問題如同一道閃電劈開迷霧。云松與蘇蘅交換了個眼神——這個神秘女子不僅知道他們的來歷，似乎還知曉他們的目的。
“二者皆是。“云松坦然道。
女子輕笑，長發無風自動：“誠實的孩子。“她突然抬手，一道白光射向云松面門。云松本能地拔劍格擋，卻見那白光在劍鋒前驟然停住——是片六角形的雪花，懸在空中緩緩旋轉。
“太虛劍法第七重'雪擁藍關'，你師父可曾教過你？“女子問道。
云松心頭一震。這招正是玄真道長臨終前演示的絕技，他只在青城山雪夜中模仿過一次。“前輩認識家師？“
“玄真那小牛鼻子，八十年前來昆侖求道時，還是個毛手毛腳的小道士呢。“女子的話讓三人同時瞪大眼睛。她似乎被他們的表情逗樂了，突然站起身，長發如銀河般流淌在身后。
“我乃昆侖守鏡人白璃，看守玉虛宮鏡湖已有...記不清多少年了。“她走向溫泉池，水面映出她年輕的面容，“你們要找的阿依莎確實在拜火教手中，但更重要的東西也在那里——《太虛劍經》的最后一頁，被商九幽那叛徒盜走的'焚天訣'。“
蘇蘅突然上前一步：“前輩，陰陽魚玉佩顯示...“
“我知道。“白璃打斷她，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鏡面不是平的，而是微微凹陷，像是結冰的湖面。“看。“
三人湊近，只見鏡中浮現出奇異景象：一座水晶宮殿建在雪山之巔，殿前湖泊平滑如鏡，倒映著漫天星斗。而湖底深處，隱約可見一柄長劍的影子。
“玉虛宮鏡湖，“白璃的聲音忽然變得遙遠，“太虛子的佩劍'天問'就沉在湖底。只有集齊《劍經》全篇，才能讓神劍重見天日。“
鏡中畫面突然變換，顯出個陰暗的地牢。阿依莎被鐵鏈鎖在墻上，身邊站著個戴青銅面具的高大身影，手中握著張泛著紅光的羊皮紙。
“商天子...“巴特爾咬牙切齒。
白璃收起銅鏡：“暴風雪會持續三天。你們有兩個選擇——現在就去找阿依莎，或者先隨我去玉虛宮取'天問'劍柄上的定火珠。沒有它，誰也抵擋不了'焚天訣'的火焰。“
洞穴外，風雪咆哮如雷。云松望向蘇蘅，見她輕輕點頭；再看巴特爾，哈薩克漢子眼中雖有掙扎，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阿依莎會堅持住。“
“明智的選擇。“白璃微笑，長發突然如活物般展開，將三人包裹其中。云松只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站在一座水晶宮殿前。
玉虛宮比想象中更加不可思議。整座宮殿由透明的水晶建成，在雪地里幾乎隱形，只有當日光以特定角度照射時，才會顯現出完整的輪廓。宮殿前的鏡湖確實如銅鏡般平滑，倒映著雪山和藍天，讓人分不清哪邊是真實，哪邊是倒影。
“小心腳下。“白璃提醒道，“鏡湖看似平靜，實則暗藏玄機。“
她取出一支玉笛，吹奏出幾個清越的音符。湖面隨之泛起漣漪，一座水晶橋緩緩從水下升起，直通湖心。
“跟上我的腳步，一步都不能錯。“白璃踏上水晶橋，她的白發白裙與雪山幾乎融為一體。
云松緊隨其后，發現橋面看似光滑，實則刻滿細密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陣法。蘇蘅邊走邊觀察這些紋路，突然低呼：“這是失傳已久的'周天星斗大陣'！“
白璃回頭贊許地看了她一眼：“蘇家丫頭果然家學淵源。“她指向湖心，“太虛子當年在此觀星悟道，將滿天星斗刻于橋面。走錯一步，便會引發陣法。“
隨著深入湖心，氣溫越來越低。云松的睫毛結滿霜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成細小冰晶。奇怪的是，湖面依然沒有結冰，像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琉璃。
湖心有個圓形平臺，中央豎著根水晶柱，柱頂懸浮著顆鴿蛋大小的明珠，散發著柔和的藍光。
“定火珠。“白璃伸手觸碰明珠，它立刻光芒大盛，照亮了整個湖底。眾人這才看清，湖底確實沉著一柄長劍，劍身通體晶瑩，劍格處鑲嵌著七顆寶石，排列如北斗七星。
“天問劍...“云松喃喃道。即使隔著數丈深的湖水，他仍能感受到劍身散發出的凜冽劍氣。
白璃將定火珠遞給云松：“含在舌下，可避萬火。但要取劍，還需...“
