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堅的艇軍士氣十分高昂,陳阿九也表現得很英勇。
他左手抓著門板充當盾牌,右手持鬼頭刀走在最前頭,慢慢地往坡上摸。
望見有人爬坡往宅院方向攻,宅院里的劉教頭、余管事、王大作的族親兄弟或是督促驅趕護院練丁填缺補漏,或是罵罵咧咧地將火銃手推到射擊孔前喝令他們開火試圖擊退前進的艇軍。
十五六根黑洞洞的銃管探出被打開的射擊孔發出稀稀拉拉的炒豆聲,中間夾雜兩三支羽箭從孔洞里拋出。
拉稀一般斷斷續續的火力嚇不退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艇軍,新艇軍見老艇軍不退,出于從眾心理和僥幸心理,亦步亦趨地跟在老艇軍身后。
起初,由于坡度和距離的原因,艇軍沒有出現傷亡。
隨著距離宅院越來越近,敵方鳥銃手和弓箭手的射擊精度逐漸得到提升。
開始有艇軍被擊中。
在付出三人的傷亡代價,陳阿九終于帶著艇軍摸到院墻邊上,撇了門板,眼疾手快地格擋開一支迎面飛來卻綿軟無力的箭矢。
見缺口已經被堵住,精神亢奮,感覺渾身熱血都在沸騰的陳阿九嫻熟地架起毛竹梯往上爬。
一墻之隔,陳阿九已經能清晰地聽到院墻內慌亂的腳步聲,憤怒中帶著絕望的叫喊聲,以及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啜泣聲。
艇軍的火銃手明顯要比院墻內的那群烏合之眾要訓練有素,他們或是用褐貝斯,或是用鳥銃憑著感覺抬手就往海碗大的射擊孔里打,立時擊倒了六七名使火銃的王家子弟和護院。
六七名火銃手瞬間被打死,院內的那些王家子弟、護院練丁為之駭然失色,火銃手甚至被嚇得轉身就跑,無心再戰。
值此關鍵時刻,是兩個四川鏢局出身的劉教頭和余管事挺身而出,沉著指揮,穩住局勢。
“丟火罐!”
“投竹飛鏢!”
叼著刀的陳阿九堪堪爬上毛竹梯在院墻上露頭,兩聲川音傳入耳膜的同時,驟然瞥見兩根竹梭鏢直奔他腦門而來,驚得陳阿九摔下梯子,這才躲過竹梭鏢。
驚魂未定的陳阿九摔下來的同時,三四十個浸硝棉繩被點燃的灰瓶火罐被擲出墻外。
伴著清脆的罐碎之聲,院墻外石灰迷眼、鐵砂濺射、辣椒粉彌散,新老艇軍們又嗆又咳。
院內的劉教頭瞅準時機,本想射陳阿九,奈何陳阿九位于射界盲區,只得隔著射擊孔放出一支冷箭,射翻一名正忙著擦眼睛的老艇軍。
進攻受挫,蘇三娘又擊鼓搖旗催促陳阿九他們退兵。
心有不甘的陳阿九見遲遲未能打開進攻局面,只得收攏隊伍后撤。
宅院內的王家子弟和護院練丁士氣也不高,只是眼睜睜地目送著艇軍后撤,無心追擊。
一仗下來,艇軍雖有所斬獲,但自身傷亡也不小。
折了一個老兄弟,兩個新兄弟,還有四五人掛彩。
彭剛讓張澤取來藥品,給受傷的艇軍兄弟治傷。
陳阿九羞愧難當地看著受傷哀嚎的艇軍兄弟,以及三具被抬下來的尸體,沉默無言。
彭剛一面讓炮組繼續開火施壓,爭取讓炮組的每個組員都打上幾炮,熟悉熟悉劈山炮的操作,一面平靜地翻讀著李奇遞交給他的記錄。
第二天,依舊是不斷的炮擊,沒有進攻。
“彭相公?你打算何時攻打王家的宅子?”
從昨天的悲痛中逐漸緩過來的陳阿九見彭剛只是放炮,依然沒有組織進攻的打算,忍不住湊到彭剛身邊問道。
“總放炮,沒有動作也不是個事兒,咱們帶來的鐵彈照你這個打法,只能再打上一天,經不住你這么造。”
蘇三娘倒不是急性子的人,她只是覺得照彭剛這么個打法太費火藥和炮彈,無法長久,彈藥打光之后又該怎么打?
