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照在墻檐上，角落處的青苔泛出濕意。

陸羽推開院門時，天已大亮。

他身上還帶著清晨執(zhí)法司內(nèi)的那股茶香——那是林重山的香品，不濃，卻沉，像這人一樣，說得少、看得遠。

院中一派靜謐，竹葉被晨風吹得簌簌作響。

陸羽一腳踏入屋內(nèi)，眉心的銀火已斂去大半，但氣息未穩(wěn)。他走得不快，步伐雖穩(wěn)，肩脊卻微微沉下，仿佛連著那座剛走出的秘境余壓，還沒完全放下。

“陸大哥，你回來了？”

杜輕眠的聲音從屋后傳來。

她著一身練功服，袖子卷了一半，頭發(fā)松散地束起，眼下還有些汗珠，顯然是剛練過功。

她奔到堂前，愣了一下，“才兩天？你比上次還早回來。”

陸羽點點頭，把外袍搭在一旁衣架上，道：“事情處理得快。”

他目光落在她臉上，掃了一圈，見她氣色還算不錯，便輕輕松了口氣。

“你最近練得怎么樣？”

杜輕眠皺了皺鼻子：“就那樣吧……火候不夠，藥草也不夠。”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比我哥好。”

說完這句，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眼神微黯，語氣也低了些：“……他出差從來不比你短，可回來總是傷。”

“你現(xiàn)在比他還忙。”

陸羽抬眼，望著她的臉。

她刻意沒讓情緒表現(xiàn)得太明顯，可那下意識的攥指動作，還是出賣了她。

他語氣放緩，像是在應(yīng)和，也像在解釋：

“我忙，是件好事。”

“等我這種人多起來，你哥哥那種人，就可以少干點活。”

杜輕眠愣住，看著他，嘴角動了動，沒說話。

她似乎沒想到，陸羽也會說這種話。

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

“那……我去街上買點東西？順便煉點藥？”

陸羽應(yīng)道：“也可以練會兒掌，練完再去。”

“我這邊還有事，下午就要出去。”

杜輕眠沒再問什么，只是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她背影仍舊挺著腰，走得不快，卻不再回頭。

陸羽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絲說不出的沉。

——她是個好苗子。

也該有個不那么沉重的未來。

他收回目光，走入屋中，取出案上疊好的圖冊、地契與路線草圖，再次翻開，逐一檢查。

紙頁摩挲間，指尖泛起微涼的煞意，未刻意調(diào)動，卻已隱隱自應(yīng)。

屋中依舊殘留著未散的煞氣，貼著地板緩緩游動，如同夜潮未退。

角落的幡旗靜卷未展，布紋卻時不時輕顫一線，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脈動，仿佛一只正在做夢的獸，呼吸雖輕，卻隨時可醒。

心口處，噬心蠱沉伏不動，像是陷入短暫的“蛻化”期，正在將那劇臺之戰(zhàn)吞下的執(zhí)念余渣，逐點轉(zhuǎn)化。

陸羽知道——這是他此刻最平靜的一段時間。

而他自身，早已不再是原來的狀態(tài)了。

他抬起右手，掌心輕輕一轉(zhuǎn)，一縷煞氣在指間浮現(xiàn)——不同于過往的虛影或薄霧，此刻它形體清晰、氣息自成，不再倚靠任何器具引導(dǎo)，便可成形。

陸羽嘗試將這煞氣凝聚于掌心。

片刻之后，灰銀之氣流轉(zhuǎn)，竟緩緩燃起一層火。

火不大，只纏于手掌邊緣，卻熾熱異常，且不帶煙味，溫度卻足以灼傷骨肉。

他心念一動，那火便化作一道刃型，從指間疾射而出，瞬間將墻角一塊布料燒穿——不是灼燒，而是直接斬斷了那一段纖維的存在痕跡。

這一瞬間，他才真切感受到，煞道帶來的好處。

他第一次有了物理攻擊之外的手段，真正可以靠法術(shù)輸出了。

隨后他的手指輕輕收回，心中卻并不輕松。

——因為與此同時，他也感受到了另一個力量的波動。

玄道。

那條自開竅以來便沉靜如水、養(yǎng)識煉身的力量，此刻正從識海深處升起，與煞道的氣機在體內(nèi)緩緩交錯、抵觸、推移。

煞火如刃，玄意如泉。

一個如火爐燒骨，另一個如靜潭養(yǎng)根。

他能清楚感受到，原本在未踏入煞道前，玄道還能借助識海本元壓住噬心蠱的躁性，也能在煞氣侵入時，主動調(diào)整身軀氣脈的穩(wěn)定。

可現(xiàn)在，局勢變了。

隨著煞道踏入第二境，兩者的分量已不在一個層面。

玄道再不能“壓制”，只得退守——分廳抗衡，各守一方。

識海仿佛被生生劈出一道紋理，一半煞火熾烈，一半玄意如鏡，各不相讓。

陸羽閉目感知，氣息緩緩沉入體內(nèi)。

他嘗試讓兩種力量各歸其位，試圖將它們按以往方式各走各路，卻發(fā)現(xiàn)——玄道開始本能封鎖煞氣流轉(zhuǎn)路徑，而煞氣反而繞開原脈，自開新路。

那一瞬，他腦中一動。

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單純的“排斥”。

是——共存失敗的狀態(tài)，而非“絕對沖突”。

他反而敏銳地覺察到一點縫隙。

在那煞火撞上玄意的某一刻，識海中央有一線氣機沒有潰散。

它沒有燃燒，也沒有被吞，而是——卷入了旋渦，隱隱轉(zhuǎn)成一種“回流”的狀態(tài)。

他瞇了瞇眼。

——不是不能融合。

只是方式不對。

他沒有繼續(xù)嘗試。

現(xiàn)在不是時機。

但他心中已經(jīng)記下了那個節(jié)點。

如果真的能將“殺念”與“養(yǎng)識”融合，或許，那便不是一條道了。

而是……新生的道性。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將氣息調(diào)回最低。

“咚——咚。”

