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星體(世界流行科幻叢書)
- (荷)羅德里克·列文哈特
- 11005字
- 2025-04-03 16:21:38
我怎么會如此幸運呢?
凱文看著躺在身邊的凱瑟琳,止不住這樣想。他當然在窯子里見過更好看的姑娘,只要錢給夠,誰都能帶走。她們漂亮歸漂亮,卻不配和凱瑟琳相提并論??烧l又能想到……
凱瑟琳,你雖然也窮得叮當響,但我每一天都感謝命運,讓你能選擇我。我,一個傻子,在酒吧里大出洋相,而你是好人家的女兒,是神話里的萊茵少女。你本可以把我推開,用一萬種方式拒絕我。但我說的那些蠢話,卻把你逗笑了,酒保想趕我出去,你還阻止了他。我們共度了良宵,以及那之后的每一夜。為什么選擇我?你一遍遍回答我,我卻一次次不敢相信。你父親見到我,甚至想殺了我,但你也阻止了他。
現在,兩個人正躺在凱瑟琳的公寓里,房間漆黑一團,衣服散落一地。凱文滿口酒氣,簡直能熏倒一只小動物,還真是“人景相宜”。而凱瑟琳居然也醒著,她突然說:“我們要不生個孩子吧,男孩像你,女孩像我?!?
她伏在凱文膝上。凱文吃了一驚,整個人卻煥發出了光芒。
“我……”他想抽自己一巴掌,好清醒點,“這主意挺好。”
而且也不是你第一次提出來了。他心里想。
“當然不在這兒。我們會搬出碼頭的。”
“咱們有這個錢嗎?”
凱瑟琳給了他一巴掌,下手一點不手軟。她知道他的承受力?!鞍装V,能有點夢想嗎?我們出去了,一定有更好的生活?!?
夢想是什么?是不用在倉庫干活兒?是擺脫貧民窟的臭氣?是離開滾滾東流的妹兒河[1]?還是逃出殖民區,遠遠地離開新北海道[2]?隨著年紀漸長,凱文也早就意識到,這地方越來越成了供日本人參觀的野生動物園。來看看墮落的荷蘭人!和凱瑟琳一起逃離這地方,他想想就開心。
但帶著孩子們一起嗎?他又想。
不是錢的問題。他可以四處打工掙錢過活,也可以就此戒掉賭博。但這個世界,再多一個貧窮又悲苦的生命真的好嗎?這地方的苦命人難道還不夠多嗎?
凱瑟琳看穿了他的心思,“凱文·蘭格迪克!會有辦法的,只要我們在一起,小家伙們就能得到他們需要的全部的愛?!?
凱文笑了起來,“我愛你。喏,我可從來沒對別人說過這種話?!?
“我謝謝你,我也愛你,即使你從來都不信我。不過別轉移話題,少裝了,你根本就沒喝得那么醉?!?
凱文騰地站起來,“我真醉了!咱倆都醉了!我還是出去透口氣吧,不然馬上要就地睡死過去了?!?
