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劉夢茹正緊盯著電腦屏幕，眉頭緊蹙，仿佛在與那些數(shù)字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顧懷山的上影突然松口，說《出租車》的分成下周到賬。”

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絲詫異。

“還附了份《國產(chǎn)現(xiàn)實題材發(fā)行指南》，里面全是當年《淮海戰(zhàn)役》被刪改的經(jīng)驗教訓。”

寧言的目光落在了辦公桌上的銀鈴鐺鎮(zhèn)紙上，那清脆的鈴聲似乎還在耳邊輕輕回蕩。

他回想起顧懷山在《麥浪》首映禮后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審查剪掉的不是膠片，是觀眾與歷史對話的機會。但小寧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晚上七點，風尚傳媒的玻璃幕墻如同一幅巨大的畫卷，映著城市的霓虹燈火，絢爛多彩。

寧言站在“榮譽墻”前，金棕櫚獎杯與《盲井》的銀熊獎證書靜靜地相對，仿佛在訴說著各自的輝煌。

他掏出速寫本，最新一頁上，兩個重疊的剪影躍然紙上：左邊是《麥浪》里舉著銀鈴鐺的劉藝菲，溫婉而堅毅；

右邊則是《盲井》中背著礦燈的王寶強，質(zhì)樸而剛強。

下方，他寫下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光有很多種，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人心里。”

手機震動，劉曉麗的消息如約而至，附帶了一張照片：劉藝菲在大理片場，身著古裝，蹲在地上，手里捧著個新花盆，泥土里剛冒出兩株嫩芽，充滿生機。

配文寫道：“她說這是從戛納帶回來的薄荷種子，希望它能在這里茁壯成長。”

寧言的思緒飄回了戛納的最后一晚。

她塞給他的貝殼發(fā)卡，里面夾著的那張字條仿佛又在眼前閃現(xiàn)：“寧言，你拍的電影，讓我知道有些故事比愛情更重，但我還是想當你的女主角。”

手機再次震動，韓三屏的短信打破了他的沉思：“明晚六點，京廣中心，聊聊《盲井》的國內(nèi)上映方案，我約了電影局的老周。”

趙建鵬抱著筆記本電腦闖了進來，領帶歪在胸前，顯得有些狼狽：“韓三屏的電話，說中影愿意發(fā)行，但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寧言合上本子，銀鈴鐺鎮(zhèn)紙在桌面投下蝶形的陰影，顯得格外寧靜。

“他說，”趙建鵬咽了咽口水，“要您把《孤獨的女人》改成‘打拐宣傳片’，加入警方聯(lián)合行動的大團圓結(jié)局，否則……”

手機第三次震動，韓三屏的第二條短信發(fā)來：“別學老顧玩文藝腔，商業(yè)片的規(guī)矩，是讓投資人先看見回報。”

走廊盡頭，財務室的燈還亮著。

劉夢茹在核算《盲井》的海外分賬，那筆數(shù)字如同一個遙遠的夢想，既真實又虛幻。

寧言望著膠片庫的鐵門，那里存放著《麥浪》的原始拷貝。

每一格都浸透著江漢的水、戛納的沙，還有劉藝菲在江水里泡了三小時的堅持和汗水。

手機第四次震動，韓三屏的短信再次發(fā)來：“老顧剛給我打電話，說上影愿意承接《孤獨的女人》的海外發(fā)行。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拿你的敏感題材去沖國際電影節(jié)。”

2003年5月13日傍晚，京廣中心38層會議室里，氣氛凝重。

落地窗外的暮色像塊浸了墨的棉絮，慢慢滲進玻璃幕墻，給這個空間增添了幾分壓抑。

韓三屏的雪茄煙圈在頂燈下盤旋，與顧懷山保溫杯里的熱紅酒霧氣在空中交織，形成一道模糊的分界線。

左邊是中影的商業(yè)版圖，右邊是上影的產(chǎn)業(yè)布局。

而寧言坐在中間，仿佛是一個在夾縫中尋求突破的藝術家。

面前擺著《盲井》的審查意見稿和《孤獨的女人》的分鏡手稿。

后者扉頁上標注著“申報2003年8月威尼斯電影節(jié)”，那幾個字如同一個璀璨的夢想，既遙遠又誘人。

“老周今天臨時去了河北。”

韓三屏敲了敲手機，屏幕上是電影局的未接來電。

“但他臨走前撂下話，《盲井》的礦難戲必須剪，不然龍標沒戲。”

