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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之前應該提到過,我爸生前是個幫會老大,你應該感覺出來了,我并不以此為榮。的確如此。

他是從帕拉利亞的一個礦場跑出來的。剛到都城時(這個故事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他兜里只有五十銅特拉齊。當時他只有十四歲,已經殺了三個成年人,其中一個是為了自衛(他是這么說的),另外兩個是為了錢。錢不多,因為雖然物價高得離譜,礦場的生活卻沒什么開銷。他敢動手是因為沒人會懷疑半大的孩子會收錢做殺手,但小孩和成年人一樣,可以在別人的吃食里加料,可以趁別人睡覺時割人喉嚨。這在當時確實不會引起懷疑,但官府(雖然很廢物)學聰明了,這一招漸漸不再奏效。我爸就慘了,差點被抓到——站在工頭的床邊,手里拿著一把刀,很難解釋清楚。他也沒解釋,直接跑了。他像鰻魚一樣靈活,跑到一艘運送礦石的貨船上,來到了都城。從此,都城那蔚為壯觀的人渣堆便添了一名新成員。

來到都城后,他決定繼續干老本行,這個人最不缺的就是膽量。他揣了一把剃刀,偷偷溜進一個綠幫老大的臥室,叫醒了他。等綠幫老大松開掐住他脖子的手后,他說,我能溜進你這里,證明我能溜進各種地方,而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綠幫老大解釋道,他們不做這種事,就算偶爾做一做,也不至于需要專門請人。雖說這樣,膽子大、腦子活泛的年輕人他永遠不嫌多,如果愿意的話,我爸可以早上再來拜訪,下次從門進來,他們可以好好討論一番。就在我爸傻笑著一邊點頭一邊感謝的時候,綠幫老大賞了他一拳,把他打到了對面的墻上。教你一個乖,綠幫老大說,做事要承擔后果,別以為自己能僥幸逃脫,別告訴任何人你差點把我殺死。

我爸就這樣加入了綠幫,做的事和以前差不多。別忘了,當時幫會還是違法團體(圍城之后才合法化的,因為臨時官府太缺人力了)。在那個年代,單單加入幫會就是犯罪,被抓住了就會被發配去做苦工。不過尷尬的是,住在下城的人不是藍幫就是綠幫,無幫會人員根本無法謀生——不管是合法行當還是非法行當。嘗試過的人都斷了腿,而我爸就是都城西面的斷腿總負責人。

這份工作不錯,他每次跟我講起來都很有興致。危險系數低,因為找你麻煩的人都會在一天之內出現在港口,臉朝下漂浮在水中。沒辦法,這樣才能贏得尊重。油水很足,人們會千方百計跑來巴結,因為只要他一句話,就能讓一家小店遭遇火災,燒得干干凈凈。有時官府會來找麻煩,但所有幫會的人都要面對這個問題。而如果我爸需要不在場證明,或者需要有人頂罪,會有很多人跑來幫忙,包括那些有家室的。

他常跟我感嘆,那時過得真舒服。他看著我長大、長高,特別喜歡抓住我捏我的手臂,據他說,捏起來很軟和。我確實過了一段舒服日子,我喜歡其他孩子拼命討好我的感覺。如果有人沖撞了我,第二天肯定會跟我道歉,眼睛里帶著恐懼,這讓我覺得棒呆了。唯一讓人有點不爽的就是,我爸教過我打架,我學得很好,但從來沒機會實戰,因為沒有孩子敢打我。

壞就壞在我爸開始叫我跟著他,算是當學徒吧。主要工作是和他一起巡視、收錢,必要的時候露露臉,友好地警告不聽話的人(只有第一次這樣),等等。我感覺挺好,特別讓我喜歡的是,我們走到哪兒,哪兒就會安靜下來。人們害怕他,或者說害怕我們,為此我很自豪。他毫不掩飾對我未來的期望。好好看看我兒子,認清楚了。他總是對別人這么說,我很喜歡聽他說這話。

我爸把這份工作干得很出色,所以平時不需要親自出面。但時不時會冒出來一些不守規矩的人,通常是外地來的可憐蟲。有一次是個埃利亞人。這人是一艘谷物貨船上的水手頭子,因為病重無法工作,被留在了都城。好好養病,船員們對他說,下次來接你回家。但有個混蛋偷了他們留給他的錢,當時城里埃利亞人不多,所以沒人照顧他。等到痊愈的時候,他已經欠了三個金幣的房租,而且不知道船員們什么時候回來。他只能睡在舊花市的一道拱門下。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像乞丐一樣把帽子放在身旁的地上。無幫會人士是不能在舊花市乞討的,于是藍綠兩幫聚在一起擲了一枚硬幣。綠幫輸了,所以綠幫要承擔起“倒垃圾”的工作,也就是我爸的工作。

我們去找他時,這個可憐的傻子還坐在那兒,我記得帽子里什么也沒有。其實我可以告訴他。沒人敢在大白天把錢扔給一個無幫會乞丐,他這樣是白費力氣。但我們來這兒不是干這個的。

現在想起來,我爸應該是太清閑了,想找點事做。他已經很久不需要親自修理人了。這一點他跟我說過。和做愛差不多,他說(是這個意思,但用詞不一樣),久了不做就周身不自在。我猜原因就是這樣。而且這是個外邦人,就算下手重一點,也不會得罪什么家屬。

我爸兩手插進口袋,走到他面前停下來,一句話不說低頭看著他。那人滿懷希望地抬起頭,我爸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后一腳踢在他臉上。我記得他下巴被踢飛的樣子,那一腳下去,脖子沒斷算是個奇跡。但我爸的力度控制得很好,畢竟他有太多練習的機會了。那人仰面躺著,肚子朝上,我爸抬起腳,在他身上跺了四次,每次部位都不一樣。我聽到咔嚓一聲,聲音非常特別,在別處從來沒聽過。我爸用腳把他翻過來側躺著,又賞了他三腳,接著再次用腳幫他翻身,這次是仰面朝上。他滿意地欣賞了一番,點點頭,轉頭走開,又轉回去,用腳后跟狠狠地踩在那人的右眼上。“搞定,”他高興地說,“吃東西去吧。”

回家路上,我一反常態地沒怎么說話,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么走開之后還要再走回去。工作已經完成了,為什么還要補一腳?