然而,凱瑟琳抓住了他,笑著與他扭在了一起,又把他拉回了床上。過了一會兒,凱文下了床,他沒有吵醒凱瑟琳,穿上褲子,套上襯衫,披上了夾克。
出去,現在就出去。
一離開屋子,清冽刺骨的寒風就讓凱文瞬間清醒。今年冬天盡管不是非常冷,卻格外潮濕,路上滿是帶冰碴兒的泥漿。
這世上那么多人,你卻真心想和我組建一個家庭,這對我而言就是幸福了。凱文把衣領豎了起來,唇邊帶著笑意,走進了黎明的黑暗中。而當我們有孩子的那一刻,我就會失去這幸福,我會逃跑,我承擔不起。凱瑟琳,相信我,這不是你想看到的。你到時候都沒得選。雖然我現在傷了你的心,但不至于毀掉我們的孩子,毀掉你的未來,毀掉我自己。
凱文聞到了河水的味道,又想到了花札牌屋,想到了荷蘭人聚在一起喝酒的倉庫。他看著碼頭閃爍的霓虹,想到了那里朱唇粉面的鶯鶯燕燕,站在他再熟悉不過的街上,等著賺他的錢。
她們以后可是等不著他咯。
#
近20年倏忽而過,凱文已身處0.04光年外。但對他而言,一切仿佛就發生在去年,而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并非是他健忘,只因這些年他基本是睡過來的——被打暈后泡在水里,星際旅行的煩惱。
他仍每天都想著凱瑟琳。
人生總有些事是無法忘記的。不管睡了多久,都還會記起昨日的荒唐。
凱文現在意識到,當年那樣做對她著實不公平,但眼下他心情煩躁得很。光是在冬眠艙里醒來這事兒,就夠讓他鬧心了。整個旅行過程就像一個噩夢,躺在一個盒子里,被人塞到有多層防護的船艙冬眠區。他們乘坐的飛船“卡柳號”是一艘配備MK14艦炮的領主級別收獲船,載有頂級引擎,船體長114米,整個形狀看起來像個圓筒,圓筒上裝著兩個旋轉的圓環,速度最高可達光速的2%。船上有38個人,大部分都還在昏睡,只有他一個人在慢慢地恢復意識。
凱文是“卡柳號”上的礦工領隊之一。
冬眠艙里灌滿了渾濁的液體,溫暖得讓他幾乎感受不到自己正泡在里面。這又使他想起了過去,但可能因為剛從冬眠中醒來,腦子還是不聽使喚。
可能這樣才是最好的。想太多只會引發恐慌,不然我可能會意識到,自己正困在一個魚缸里,動也動不了。最初的幾次,有些人都發瘋了,我也失控過。要想象自己正漂在妹兒河上,頭頂是萬里晴空……
他試著活動手指,但發現根本動彈不得。不管公司給他們用了什么藥,這藥不僅減緩了人體的新陳代謝,還阻止了細胞分裂。這有利于降低成本:礦工們不會變老,在旅途中不會消耗食物,更不會做出半路轉向這樣的傻事。不過要從麻痹中恢復過來,也是挺困難的。
他過去也覺得這個過程很不舒服,但今天尤其糟糕。之前他經常聽到液體傳來嗡嗡的白噪聲,但現在這聲音聽在耳中,卻變成了嘈雜的尖叫,一下一下呼嘯而來,像是船在鳴笛。
別吵了!他心想。想要喊出來,嗓子卻發不出聲音。
凱文的手開始感到酥麻,這是個好兆頭,他的身體在慢慢蘇醒,但隨即,神經系統就接收到了各種不舒服的信號——饑餓、不適、酸痛、僵硬……他只得盯著渾濁的液體來分散注意力。幾縷血絲漂起來,把液體染成了粉色。
等身體一恢復,他頂住壓差,一口氣把蓋子一掀,冬眠艙裂成兩半。
媽的!他不由得用荷蘭語在心里罵了一句。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希望自己還在凱瑟琳的公寓里,躺在她的床上,看著她曼妙的身體陷進床里,環境簡陋卻溫馨。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并堅持了下來,這也是他當時唯一的選擇。不正是這個選擇讓他干起了現在的工作嗎?碼頭已經混不下去了,就在他絕望之際,劍吻鯊公司出現了。幾個月后,日本領主把他送上了太空飛船,他自此開始了一趟又一趟的星際航行。
那雖然是他簽過的最奇怪的合同,但就很多方面而言,那又是一份救命的合同。
每次工作,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星際航行,在凱文看來,這比死還難受。而且哪里都有限制,容不得半點失誤,到處都透著一絲不安。
更別提活生生被泡在水里了。就再撐一個禮拜。他對自己說。就剩一個禮拜了,過一天就近一天。很快就能從窗戶里看到目的地,看到就會感覺已經到地方了。
“卡柳號”在奧爾特星云里這趟長達兩年的穿行即將結束,很快就會放所有礦工下船,去開采附近某些極其珍貴的資源——珍貴稀缺,不為人知,且難以想象。當凱文發現公司要送他去哪兒時,也大吃了一驚。誰能想到,他這輩子居然還能遇到讓他吃驚的事。