他轉(zhuǎn)頭望向顧懷山，道：“老顧，你當年《淮海戰(zhàn)役》怎么過的審查？”

顧懷山摩挲著保溫杯，沉穩(wěn)地說道：“刪了四場處決叛徒的戲，加了三場支前群眾送糧的鏡頭。審查不是洪水猛獸，是戴著鐐銬跳舞，關鍵是怎么讓鐐銬變成舞動的配飾。”

寧言摸著銀鈴鐺鎮(zhèn)紙，冰涼的金屬觸感提醒他這不是戛納的紅毯，而是現(xiàn)實的戰(zhàn)場。

半個月前，他剛帶著《麥浪》從戛納歸來，金棕櫚的熱度還未褪盡，此刻卻要在審查文件里為《盲井》和《孤獨的女人》爭取生存空間。

《盲井》的審查意見第三條赫然寫著：“建議增加礦區(qū)安全培訓、政府監(jiān)管等正面描寫，比例不低于總時長15%。”

那些文字如同一道道枷鎖，束縛著他的創(chuàng)作自由。

而《孤獨的女人》的分鏡稿里，周迅飾演的被拐婦女正用火柴盒拼貼逃路線索。

那是威尼斯電影節(jié)選片人特別標注的“東方女性生存寓言”段落，此刻卻成了審查的敏感點。

“我可以讓李揚加一場礦長開會的戲，”寧言翻開分鏡稿，語氣堅定。

“但寶強的重頭戲不能剪。他在礦井下發(fā)現(xiàn)安全隱患的那場戲，是根據(jù)真實事件改編的，它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

韓三屏突然笑了，那笑容中帶著一絲嘲諷：“真實？電影局的人說，現(xiàn)在煤礦事故頻發(fā)，銀幕上的礦難戲會引發(fā)觀眾對安全生產(chǎn)的質(zhì)疑。你這可是在玩火啊！”

他彈了彈煙灰，目光掃過《孤獨的女人》的國際版海報，那上面的周迅眼神堅定而深邃。

“老周還說，你這部被拐婦女的戲更麻煩，那些村民群像戲太過寫實，容易讓觀眾聯(lián)想到基層治理問題。你這可是在給自己挖坑啊！”

顧懷山的保溫杯在桌面磕出輕響，他沉穩(wěn)地說道：“我上周把《孤獨的女人》的片花拿給威尼斯的選片人看，他們說周迅的眼神戲有機會沖金獅獎，前提是保留火柴盒逃路的原生態(tài)細節(jié)。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啊！”

他望向?qū)幯裕抗庵袔е┕膭睿骸暗珖鴥?nèi)上映，你得聽韓董的，給故事安個‘基層組織介入’的光明尾巴。有時候，妥協(xié)也是一種智慧。”

寧言的手機在桌上震動，是李揚發(fā)來的《盲井》修改建議：“要不把礦難戲改成瓦斯泄漏預警，突出安全員的及時處理？”

那些文字如同一個個無奈的嘆息，訴說著創(chuàng)作的艱辛。

他盯著屏幕，想起王寶強在礦井下被煤灰嗆到的真實咳嗽聲，那些鏡頭曾讓柏林的評委落淚，此刻卻成了審查的絆腳石。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無名的怒火和不甘。

“《孤獨的女人》的威尼斯申報材料……”

寧言忽然開口，聲音堅定而有力。

“選片人特別提到周訊在雨里奔跑的長鏡頭，說像德·西卡鏡頭下的新現(xiàn)實主義女神。這部分戲，我不能改！它是這部電影的靈魂，是周訊演技的爆發(fā)點！”

韓三屏的雪茄停在煙灰缸上方，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悅：“你這是跟審查對著干！你可要想清楚了，這可不是兒戲！”

他抽出文件袋，里面是《打拐題材創(chuàng)作指南》。

“上個月部里開研討會，要求打拐戲必須體現(xiàn)‘基層組織的及時干預’，你那個火柴盒線索，太凸顯個人英雄主義了！這可不符合我們的審查標準！”

顧懷山突然插話，他的聲音溫和而充滿智慧：“不如這樣，被拐婦女在逃命中遇到鄉(xiāng)村教師，由教師聯(lián)系派出所，這樣既保留火柴盒的細節(jié)，又能讓審查看到‘基層力量’的存在。這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