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長摔門而去。

半掩的門縫中光影晃動，鑼聲催的人心慌，村民縣兵前呼后擁大聲吆喝著，將小山村在夜里強行喚醒。

與之相對的，破落小院里卻寂靜如死。

一老一少兩個婦道人家就這么站著，誰也沒說話。

兒媳黃氏低著頭，忽地一跺腳，扭頭鉆進屋里，不多時，便提著一方破布口袋大步向著門口走去。

老婆子撲過去，一把拉住兒媳：“孩兒啊，你這要干啥呀！”

兒媳抽噎道：“娘呀，俺也是孫家人，俺替爹去當兵，等打完了仗俺和大郎一塊回來伺候你們老兩口。”

“胡鬧！”老婆子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將兒媳推倒在地搶過行李，顫巍巍地指著土房子大聲吼道：“你走了，俺那大孫咋辦，你想餓死俺大孫吶！”

“那可咋辦呀娘！”

想起襁褓中的孩兒，黃氏癱軟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哪有當娘的肯丟掉自己的娃，可現在又有什么辦法？

“孩兒啊，不哭。”老婆子蹲下身子，愛憐似地為兒媳整理耳畔碎發。

“你進了俺們老孫家門，一天福沒享著，凈跟著受苦了，是俺們家虧待了你。”

“明兒一早，讓你爹送你和和俺大孫兒回娘家去吧。”

“俺身子還行，湊合著能給兵爺做個飯。”老婆子嘆了一聲，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兒媳黃氏撲過去抱住老婆子的腿，哭嚎著：“娘！娘咧！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咋還經得起折騰！”

老婆子撫摸著兒媳的頭頂：“快回去哄娃兒吧，別嚇著孩子，娘就一個指望，給俺們老孫家留個后。”

“以后逢年過節了，記得帶著大孫兒上咱家祖墳去拜一拜！”

老婆子說完，也沒收拾什么，提著麻布包裹出了院門。

她戀戀不舍地看了自己小院最后一眼，輕輕掩上了房門，融入流火之中，留下兒媳黃氏在院里嚶嚶哭泣。

陸遠一直在窗后觀望，見老婆子離開，他才微微嘆口氣回過神。

收回視線，他才發現張文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

女孩兩手撐在炕沿，收回視線看過來，大概已經猜到了事情經過，聲音細若蚊蠅：“你要去嗎？”

陸遠見她醒了，也稍稍放下心來，點點頭：“恩，你怎么樣了？”

張文倩的聲音還是很虛弱：“去吧，我沒事。”

陸遠沉默了一下，吞下一顆恢復體力的丹藥，稍微活動活動手腳，推開門。

“小心點。”身后傳來聲音，“早點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陸遠應承一聲，擺了擺手，涌進黑暗夜色之中，像一條蛟龍，沉浸了黑暗的冰海。

……

夜風卷動流云，遮住了如鉤殘月，使這個晚上更加昏暗。

此時若是從高空俯視，黑石山崢嶸嶙峋，隱藏在夜幕之中顯得格外陰森，山腳下一個無名小村此刻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分外惹眼。

這些火光分布在村子外圍的高坡上，組成一張火網，將小村圍住。

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幾個提刀的士兵，瞪眼盯著周圍，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撲過去，抓走妄圖逃跑的村民。

村子西頭的空地上，火光最盛，村民們舉著火把涌入，像燭光的魚群。

流火匯聚成海，這些半輩子都沒出過大山的男女老少，臉上寫滿了慌張、恐懼和茫然。

空地中央是村里唯一的老井，更是一村賴以生存的水源。

此刻，村口老井邊上，站著一個軍官模樣的家伙，踩在井沿上，頗為厭惡地擦蹭著不小心踩在鞋底的狗屎。

鑼聲漸漸熄了。

幾個大頭兵從村民家里搬來木桌木椅，臨時搭成個簡易臺子。

那軍官試了試，見還算牢固，就上去站穩了說：“保長呢，人都到齊了沒？快點，快點，明天一早就要趕到柏云縣，誰也耽擱不起！”

這人口音有些奇怪，聽起來應該不是本地人。

陸遠心中生疑，這么晚了，他們急著去柏云縣做什么？

保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小老頭，費力地擠出人群，弓著腰湊上前：“爺，在這呢。”

軍官甩手將名冊丟過去：“我看過了，你們村四十八戶，一戶最少出一個，點名吧！”

陸遠不動聲色藏在人群中，夜幕掩護下，沒人注意這個外村來的陌生人。

他開啟索敵視野，確認這附近沒有武師之后，便多了幾分底氣。

此時，保長討好似地接過名冊，根本不用去看，村里每家每戶他都心中有數。

“李有根家，出列！”

“王大寶家，出列！”

……

陸遠瞥見幾個還算壯實的中年男子，耷拉著腦袋擠出人群，不情不愿地站在保長身后。

忽然，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一溜煙跑過去，士兵還沒來及的攔他，他就噗通跪下了。

“保長，兵爺，求求你們放過俺，俺走了家就散了，孤兒寡母全過不了，家里還有個兩歲的孩子，你行行好，俺們李家愿意出錢出糧。”

見有人帶頭，一群人都擁過去，下餃子似的全跪了。

“放過俺吧，俺娘瞎了兩年，俺這一走他定是死了……”

“求求你了，俺爹是個瘋子，沒人管就餓死了……”

“兵爺饒命啊，俺家三代單傳，還沒留個后呢……”

陸遠聽著村民們的苦苦哀求，無奈地嘆著氣，又向前擠了擠。

當官勾勾手指，幾個小兵頓時會意。

他們抽刀上前，刀刃抵在領頭那人的脖子上，發出一陣叫罵：“狗日的，少廢話，誤了軍令砍了你們的狗頭！”

陸遠歪頭看向說話的年輕小兵，一手拿著刀，臉黑牙白，鼻子上一道疤，硬造出個朝天的鼻孔。

見了銀亮長刀，村民們好不容易積攢的膽氣全都潰散了，誰也不敢再作聲，哭哭啼啼地向著保長身后靠攏。

保長嘆了一口氣，繼續念叨著名字，突然停頓一下，澀聲道：“孫保田！孫保田！”

“哎，在這呢……”孫家老婆子擠出人群，舉手道：“俺跟著兵爺去。”

幾個當兵頓時哄笑起來，保長連忙上前推著老婆子：“你來搗什么亂，讓老孫快點過來。”

老婆子苦苦哀求：“俺家老頭子病的厲害，實在下不來炕，俺能干活，還能做飯。”

兩人正拉扯著，那個當官的耐心已經徹底耗盡，吼聲猙獰：“呵！少在這唱大戲！”

“老子是看明白了，合著就你們村不老實是吧，弄個老婆子來糊弄人。”

“來啊，拉下去砍了，不見點血我看是不行了。”

兩個小兵沖上前去，一左一右架住老婆子的肩膀，拖著她到了人群之前，亮起明晃晃的長刀。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村民們嚇壞了，膽子小的已經嚶嚶哭了起來。

陸遠加快了腳步，一邊走一邊將鳳凰面具扣在臉上。

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