他嘗試坐起來,卻發現頭沉得像一塊鐵,耳膜咚咚響得像打鼓,眼睛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再把自己泡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還是起來吧!他摘掉臉上的呼吸面罩,吸入了兩年來的第一口空氣,卻感覺肺虛弱得不能再虛弱了。他發出刺耳的呼吸聲,拼命抑制住頭痛,努力想回憶起點什么,什么都行。
呃,是昨天,不對,是很久以前的昨天。他的頭暈不是因為剛醒,而是他真的喝醉了。進冬眠艙時什么樣,爬出來時依然什么樣,這太讓人失望了。
帶著長達兩年的宿醉,凱文拖著虛弱的身體爬了出來,把腳甩在地面的格柵上。他就這樣站了好一會兒,只穿著一套貼身內衣,滴答滴答地向下淌水。
這出場方式也太遜了。
接著,凱文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離開了富含各種添加成分的營養液的滋潤,又一次暴露在船艙里的凈化空氣當中。他端詳了一番,右臉青紫腫脹,嘴唇干裂,發際線上面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了。
“嘖,真丑?!彼l現自己只能嘟囔,發不出聲音。
采礦隊的其他人都還在冬眠艙里,但要是現在去叫醒他們,估計會被狠揍一頓。再等幾個小時也沒什么。首先,他得讓自己清醒過來,現在的他腦子里像是有無數船只正發出隆隆的汽笛聲,仿佛又回到年少時在港口修船的日子,一看到抵港的油輪就嚇得腿哆嗦。
還得先穿好衣服。
凱文有個絕招,能幾秒鐘把自己脫光,他還跟凱瑟琳炫耀過,逗得她捧腹大笑,而此時此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他艱難地把底褲褪到腳踝,濕漉漉地纏在腳趾上;汗衫早已和胸毛黏在了一起,沾著凝結的血塊,血還是兩年前下巴受傷時流下來的。凱文一陣煩悶,想來回走一走,膝蓋卻一下撞在了冬眠艙上,于是他干脆把衣服扯成條,從上到下撕了下來,再找了個地方擤了擤鼻子。
好,現在去儲藏室。
我到底是怎么到這兒來的?不用想,肯定是劍吻鯊干的了——他們在貧民窟找到他,扒了衣服,下了藥,再運到這兒來。當時他們為啥連傷口都不幫我處理一下呢?要是能縫合一下就好了。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了儲藏室的門口,門雖然鎖著,但密碼他應該是知道的。凱文開始大聲咒罵起來,罵得只怕最粗鄙的水手聽了都要搖頭。他單手撐在密碼鎖盤上,努力想把門打開,心里暗想,每趟任務換一次密碼,真他媽除了難為人,再沒別的好處了。毫不意外,當時他喝得爛醉如泥,應該是錯過了任務簡介環節。
密碼到底是他媽什么啊。
凱文打算暴力破解,排列組合一個個地試,但每一次都顯示密碼錯誤,在失敗了無數次后,他的怒氣再也按捺不住了。
“開門啊,你個破爛玩意兒!臭八爪魚!太可恨了!惡心!”他一腳又一腳踹在門上,沉浸在不顧一切的感覺里。臉上流血,頭痛欲裂,人還被困在這個監獄一樣的船上。
直到筋疲力盡,他靠著墻癱坐到地上,才發現剛剛一番折騰,一團糨糊的腦子還真轉了起來。原來密碼他還真是記得的。
凱文輸入密碼,開了門,進入儲藏室,一絲不掛地在房間里轉悠了起來。這是船上相對較大的房間了,儲存有食物、衣服、工具等,還有上鎖的武器。他搖搖晃晃地進了廚房,在櫥柜里翻找著。干制食品得過會兒才能派得上用場,他現在要找的是藥,什么藥都行。
避孕藥?真有意思,但他現在可用不上。
消炎藥……
類固醇……
止痛藥!找到了。他拿了幾包,一一撕開包裝條,每種都擠出來幾顆,直接干咽了下去。保險起見,他又另外多吃了些。
下一個任務也不簡單,幾十個一模一樣的儲物柜,每一個柜子的抽屜也像復制粘貼出來的一樣,他要怎么在這里面找到自己的工裝褲和花毛衣?別的衣服都不舒服,而他現在最缺的就是舒服。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場災難。船上的一切仿佛都在跟他作對,找衣服花了整整十五分鐘。他打開了一個又一個抽屜,終于看到了自己的衣服,滿是灰塵,還散發著啤酒變質的臭氣。簡直是一堆垃圾。他猛地一下又關上了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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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文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卡柳號”的控制室,換了身干凈抗皺的統一制服。他冒了一身冷汗,心臟也撲通直跳。方才那一頓“藥丸拼盤”整得他夠嗆,宿醉卻是一點兒也沒有減輕,還不如來一口純酒精的效果好??磥淼玫葧涸侔汛蠹医行蚜?。他一屁股跌坐在駕駛座上,像個老人一樣喘著氣,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外面一成不變的星星。