他停下來看著我,我以為他會答話。但他沉默了一會兒就繼續往前走了,我只能小跑跟上。

“爸?”我問。

“快點。”他說,“你媽最討厭我們趕不上飯點了,你知道的。”

第二天早晨,我本該跟我爸一起出去巡視的,但我假裝喉嚨不舒服,有點咳嗽。這個理由用了整整一周。之后我告訴他,我想去別處當學徒,以后做個金匠或者律師之類的。

我得承認,我爸聽完之后沒有大發雷霆。我話說得漂亮,表現出一副很有志氣的樣子,仿佛我是想出人頭地,離開舊花市。他聽了很喜歡,以為兒子以后能在官府做事(文官基本上都是綠幫成員)。從礦場一路奮斗到都城官府,這絕對是一流的成就。反而我媽為此大吵過一番。和當時許多人一樣,她由內到外都是個綠幫人。我爸對她的忠誠表示嘲笑,這讓她更為光火。這孩子想當個文官,屁股不離椅子,他說,挺好啊,他可以升到高位。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看了我一眼,幾乎要用眼神把我臉上的皮剝下來。

當時財政部有個空缺,我就去申請了。同時申請的人還有很多,但你猜到了吧?我連面試都沒參加就被選上了。這份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但上司對我出奇地寬容,即使在我犯了一連串可怕的錯誤后,依然熱心提供幫助。沒事的,他說,然后緊張地笑著。我保證我會進步,我說。沒關系,他繼續安慰我,別擔心,別放在心上。

接著發生了一些事,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清楚具體情況。我懷疑是我爸偷拿了一筆錢給某個人跑路。他不應該這么欠考慮的,但他當老大當得太久了,覺得沒人能扳倒自己,更不可能殺掉自己。但顯然,他也會死,死得透透的。

沒有葬禮,因為沒什么好埋葬的。我媽被允許留在幫會,屬于破格開恩了。幫會只允許她做一樣工作:紡線。報酬很低,幾乎是都城的最低工資。沒人雇傭她,也沒人從她那里買東西,所以她只能為外邦人做計件工。她選擇了留在綠幫。在她看來,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分擔一點我爸的工作,就能阻止他做出那種沒腦子的事,或者我可以保護他……以及她。不管怎樣,錯都在我。對于這種想法,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當然,財政部的工作也丟了,之后我就當了演員。不知為何,無論是藍幫還是綠幫都沒有滲透到這一行。我在財政部時有大量時間模仿那里的人,學習他們的談吐和舉止。在我眼中,他們都是有文化、有教養、高雅精致的人——和早年接觸的各色粗人比起來,確實如此。我所在的部門有十多個貴族出身的年輕人,都是次子家的次子,沒有家業可繼承,只能出來工作。但因為有家族撐腰,所以也不需要真的賣力干活。而我決定有樣學樣。他們自然個個都癡迷戲劇,沒事就往劇院跑,我也會跟去。有個傻傻的小伙子當時和我走得很近,他為一個叫作安蒂洛尼卡的女演員砸了許多錢,讓自己負債累累。安蒂洛尼卡掙夠了錢,便自己做了劇院經理。我通過他的引薦認識了她。她收留了我,從后臺工作干起,之后漸漸讓我跑一些龍套,做男二號的替補演員,以及愛情劇的三號小丑。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你可能覺得這些陳年舊事說出來沒意思,但我還是想說說,因為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敲暈了。經驗不多,但應該比你好些——希望你不要比我更有經驗,為了你的幸福著想。

我爸可以一拳把人打死,沒人懷疑這一點,但他喜歡時不時證明一下自己。他是這樣教我的:揮拳別像拉弓一樣,幅度不能那么大。發力點在背和肩膀。手臂的移動距離盡量短,最后重重地打在頭上。當時正好有個醉鬼站在離我們一碼左右的位置,于是他給我演示了一遍。他說得對,他出拳的距離最多只有十八寸,那人的脖子向后折斷,人倒下去了,倒地姿勢就像脫衣服時,被你扔到地上的襪子。

問題不大,這一片地方的風俗就是這樣,而且我爸也不是唯一一個喜歡把人撂倒的。有些人躺一會兒還能爬起來,基本沒有大礙,難受起來也就跟醉酒頭痛差不多。被打過的人都說,不如喝酒快樂,但不花錢,而且后續效果是一樣的。另一些人比較不幸,因為腦漿子被震散了。這種感覺我小時候試過一次,那是絕無僅有的體驗,仿佛腦漿要從頭蓋骨飛出去。他們爬起來之后會失憶,會為一些愚蠢的小事而發脾氣,有時會自言自語,有的人還說自己雖然醒了,但好像又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在舞臺上,我打倒過別人,也被人打倒過很多次。我很懂應該怎么摔倒——不只我自己這么認為,劇院經理也表揚過我,這些經理可不怎么夸人。在臺上打斗,必須夸張地揮拳,不然后排觀眾看不到。被打的瞬間,要在腰以下的位置偷偷拍一下手,發出沉悶的掌聲,給打斗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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