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布臟兮兮的，上面滿是霉斑，看上去應該是一截用力扯斷的袖子，邊緣毛茬還沾著少量血痕。

此刻它卻被規規矩矩疊成四方，躺在孫老漢皸裂的掌紋里微微發顫，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寶貝一般。

孫老漢搓捏著粗糙老手，唯唯諾諾站在那，好像他才是這里的客人。

而一旁正在喂乳的村婦也伸長了脖子，嘴巴微微張開，滿懷期待地看過來。

陸遠皺了皺眉，隱約猜到了些什么。

他小心接過布片，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將布片揉碎。

只見布條已經爛的不成樣子，勾畫的血字早已風干發白，歪歪扭扭難以辨認，仔細看了半天，才斷斷續續推測出上面的內容。

【娘，兒想回家。】

【腿生蛆了，我想吃家里的餅……】

其余的部分則已經被撕掉，根本看不清內容。

“這……”陸遠極力掩飾著表情的變化，抬頭看了看老漢還有哺乳的村婦。

面對兩雙充滿期待和希冀的眼神，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哎呀！”孫老漢拍打著腦瓜頂，嘆氣道，“俺真是老糊涂了，娃兒你等一下，俺去叫婆娘來一塊聽聽。”

他佝僂著要，慌里慌張地邁過破敗門檻，倚著門框低聲呼喚：“老婆子，快來，快來！這位公子認得字！”

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滿頭蓬亂銀發的老婆子跌跌撞撞跑進屋來，一不小心絆在門檻上，手中的泥碗直接脫手飛出，落在地上摔個粉碎，半碗清水也都潑灑出來。

孫老漢心疼地直跺腳，“慌啥子嘛！咋恁不小心呢，清水多金貴呢！”

老婆子根本不理他，顫巍巍湊過來想要抓住陸遠問個明白。

可她瞧見自己的臟手，又縮回去在衣擺上反復擦拭，輕輕拍擊心口，渾濁老眼泛起淚花顫聲道：“公子誒，你快說說，我兒到底說了啥呀，這村子里沒有一個認字的。”

陸遠看著眼前溝壑縱橫的老臉，咧嘴笑道：“這上邊說，他們打了勝仗，告訴你們不用擔心。”

思前想后，他還是沒能狠下心來讀出爛布上的內容。

命運已經如此刻薄，說一次謊又何妨？

“哎呀，我就說嘛。”孫老漢拉扯著老婆子的衣袖，嘖嘖道，“村兒里都說打了勝仗呢，就你瞎操心，趕緊弄點吃的去，咱得好好謝謝人家！”

老婆子連連點頭，和孫老漢相互攙扶著出了門去。

“公子……”正在喂乳的村婦輕輕拍打著嬰孩，緊咬嘴唇怯生生道：“這信上，就沒提俺家當家的咋樣了？”

陸遠一愣，心里隱隱有了猜測。

孫老漢家里大概是三個兒子，寫信的是老三，而眼前這位多半是大兒子的媳婦兒。

反正都是胡編亂造，多編一句又何妨？

陸遠再次拿起布條翻來覆去看了看：“啊，在這，我剛才沒看到，這上邊說大哥二哥也很好，他們很快就能回來了。”

女人拍打著心口，哽咽道：“多謝恩公。”

“哇……”襁褓中的嬰兒忽然發出孱弱哭聲。

女人慌了神，似乎嘶怕打擾兩人休息，慌忙抱著孩子出了門去。

不多時，飯菜便料理好了。

一家三口忙叨叨地端菜上桌，亂燉的各類野菜竟也湊齊了四盤，孫老漢將唯一一碗糙米粥推到陸遠身前：“貴客，家里糧食不多了，你別嫌棄。”

陸遠幾番推辭不過，便只能埋頭咽飯。

他也確實餓了，但又不忍多吃，只是隨便扒拉兩口便放下筷子。

吃的差不多了，孫老漢從懷里掏出一兜糙米，堆起笑來：“公子可是要去葉城省親？”

陸遠想起自己隨口編造的說辭，點點頭道：“是，等我妹妹一醒，我們就動身。”

“哎呦喂，老漢還要請公子幫個忙。”孫老漢滿臉喜色，“我家三個兒子都在葉城當兵，能不能請公子把這個帶給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再幫家里這幾口子帶個話。”

陸遠推回米兜，搖頭道：“我們兄妹倆多有打擾，老人家只管說就行，小可一定把話帶到，至于米糧，我會再買些給幾位兄長帶過去。”

“那怎么成！”孫老漢連連搖頭道，“咱們老孫家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怎么好占公子的便宜。”

陸遠心情愈發沉重，點頭收下米兜：“老人家，我一定把話帶到。”

孫老漢笑得合不攏做：“就跟他們說，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惦記！”

“好，我記下了。”陸遠暗暗嘆了口氣，將那些糙米掛在腰間。

孫老漢喜不自勝，支使兒媳收拾碗筷，自己和婆娘則忙忙叨叨去收拾多年不用的偏房，好像過年一般喜慶。

家里被褥只有一床，又不好出去借，只得將自己房里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對陸遠說道：“被褥破爛，讓公子見笑了，勉強對付一宿吧。”

“不用。”陸遠果斷拒絕了，他實在不忍去和一個襁褓里的孩子去搶被子，“晚上我燒熱了火炕，就不會冷了。”

孫老漢糾結地嘆了口氣，襁褓里的大孫兒是一家三口的心頭肉，也是唯一的盼望。

他確實不忍心讓孩子受凍，便沒再推辭，將破褥子又抱了回去。

入睡前，老婆子又端來一盆渾水，拱他們兩個洗臉，沒多說什么就離開了。

陸遠坐在破木凳上，透過窗望著老婆子蹣跚佝僂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隨手拿出六七兩碎銀和幾十個銅錢放放在炕頭，等明早離開，就拿這個當作謝禮吧。

月色闌珊，陸遠靠在窗欞上，聽著文倩均勻的呼吸聲，腦袋一點一點的。

半睡半醒之間，嘶喊聲，慘叫聲，滴血的頭顱，堆積的殘尸紛紛闖入夢境，讓他的呼吸愈發急促。

當！當！當！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緊密的鑼響，讓他一下子睜開眼睛。

又怎么了？！

陸遠頓時緊繃起來，握緊寶劍，透窗向外望去。

小院里回蕩著嬰兒哇哇啼哭的聲音，一家三口全都沖出院子，孫老漢像是見了鬼一般，爬上土墻，老婆子和兒媳婦則在下面又推又頂，幫著老漢翻出墻去。

不多時，院外亮起道道火光，其中一個停在院子門口，粗暴地砸著院門。

“老孫，開門！知道你在呢，別躲，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老婆子不敢耽擱，顫巍巍地拉開房門：“保長……俺家老孫下午去山里擔柴，現在還沒回來……”

“不在家！”門外那個黑影厲聲道，“李二后晌看見他回來的，別跟我扯這些，你趕緊讓他去村口報道，這次誰也躲不過！”

“保長誒！”老婆子苦苦哀求，“我那三個兒子都去打仗了，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家里就這么一個老頭子，身體也不好……”

“你家有困難？誰家沒困難！”黑影抬高了音調，“縣老爺拿著名冊在村口等著點名呢，我咋給你家開后門！”

“趕緊派人去村西頭集合，縣兵老爺們急著趕路，咱村兒誰也耽擱不起！”

“出了差錯，你們一家都別想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