星星真亮啊,星星真無聊啊。
如果是從碼頭煙霧繚繞的地下室里往外看,宇宙會好看許多,在油煙的籠罩下,點點星光好似游動的水母,奇異而美麗。他想起了在老廠房“鼠海豚”里忙活的日子,那是段快樂的時光。但也有不快樂的。不管怎么說,港口對他的影響一直都在,又是一段他無法擺脫的過往。
他把目光從星星上收了回來,注意到駕駛盤周圍的某個操作板上,有個地方頻頻閃著燈。系統沒有發出尖厲的警報,僅僅是屏幕上有一個彈窗提醒,上面的圖標令人緊張地閃爍著,提示著有問題出現。
“行吧,行吧?!眲P文嘟囔著,嘆了口氣,傾過身子準備檢查系統,“看看是哪兒的問題。”
隨著語音指令,屏幕彈出了冬眠區的地圖,里面有全部船員的花名冊,還有顯示他們生命體征的小圖表,包括溫度、氧氣以及其他事項。其中一個艙已經變成灰色,表示內部已空、閑置可用,這應該是他的。
另一個艙卻顯示紅色。這可是個壞兆頭。
“馬泰森?!?
他的主要生命體征已經變成了一條直線,但凱文很難判斷里面的人是否正在遇到危險,要不要立刻行動?馬上沖過走廊,打開冬眠艙,把神志不清的馬泰森撈出來?
哦不,他忽然明白過來,太晚了,馬泰森不但死了,而且死了快兩年了。
他看了電腦生成的記錄,一行行小字在他眼前跳動著。
馬泰森死了,就這樣死了,沒有任何人察覺,甚至在船駛出殖民地勢力范圍之前就死了。冬眠艙錯誤地將他的體溫降至零下12攝氏度,導致身體晶體化,把細胞扎成了果汁?,F在躺在里面的,只是個馬泰森形狀的凍僵的軀殼罷了。
凱文靠在座椅上,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資料頁面上馬泰森的大頭照也正看著他,照片上的人面無表情,只是一組毫無生氣的五官組合。
系統本應該介入的。所有技術本應該是來輔助我們的??蓱z的人啊。凱文想象著馬泰森的樣子:臉上結著一層霜,鼻子里是兩年前沒咽下的最后一口氣。為什么我們要一直這么干呢?他無視嗡嗡作響的腦鳴,努力思索著,答案卻從心里浮了出來:因為別無選擇。
冬眠是把礦工從新北海道運往各地唯一可行的方法。而港口的那段日子也教會他,運輸途中必然會有損失,集裝箱里的貨難免有壞的,但沒必要因噎廢食地放棄這種運輸方式。
運人跟運貨物一樣。事實就是這樣。凱文把這個想法埋藏到了心底,但仍然止不住地想:這事兒也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為了讓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他開始清點船員名單,瀏覽他們的姓名和照片,看看還剩下哪些人。他們還在冬眠區熟睡,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此刻都安然無恙地沉浸在冬眠的夢里。凱文用指尖滑動屏幕,看著一張張照片,這就是他接下來要依靠的隊友們。
李友博,飛船的駕駛員,他待會兒就會接替自動駕駛。雖然星際環航是由電腦控制的,但公司規定,必須由駕駛員把飛船送上環形軌道。
建介,外號“萬能介”,他總能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想出辦法,還曾在兩次任務中擔任領隊。
司賴珂,無處不在的“麻煩精”。
馬哈茂德,謝天謝地,這次有馬哈茂德。
這些就是凱文的隊友了,而他則是他們的領隊。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讓他感到身子一暖,不過也有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當然,船上也不全是隊友。還有位蓋得·克斯托夫領隊,將帶著另一隊礦工和他競爭。這是劍吻鯊的職場政治,而蓋得也是任務中唯一讓凱文頭疼的,不過他有把握對付,畢竟過去三次交手,他全都憑實力取得了勝利。庸才。他心里暗想。
等一下。凱文心中一驚,這次船上也有生面孔。公司在“卡柳號”上還塞了兩位客人。想到這兒,他的頭疼得更厲害了,難道麻煩事兒還不夠多嗎?