她的話被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整個鏡湖劇烈搖晃，水晶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遠處玉虛宮的穹頂突然炸裂，一道火柱沖天而起，將天空染成血色。
“商天子！“白璃臉色大變，“他竟敢強闖玉虛宮！“
火柱中，一個高大的身影踏空而來。那人戴著猙獰的青銅面具，身穿赤紅長袍，每一步都在空中留下燃燒的腳印。他手中握著的正是鏡中見到的那張羊皮紙，此刻正燃燒著詭異的綠色火焰。
“白璃，千年不見，你還是這么不近人情。“來人的聲音如同金屬摩擦，聽得人牙酸，“把定火珠交出來，我可以饒這幾個小輩不死。“
白璃的長發如銀蛇般舞動：“商九幽，你背叛師門，偷學焚天訣，還有臉回昆侖？“
商天子——或者說商九幽——大笑，笑聲中鏡湖表面炸起無數水柱：“太虛子那老頑固，守著絕世武功不讓弟子修煉，算什么師父？“他轉向云松，“小子，你手里的《太虛劍經》是殘缺的，真正的力量在焚天訣中！“
云松舌下含著定火珠，感到一股清涼之意流遍全身。他拔出青銅短劍，劍鋒指向商天子：“武學之道，在于順應自然，而非強取豪奪。“
“迂腐！“商天子厲喝，手中羊皮紙突然燃起沖天烈焰，化作一條火龍撲向水晶橋。
白璃長發暴漲，在眾人面前結成銀色屏障。火焰與白發相撞，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氣浪將云松掀飛，他勉強在空中調整姿勢，落在湖心平臺邊緣。
“取劍！“白璃的聲音在腦海中直接響起，“只有天問劍能克制焚天訣！“
云松看向湖底。水晶平臺中央有個劍形的凹槽，大小正與他手中的青銅短劍吻合。他毫不猶豫地將劍插入凹槽，用力旋轉。
整個鏡湖沸騰了。湖水以劍槽為中心開始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天問劍從湖底緩緩升起，劍身周圍的水流凝結成冰，又在劍氣中粉碎，化作漫天冰晶。
商天子發出憤怒的咆哮，火龍調轉方向撲向云松。千鈞一發之際，天問劍破水而出，穩穩落入云松手中。劍身觸手的瞬間，一股浩瀚如星海的力量涌入經脈，他不由自主地揮劍斬向火龍。
沒有華麗的招式，只是最簡單的一記直劈。劍鋒所過之處，火焰一分為二，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從中撕開。劍氣余勢不減，直奔商天子而去。
面具人倉促閃避，仍被劍氣擦中右肩。青銅面具“咔嚓“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后面蒼老的面容——那竟是一張與太虛子畫像有七分相似的臉！
“原來如此...“白璃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商九幽，你竟是太虛子的...“
她的話沒能說完。商天子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手中羊皮紙徹底燃燒起來，綠色火焰將他整個人包裹。當火焰散去時，空中已無他的蹤影，只有余音裊裊：“我在冬宮等你們...“
暴風雪更猛烈了。天問劍在云松手中漸漸收斂光芒，最終變成一柄看似普通的水晶長劍。白璃的長發失去了光澤，面容似乎老去了十歲。
“他逃往拜火教冬宮了。“她虛弱地說，“那里...有阿依莎...也有《劍經》最后一頁...“
云松握緊天問劍，看向蘇蘅和巴特爾。無需言語，三人眼中都是同樣的決心。白璃勉強抬手，在空中劃出個發光的門戶：“此門直通冬宮地牢...小心...“
她的身影漸漸淡去，最終化作漫天飛雪中的一縷銀光。云松深吸一口氣，率先踏入光門。在穿越空間的眩暈中，他依稀聽見白璃最后的囑咐：
“昆侖雪霽時...便是天問現世日...“
光門另一端，是刺骨的寒冷與黑暗。但云松舌下的定火珠依然散發著清涼，手中的天問劍微微震顫，像是感知到了不遠處《劍經》最后一頁的存在。
暴風雪在身后怒吼，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拜火教最深的秘密，以及那個被囚禁的哈薩克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