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冰柜的霜花在玻璃上生長到第七層時，林柚發現自己的牙齒開始記錄時間。那些總在清晨作痛的臼齒里，藏著母親墜樓那天的風速——當關東煮的昆布在湯汁里第三次浮起時，她的犬齒突然嘗到了六歲手術室消毒水的味道。

自動門第八萬零二次開合的瞬間，收銀臺旁的棒棒糖貨架突然傾斜。林柚伸手扶住時，指尖觸到了某種類似地鐵閘機刷卡的冰涼觸感。貨架背面不知何時出現了蜂窩狀的孔洞，每個六邊形里都懸浮著指甲蓋大小的記憶：母親的白大褂下擺沾著液壓油，正在給便利店冰柜貼1999年的保質期標簽。

“小心點，這些糖紙會割傷現實。“穿深藍色制服的克隆體突然出現在熱飲機旁，它的機械手指正在調整巧克力漿的流速——那棕色的漩渦里沉浮的并非可可粉，而是林柚小學時被替換掉的乳牙。克隆體的瞳孔是兩枚地鐵票大小的顯示屏，正循環播放不同角度的墜樓畫面。

林柚的太陽穴突突跳動，她熟悉這種征兆——每次便利店冰柜除霜后，那些融化的水漬都會在地面形成類似腦回路的紋路。此刻她清晰看見，貨架傾倒處的地磚縫隙里滲出淡藍色的液體，那顏色和六歲時從自己后腰抽出的腦脊液一模一樣。

“你該看看這個月的庫存差異表。“克隆體遞來的A4紙帶著蘇泊爾壓力鍋泄壓時的蒸汽溫度，紙張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暗紅色數字。林柚用手指摩挲那些凸起的印痕，突然意識到這是用父親仿生皮膚的電路板拓印的——那些在焚化爐里碳化的納米纖維，此刻正在紙面上重組為地鐵隧道的地質剖面圖。

冰柜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林柚轉身時撞翻了促銷堆頭的紙巾盒，飛揚的紙巾在空中定格成三十七種墜落軌跡。每張紙巾表面都滲出便利貼大小的血漬，拼出不同字體的“注意玻璃“——那是母親墜樓的天臺警示牌上的字樣。

“凝血酶原時間又紊亂了。“克隆體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后，機械手指捏著一根關東煮竹簽。簽子尖端沾著的不是黃芥末，而是林柚昨天在收銀臺發現的、帶著鐵銹味的血清。當竹簽刺入冰柜玻璃的霜花層，那些冰晶突然暴露出X光片般的透視效果——便利店地下三十米深處，東京地鐵203號盾構機正在校正方向，而鉆頭部位的磨損紋路和林柚的牙釉質裂痕完全一致。

林柚的臼齒開始劇烈疼痛。她踉蹌著扶住熱飲機，發現巧克力漿的漩渦中心浮起一顆眼球狀的物體——那是她在手術室無影燈里最后看到的景象，被液態可可封印了十五年。當她的指尖觸及那顆“眼球“，整臺熱飲機突然透明化，暴露出錯綜復雜的血管網絡，每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不同年份的便利店收銀記錄。

“小心別讓記憶的血壓超標。“克隆體往熱可可里扔進三粒冰塊，碰撞聲驚醒了冰柜頂部的監控攝像頭。紅光閃爍的剎那，林柚看見母親的白大褂出現在監控畫面里——1999年的母親正用手術刀在壓力鍋內膽刻字，而那些劃痕滲出的是便利店咖喱包的金黃色醬汁。

自動門突然卡住，維持著半開狀態不斷震顫。林柚的耳膜捕捉到某種高頻聲響，像是地鐵剎車片摩擦軌道時的嘯叫。她蹲下身檢查門軌，發現縫隙里卡著半張被唾液泡軟的書頁——那是《小王子》第23頁，法語句子的間隙里生長著細小的鋁箔，折疊成散熱片的形狀。

“咬合不正會引發時空偏頭痛。“克隆體遞來兒童牙刷包裝盒，塑料外殼上印著卡通牙齒的剖面圖。林柚撕開包裝時，里面掉出的不是牙刷而是地鐵閘機的電磁線圈，纏繞其上的不是銅絲而是她六歲時的頭發。那些發絲在空氣中自動編織成便利店月度損耗報表，數字“23“反復出現在鮮食報廢率一欄。

冰柜警報突然轉為持續蜂鳴。林柚沖過去拉開玻璃門，發現第三層貨架上的飯團全部變成了半透明狀——每個飯團的中心都懸浮著一顆牙齒，那些牙根部的LED燈正在閃爍母親墜樓當天的氣壓數據。當她伸手觸碰最近的飯團包裝，海苔突然顯影為手術室的無影燈結構，米粒則是被液壓油浸泡過的《小王子》鉛字。