看來,這趟旅程的麻煩事兒一時半會兒是沒完了,他決定一分鐘都不拖了,現在就把大家都叫起來——所有人,現在就爬起來!只有一個冬眠艙不會被打開,他會讓它關著燈,靜靜地躺在昏暗的地方,這樣其他人就不必承受這份悲傷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五臟六腑的灼燒感消退了,估摸著大部分船員也已經起來了,凱文覺得,是時候來一次鼓舞士氣的講話了。
“我是……呃……咱領隊,”他一開口,聲音便在船艙里四處回響,“目前一路順利,距離目的地大概……呃……還有幾天……所以我們有時間進行準備。媽的!對不起,頭有點疼。把自己收拾干凈,活動活動胳膊腿兒,你們知道上哪兒找吃的。我希望等到地方的時候,每個人都拿出最好的狀態。”
也包括我自己。
他嘆了口氣,關閉了無線電廣播。這說的啥啊,完全不是他預想的開場方式,為了自我安慰,他提醒自己多想想目的地。
很快了,再堅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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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一通起床號,大部分人已經離開冬眠區,穿上了衣服,吃完飯,準備開工了。之所以說“大部分”,是因為凱文看了眼屏幕,發現還剩下一個人在里面磨磨蹭蹭沒有出來。他立刻明白了,這是位女士,需要自己去照顧一下。
“既然當了領隊,那照顧一下也說得通吧?!?
而且他現在也站得住了,走得穩了,說不定連“禮貌”也都恢復了。出了控制室,一進冬眠區,就看見對方還在里頭。他扔了條毛巾過去,被對方一把接住,并迅速遮住了身體。
這幫工薪族的虛榮心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強啊。那架勢,好像自己身體有什么神秘似的,不趕緊遮著就能嚇死人一樣。
不過他也得承認,看到這位剛出水的女士若隱若現的內衣,他心里也是一陣蕩漾。
在確定把自己裹好后,對方向他投來了感激的目光,并禮貌地鞠躬致謝。凱文也沖她點點頭,主動伸出手。
“凱文·蘭格迪克?!彼F在說話清楚多了,算是個進步,“叫我凱文就成?!?
“我叫瓊。全名是瓊·萊利·費爾莫得?!?
他們都清楚彼此是誰,自報家門只不過是禮節性地走個過場。
不過,凱文倒是對眼前的姑娘有點刮目相看了。凱文生得分外魁梧,虎背熊腰,微微弓背,滿身腱子肉卻并不勻稱,一個肩膀比另一個前凸了好一截兒,大部分人見他的第一眼,都會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不僅如此,他的右臉一動不動,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做工逼真的機器人呢。
設想一下,這么個莽漢對你點頭示意會是什么景象。
凱文扯動嘴角,左半張臉露出一個微笑。他向來不在乎第一印象,因為他知道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發展。
不管長相有多嚇人,我總能把對方的感覺扭轉回來,讓人同情我,甚至愛上我。人的內心都很矛盾,表面上追求完美的,實際上卻會被有故事的吸引。
但今天這個女人見到凱文,沒有絲毫退縮。瓊只在意自己手里握著的那只鐵皮箱子,顯然是這一路和她一塊兒泡在冬眠艙里的。
“您能領我去更衣室嗎?”她開口問道,“因為沒有別人可問,我就問您了。我已經在這兒待了20多分鐘了?!?
語氣里也沒有一絲遲疑。
“看起來確實沒別人了。那我帶你去吧?!?
凱文帶她去了浴室。女士的行李是單獨存放在別處的,所以他又去取了一趟,然后在走廊上等她換衣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凱文突然意識到,這也太離譜了。
她以為自己是誰啊?哎呀腦子要炸了,要炸了!