院門響了。

節(jié)奏沉穩(wěn)，不急不慢。

陸羽眉梢微挑，走上前去。

門一開，只見一人負手而立，灰衣布紋、身材挺拔，面無表情，眼神沉定。

——韓絳。

他并未穿官袍，而是一身簡練常服，未攜佩劍，連腰帶都松著，顯得從容得很。

目光落在陸羽身上，不偏不倚。

語氣淡淡：

“陸大人，別來無恙啊？”

陸羽沒有回話。

只是盯著他看，目光沉穩(wěn)，不帶殺意，卻也沒有歡迎。

屋內(nèi)幡旗輕輕晃動，空氣靜得仿佛能聽見紙頁未合的細響。

韓絳也不急，自顧自跨進門檻，步伐平穩(wěn)，像是來拜訪故人而不是試探獵人。

他目光掃過屋中布置，又落在陸羽刀旁，眼里露出一絲笑意。

“別這么看著我，我來不是興師問罪的。”

他說話時沒有咄咄逼人，但每個字都像往桌上擺的棋子，干脆利落。

陸羽依舊沒作聲，只轉(zhuǎn)身回到案前，將地圖合上，手掌平攤按在其上。

韓絳走近兩步，站定，語氣平緩：

“只是提醒你，北市外那片荒莊……我們韓家也布了人。”

“你若不介意，動手的時候——我們可以出一點力。”

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順手”。

可陸羽聽得分明。

韓家在外圍布線？

這話看似低姿態(tài)，實則已經(jīng)暗示：你若不點頭，我們也許不會插手，但我們必然旁觀。

氣氛隨之沉了幾分。

他終于開口：

“你居然會知道啊，真稀奇，執(zhí)法司里也有你們的鬼？”

韓絳語氣不變，像是在談一件理所當然的小事：

“有沒有鬼很重要嗎？陸大人關(guān)心的，應(yīng)該是那位執(zhí)法司叛徒該如何解決？”

陸羽聽完，笑了笑，只回了一句：“韓家真是手眼通天，連他背叛了執(zhí)法司都知道？或許我們只是派他去執(zhí)行任務(wù)呢？”

韓絳搖搖頭，沒有正面回答，只道：“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來問陸大人的態(tài)度。”

“需要我們，我們就幫忙；不需要我們，我們就遠遠地看著，如何？”

陸羽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

但他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

韓家不是來“助刀”的。

他們是盯著盧無咎帶出的東西來的。

殘念碎片……無論是什么作用，只要能“轉(zhuǎn)化為資源”，對韓家這種修道但不登榜的家族而言，都是難得的賭本。

——韓絳這次來，不是幫忙。

他是來搶前一口湯的。

只是沒說出口。

他還在等陸羽給個“默認”。

屋中氣息未散，風未動，但火光已冷。

陸羽收回視線，聲音淡淡：

“我用得上韓家的人。”

“但前提是——你能拎得清，誰聽誰的。”

話落，屋內(nèi)溫度仿佛低了幾分。

這句話不是拒絕，也不是命令，而是把主動權(quán)按在了他自己手上。

韓絳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反而像早已預(yù)料到了這一點。

他點頭，語氣平靜：

“我不摻刀口。”

“外圍布線，不進圈，不給你添麻煩。”

他的眼神沒有回避，語速不快，每個字都像是在往自己腳下畫規(guī)矩。

陸羽微微點頭，不再繞圈：

“我還得準備一晚。”

“明天夜里動身，時辰不定，動手之前我不會通知你。”

“你們想提前進荒莊外圍可以，但別嚇著人，也別動手。”

韓絳道：“明白。”

他說得干脆，也確實沒有插嘴的意思。

可這份“順從”落在陸羽眼里，反而更像一種觀察后的“暫時退讓”。

他知道韓絳聰明。

也知道韓家這類家族，從不會甘心只做一次“打下手”的角色。

他們更擅長的是：在主刀人斬下之后，看著傷口有沒有剩血，再決定是不是接過刀把。

兩人對視片刻。

一句廢話都沒有。

但氣場之間，像剛剛完成了一場無聲的交鋒：

你往哪邊動，我在哪兒看；

你什么時候動，我什么都不問。

但動完之后，誰得利、誰沾邊——那得看你還想不想再用一次我。

韓絳轉(zhuǎn)身準備離開，走到門邊時，忽然停了一下，頭也沒回，只道：

“你殺人干凈。”

“但我覺得——你留得下東西的，也不會太少。”

陸羽沒說話，只低頭將桌上的地圖收進袖中。

算是默認，也算是送客。

門開了，陽光灑進屋內(nèi)。

他沒有送，也沒有看韓絳的背影，只隨手將門關(guān)上。

嘴角微微翹起：

“沒關(guān)系，我這里，也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