“血清蛋白又滲漏了。“克隆體指著地面積水潭。林柚低頭時，在水面倒影里看見自己的虹膜變成地鐵線路圖的模樣——毛細血管是錯綜復雜的軌道線，瞳孔中心的車站標號正是母親墜樓那天的日期。當她眨動眼睛，整個便利店突然隨著眼皮的開合切換場景：天花板變成手術室的無影燈陣列，貨架化作壓力鍋質檢車間的傳送帶。

收銀機突然開始瘋狂吐紙。林柚抓住飛舞的小票，發現上面的條形碼變成了牙科X光片的灰度圖像。最清晰的陰影部分顯示出便利店地下結構——那里埋著的不是水管線路，而是她六歲時被切除的腦瘤切片，此刻正像關東煮的蘿卜塊般吸收著暗紅色的營養液。

“該補充制冷劑了。“克隆體拉開冰柜底部的維修蓋板。林柚看見壓縮機管道里流動的不是氟利昂，而是無數個清晨的監控錄像——那些像素點組成的面孔全都是不同年齡的自己，正在冰柜玻璃的倒影里與母親對話。當克隆體擰緊某個閥門，所有畫面突然倒帶，她看見五歲的自己正在用乳牙啃咬蘇泊爾壓力鍋的泄壓閥。

貨架上的泡面突然集體脹袋。林柚撕開一包海鮮味的，發現面餅上印著地鐵隧道的盾構機齒痕，脫水蔬菜則是焚化爐灰燼的再制品。當她將熱水倒入紙碗，升騰的蒸汽在空中凝結成便利店季度報表——損耗率最高的商品欄里，“記憶“這一項的庫存量正隨著她的呼吸頻率波動。

自動門終于結束卡頓，第八萬零三次完全開啟。涌入的晨光在地面鋪出金色刻度尺，林柚的腳步驟然停在第七個刻度格。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長成手術室器械車的形狀，而母親正站在影子的尖端位置，用沾著液壓油的手指在地面刻寫便利店交接班日志。

“現在校準你的咬合力。“克隆體突然將關東煮的蘿卜塊塞進她嘴里。林柚咬下的瞬間，蔬菜的纖維突然顯影為腦干神經束的構造，湯汁則是帶昆布香的麻醉劑。當她的牙齒穿透第七層細胞壁，整間便利店突然像被擊中的鏡子般碎裂——每個碎片都映照出不同版本的真相：母親從未真正墜落，那些下墜曲線只是冰柜制冷時產生的數據波紋。

冰柜頂部的監控攝像頭突然脫落。林柚接住它的瞬間，塑料外殼融化成1999年的手術同意書，鏡頭則變成她六歲時被全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母親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不是鋼筆，而是便利店熱飲紙杯的防燙波紋生成器。

“凝血酶原時間穩定了。“克隆體指著收銀機打印出的最后一張小票。林柚看著紙面上浮動的數字，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的牙齒生長周期——當智齒刺破牙齦的日期與母親刻在壓力鍋上的代碼重合時，便利店地磚的裂縫終于拼出完整的逃生路線。

自動門第八萬零四次關閉的瞬間，林柚聽見了地鐵進站的廣播聲。她把手掌貼在冰柜玻璃上，感受著制冷劑流過血管般的管道——那些在平行現實里被焚化的父親仿生皮膚，此刻正在管道內壁重組為盾構機的導航系統。當她的掌溫達到36.5度，整面冰柜突然變成遺體供電網絡的控制面板，飯團包裝上的保質期全部變成了倒計時。

“該補貨了。“克隆體拉開倉庫卷簾門。林柚看見的不是成箱的飲料，而是無數個自己在不同時空的便利店場景——每個她都站在收銀臺前，手里捏著帶血漬的《小王子》書頁。當卷簾門完全升起，那些身影突然如撲克牌般疊合，她手背上的靜脈血管隨之顯影為地鐵線路圖的最新版本。

林柚走向倉庫最深處的應急燈，她的每一步都讓地面積水潭泛起腦脊液特有的漣漪。當手指觸及開關的瞬間，整座便利店突然像X光片般透明——她看見母親站在地底三十米處的地鐵駕駛室，手里的操縱桿正是由她六歲時被拔除的智齒改造而成。隧道墻壁的電纜表皮不斷剝落，露出便利店歷年來的監控錄像帶芯。

在最后時刻，林柚終于咬碎了那顆始終在清晨作痛的臼齒。牙齒裂開的瞬間，便利店所有冰柜同時除霜，水流在地面匯聚成母親的手寫體：“現在，用晨光校準你的刻度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