等瓊出來的時候,凱文正準備好好教訓她一番,卻見對方板正地穿著件搞科研的白大褂,雖然是歐洲美女的長相,但那神情一看就是日本人。難道這女人沒意識到,他除了伺候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嗎?他們現在馬上就要……但瓊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傷口還疼嗎?”
?。颗秾?,我臉上的傷??赡芸雌饋砗捅卉埶篮笃厥囊暗膭游镆粯討K吧。
“吃了藥了。”
嘴上雖然強硬,但事實是,他現在臉頰疼得像被起重機砸過一樣。什么小藥片都不管用。他當時怎么會讓情況如此失控呢?
“您的傷口需要縫合。我雖然不是大夫,但操作縫合還是可以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船上是沒有隨隊醫生的?!彼nD了一下,“在到目的地之前,有沒有一個能充當實驗臺的地方供我工作?我記得申請過這個。”
“你給我聽好了……”凱文終于開口,但隨即又說道,“有,跟我來?!?
沒必要在這兒爭論。而且剛剛他不也抱怨公司接他時沒處理傷口嗎?凱文這樣想著,順手扯了扯自己身上難看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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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在看到“實驗室”的一瞬間,瓊的表情差點讓凱文笑出聲來。他們面前是一個儲藏室,四處散落著食物和成人雜志,里面還站著十幾個船員,正忙著穿衣服,或者往營養塊兒上灑水,好讓它們膨脹成海綿一樣松軟的面包。瓊瞪圓了眼睛。
“您管這叫實驗室?”
“對,不過這船呢,”凱文的腦子仍是突突地疼,“也不是研究船。有啥就湊合一下吧。”
“如果要讓我在廚房里工作,那先允許我給您數一下會有多少衛生不合格的地方,首先食物有被污染的風險,一部分存放區域需要徹底消毒;其次我懷疑您的員工……”
凱文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還員工呢!”
他靠在一張桌子旁,鼻子里嗤嗤地笑個不停,可嘴剛一咧開,鮮血就順著嘴角滴到了桌子上。他站起身,瞥見了瓊臉上的一絲慍怒。他頭昏腦漲地想道:誰他媽在乎一個實驗室的神經病想什么。估計她也在疑惑為啥領隊是個醉鬼吧。
瓊是一名科學家,準確地說是外星生物學家(具體是啥意思,凱文就不知道了),是從劍吻鯊公司眾多高級機構當中被選拔出來的。凱文對他們沒有意見,只要這些人就待在他們的機構里。但他們現在不但出來了,還把一個人放在他船上調查些亂七八糟的。有什么用呢?礦工們知道該怎么做好自己的工作,要是沒有缺乏經驗的事兒精拖后腿,還能做得更好。
瓊嘆了口氣,說道:“那您能不能至少帶我找個安靜地方,最大可能地避免有人打擾呢?”
凱文指了指后面。瓊示意他跟上自己,并讓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她從包里翻出了注射器、藥粉和紗布,湊出一套急救工具,又掏出不銹鋼鑷子、一卷線和一根縫合針。
“坐穩。我們先處理哪個?嘴唇的傷,還是額頭的傷?”
凱文哼了一聲,這對他來說沒啥差別。
瓊先給他額頭上又長又深的傷口消了毒。她手上一動,工具就發出咔咔的聲響,她接著再用線縫好。凱文疼出了幻覺,仿佛身體里正在長出一個新的頭,要把原先的替代掉一樣。他能不能再爬回冬眠艙里,繼續睡到目的地呢?
“這傷看起來,像是您走路撞到電線桿了?!杯傆挚p好了另一個傷口。
凱文撲哧笑了,“不,是在碼頭一個昏暗的酒吧里,被人家老爹用酒瓶子砸了。砸得好。我明知道那姑娘太小了,卻還在撩人家。”
“喝多了?”
還是別告訴她實話了。她不會懂的。凱文有時候就是需要被揍一頓,受點傷,再好起來,縱情聲色,醉生夢死,做點事情,任何事情,讓他感覺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機器上一顆沒有價值的螺絲釘。如果有人的工作內容也是像個貨物一樣被稱重、搬運的話,或許就能感同身受了吧。
凱文喃喃道:“說真的,我已經等不及要到地方了。”
“我也有同感?!?
