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背負三里
當最后一根云杉木帳篷桿被托巴吉咬在牙間時,暴雨已將埡口的鹽堿地泡成流沙。尕瑪的肩頭壓著牦牛毛帳篷,濕重的牛毛滲進傷口,每走一步都像有人用羊角刀在他后背畫經文。隊伍在泥沼中逶迤前行,藏獒的吠聲與鐵鏈摩擦聲交織成遷徙的經咒。
“把樺皮日晷含在嘴里。“托巴吉突然將溫熱的樺皮塞進尕瑪掌心,“風會順著你的呼吸,把方向刻在舌頭上。“老人自己則將經幡桿深深插進泥沼,羊皮袍的流蘇在風中化作游動的藏文,每片流蘇末端都綴著炒青稞,吸引著夜蛾般的螢火。
三里路在背負中延展成永恒。當尕瑪的靴子第十七次陷入泥沼時,他聽見牛毛帳篷里傳來羊羔吮奶的聲音。托巴吉突然在前頭吹響海螺,渾厚的螺音震落草尖的雨珠,形成移動的水簾。老人赤腳站在流沙上,腳印瞬間被雨水填滿,卻始終不沉。
“看阿媽的銀鐲子。“托巴吉往夜空吐了口青稞酒,北極星突然在云層缺口亮起,銀河傾瀉的光芒在草尖凝成流動的鹽湖。尕瑪發現老人的腳印里竟泛著幽藍熒光——那是被經文馴服的泥沼,在為朝圣者點亮腳燈。
扎營時,暴雨已凝成冰霰。托巴吉往火塘里添了塊牛糞,青煙立刻盤成螺旋。“今晚你守夜。“他將樺皮日晷遞給尕瑪,“風經過時,鹽粒會唱歌。“樺皮在火光中泛著羊皮經卷般的暖意,尕瑪摸到老人刻在背面的紋路——那是青海湖的等深線,最深處藏著龍王女兒的指紋。
夜風掠過草甸時,尕瑪把樺皮貼在耳畔。鹽粒果然在唱歌,那些細碎的聲響隨著氣流在經脈中游走,竟拼湊出遷徙的路線圖。當一隊野牦牛在帳篷外徘徊時,風突然轉了方向,鹽粒的歌聲變成《格薩爾王傳》的吟唱。尕瑪按照托巴吉的囑咐,往火塘里撒了把炒青稞,煙霧瞬間變成透明的風馬旗,在帳篷頂織出《六字真言》的陣列。
黎明前的黑暗最濃時,尕瑪聽見大地在呼吸。樺皮日晷突然發出微光,鹽粒的歌聲匯聚成流動的光帶,沿著青海湖岸線向西延伸。他按照托巴吉教的方法,將帳篷繩結松了三分,讓風從羊角形狀的空隙中穿過。當第一縷晨光穿透云層時,帳篷竟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像泊在青海湖上的羊皮筏子。
托巴吉在晨光中醒來時,發現自己的煙斗里塞滿了鹽粒。他望著守夜歸來的尕瑪,年輕人的掌心正捧著用樺皮收集的晨露,露珠里倒映著青海湖在晨光中蘇醒的模樣——云朵正在編織新的遷徙圖,而那些被人工背負的帳篷繩結,在晨光中泛著鹽粒般的微光,像大地寫給人類的羊皮經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