“這地方和我八字不合,啥都是塑料做的。看這個?!眲P文拽了拽自己的無袖緊身上衣,想要把它弄皺,但衣服依然一個褶子也沒有,“瞧這小衣服,做得多完美,全都是抗菌的,什么味兒都沒有。”
“坐穩了?!?
“要是再待一個禮拜,我準得瘋了。”
縫合完畢后,瓊用消毒濕巾輕輕擦過患處。
“雖然我沒辦法幫您完全消腫,但您看起來已經好多了,”她說,“要吃根棒棒糖嗎?”
夠了!趕緊的,讓我下去。小心腿!媽的,還是站不穩。我的房間在哪兒?得趕緊睡過去。凱文幾乎完全忘了瓊的存在了。怎么走不成路呢?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叫聲???別叫了!又是那個女的?唉,成吧,慢慢轉身……不要跌倒……
凱文剛準備走,卻發現短短一會兒工夫,瓊已經把她的鐵皮箱子打開,放在了桌上,正盯著里面看。一股動物的麝香味飄了出來,讓凱文想起了他在倉庫發現的某個鼠窩,當時也是一模一樣的臭味,等他拿著噴燈一把火燒了之后,那氣味更是讓人聞之欲嘔。
又傳來一聲輕柔的呼喚,居然是瓊。她眼睛里滿是充滿愛意的粉紅色泡泡,正興奮地摩拳擦掌。這不是在做夢吧。他困惑地站著看了好久,直到瓊出聲叫他過去。
“凱文,快來看!馬上就要成了?!?
盡管心里猶豫了一下,但看瓊那么激動,興奮得連呼吸都急促了,他還是探了探頭,往箱子里一看……
難以置信。
凱文從不信男女差異那一套,對這一點,他偶爾還覺得挺驕傲的,但現在他簡直想給自己一腳。別看瓊行事做派高冷嚴肅,還咔咔地縫針折磨他,原來居然和其他女人一樣蠢。
她居然偷偷把寵物帶上來了。女人啊,一看到那些齜著牙、大眼睛毛茸茸的小動物,就走不動道兒了。凱文暗想,他還是別講自己在碼頭是怎么滅鼠的了。居然還把這東西帶著一起冬眠,還冬眠了整整兩年!她是怎么做到的?
凱文清了清嗓子,“挺可愛的?!?
“哈?”瓊似乎沒理解他的話,“看,它們快生出來了。”
她興奮地指給凱文看,里面的小動物確實肚子圓鼓鼓的。原來是只懷孕的老鼠。為什么帶老鼠進太空?還養在帶氣孔的玻璃容器里面,旁邊放著飼料、水箱和連接在另一個裝置上的幾個探測器。
“我對幼崽沒啥感覺,”凱文開口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
但母鼠已經要生了。伴隨著慘烈的吱吱聲,它的腹部不斷起伏著。這肚子就應該這么大嗎?它看起來幾乎無法動彈,凱文甚至有點可憐它了。終于,一波接一波地擠壓后,它把幼崽生了出來,身下用干草做的窩也被血染成了紅色。
有點不對勁。
盡管凱文從未見過老鼠產崽,但直覺告訴他,這小老鼠的數量也太多了,其中有些還長得頗為古怪。母鼠吱吱叫著,一聲聲沖擊著凱文的耳膜,當最后一個幼崽也離開了母體,它顫抖著安靜了下來,不再動彈。幼崽們爬來爬去,但很明顯分成了兩撥,一撥是肉乎乎光溜溜的小老鼠,而另一撥卻長得非常怪異,凱文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陣反胃——這些老鼠就像沒有生命的肉球一樣,只有四足和鼻子凸出來,雖然還隱約有些老鼠的特征,但不知為何長偏了,成了這副蒼白腫脹的模樣,令人作嘔。
但瓊沒有給凱文表達感受的機會,她把數據采集錄音機拿到唇邊,開始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是超量生產,和我預計的一樣!這一半幼崽確認成活,而且,而且……雖然還需要測試驗證,但目測完全未感染寄生蟲。這些幼崽會健康長大,維持種群數量。這是非常符合邏輯的,畢竟,如果感染率達到100%,那幾代之后,物種就完全滅絕了。但我們看剩下的一半!它們來自人工授精的合子,在寄生蟲的作用下加速生長,然后……”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它們也是寄生蟲的后代。這是多么神奇的共生關系?。∥艺f的是‘共生’,因為宿主顯然也從寄生關系當中獲益了?!?
這已經超出凱文那顆醉醺醺的腦袋可以理解的范圍了。
瓊繼續說:“當然,不是對宿主本身而言,而是它的生產對整個種群有益。我想提醒委員會,在我們開始實驗時,這只母鼠無法生育。寄生行為徹底改變了它的不育?!?
聽到這兒,凱文感覺臉唰地白了,他不關心母鼠分娩前的故事,更何況還是這等恐怖的故事。
“這些小東西不會長到成熟形態,它們更像是……怎么說呢,”瓊打了個響指,“包裹著種子的果肉一樣。它們是用來飼養寄生蟲后代的。”她關掉了錄音機,戴上乳膠手套,從毫無生氣的肉球里面,舀了一個出來,放進了密封透明的小盒子里?!皝戆尚】蓯郏托值芙忝脗冋f再見吧,我叫你‘云游’好不好?”
突然,凱文看到肉球動了,里面攪動了起來,似乎有什么東西像蟲子一樣,在從內部啃食著這團肉球。
她怎么能像一個慈愛的母親一樣,對待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呢?
瓊合上了最外面的箱子,隔絕了小老鼠的吱吱聲。凱文回過神來——瓊根本不在乎那些老鼠,她在乎的是寄生蟲,這才是她輕柔呼喚的對象。
那些死肉球才是她真正在乎的。
瓊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在哪兒,身邊站著的是誰。她把裝著云游的箱子放在桌上,瞪了凱文一眼,好像他是個色瞇瞇地盯著她看的流氓。
“我的研究領域就是寄生蟲。”
“那你之前還說什么‘衛生不合格’。我完全有權把這東西沒收,扔到太空里去?!?
她為什么就不藏起來呢?即使沒有實驗室,藏這個應該也易如反掌。然而,她卻無比熱情地把他也攪和了進來??茖W家,腦子比常人聰明,心思也比常人簡單。
“我……呃……”瓊開始擔心了。
“這肯定不合規定。”
“在船上,我想領隊的決定肯定比規矩更重要?!彼f道,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東西。
“這太冒險了?!?
“那……您感覺呢?”
“我感覺有點反胃,大部分都讓我反胃?!?
瓊看起來還是有點尷尬,像個做壞事被逮到的孩子一樣,但也稍稍松了口氣。
她這是在跟我對著干嗎?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女人了。想想看,我剛進這行的時候,她還在玩兒木芥子人偶[3]呢。現在她居然也趕上我,跟我一般大了。
“聽好了,”凱文搓了搓隱隱作痛的臉,“老實說,我不在乎你來干嗎,只要你別胡來,別礙我們的事兒就行?!?
“明白。”
“還有一個問題。你的同事元昌英久——在你旁邊醒來的那個,我從屏幕上看他,特別暴躁,到處嚷嚷了一番才跺著腳走了,你知道他嗎?”
“不知道?!?
“不知道說不定還是個好事兒。那你有啥需要的,就隨便找人問吧。祝你研究……寄生蟲……順利?!?
如果有可能,凱文會毫不猶豫地用這個女人和那條公司走狗的命,來換馬泰森的命。雖然這么想有點缺德,但有他們在隊里真是一手爛牌。
他扶著桌子想要離開,卻一下撞了上去,身體因為宿醉還是晃晃悠悠的。
這個外星生物學家可比不上我的凱瑟琳。凱文一樂,調整著步態,腦子里又不由得生出了那些念頭。身材沒凱瑟琳好,人還特正經,屁股小得像個孩子。身子骨也太弱了!估計到了床上也沒啥滋味。跟凱瑟琳一比,這個瓊實在不招人喜歡,希望她至少能自己忙自己的,別妨礙我們挖礦。
然而,他沒能繼續想下去。突然,一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毫無預兆地伸了過來,冰冷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喉嚨,一根針頭扎進了他的頸部肌肉。
注釋
[1]虛構地名,又名姑娘河?!緯⑨尵鶠樽g者注。
[2]虛構地名。
[3]日本東北地方特產的圓頭圓身的小木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