“不是還能打上一天么?急什么,不出兩天,我們就能拿下宅院。”彭剛不緊不慢地對照記錄寫著話稿,成竹在胸地說道。
牢不可破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瓦解的。
死心塌地追隨王大作的只有他的二十幾個同族子弟,以及兩個教頭和管事,院子里其他六十來號護院練丁不僅和王大作不是一條心,多數人還和王大作有仇怨。
第三天早上,叫醒王大作等人的還是熟悉的炮聲。
“他娘的!敗家玩意兒!火藥不要錢啊!”
宅院內,咬牙切齒的王大作忿忿地環視了一眼被炮彈糟蹋的不成樣子的寶貝宅院,心如刀絞。
原以為對方打上幾炮就會消停,哪曾想對方打炮跟彈藥不要錢似地死命往他院子里招呼,兩天下來打死了五六個人不說,還毀了他的宅院。
“三爺!外邊那幫子挨千刀的開始狗吠了,說他是什么紫荊山的新團董,識時務者為俊杰之類的鬼話。”面色慘白的余管事匆忙來到里院找到王大作說道。
“什么?”心煩意亂的王大作來到墻邊的射擊孔,清晰地聽到了外頭的喊話。
“院子里頭的護院練丁都給我聽著,我是新任的紫荊山團董彭剛。”
“王大作私通天地會艇匪羅大綱謀逆!這是要殺頭千刀萬剮,株連九族的彌天大罪!你們要帶上全家和他陪葬么?!”
“我奉楊縣尊,楊大人之命前來大沖緝拿叛逆王大作,只懲首惡,不株連無辜。”
“蒙沖的王作新都已讓巡檢司拿了去,難道你們的這座破宅子比蒙沖的王家圍堡還固若金湯么?”
“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家也是世代種田的,念你們都是良善出身,給你們個洗心革面,改過自新的機會。”
“愿意棄暗投明下山的,戴罪立功的,我不僅既往不咎,還會把以前王大作霸占你們的田宅山場,都還給你們,親自陪你們到縣衙過戶!”
“李小栓!你原是富戶,祖輩四代人開荒種山,方才積攢了些許薄產,日子有了點盼頭。
你難道忘記了道光十九年鬧蝗災,王大作如何欺你爹不識字,伙同梁書吏,把絕契(永久賣斷)說成活契(可贖回),蒙騙你爹畫押,誆走你家二十一畝水田么?
你爹就是因這事兒被活活氣死的!你爹若是泉下有知,他的好大兒現在給王大作當看門狗!
你百年之后,還有何面目見你爹!虧沖里人以前還夸你是大孝子!真孝啊!”
“韋天立!多好的名字啊!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怎么也甘心給王大作當狗?
你忘了道光二十四年十月,王大作是怎么對你家追租了么?
第一天讓你全家跪瓦片,第二天往你嘴里灌糞水。
第三天帶著劉教頭和余管事輪了你的妻女,年關還沒到,你家妻女就都雙雙吊死了。
褲襠不帶把的都比你有骨氣!你大伯給你起這名字真個是糟蹋了這個好名。
沒記錯的話,你在花蕾村的大伯獨眼韋原本雙目齊全。
道光十八年,就因多看了王作新新納的小妾一眼,就被他熏瞎了右眼!”
“王大雷,你原本是過了桂平縣道光二十五年的縣試的!是你族兄王大作買通了縣令王烈,頂替了你!”
“吳遠榮,道光二十三年,你家的母牛產下了一頭牛犢子,你原本打算賣了牛犢子換錢給你娘治病。
王大作硬說你家母牛是借了他家的公牛的種,牛犢子是他王大作家的,蠻不講理地搶走了你的牛犢子。還沒入冬,你娘就病死了!”
“盤阿力,道光二十年,春荒時你借了王大作三石谷,說好了給三石,結果只給兩石,兩石里還摻了快一石的糠沙。
你無權無勢,只能吃下這悶虧,三年后你欠了他二十四石谷。
為了還債,不得已全家委身于王大作,連你女兒被賣到新圩的窯子去了都不知道!”
“何事誠,你原有一座一百五十余畝的山場......”
......
“你們好自為之,我現在給你們個報仇還能領賞的機會,擒獻王大作的,賞水田旱坡地各七十畝!賞白銀一百五十兩!
擒獻劉教頭和余管事的,賞水田二十畝,旱坡地六十畝,賞白銀一百兩!
我彭剛一口吐沫一顆釘,賞銀現結,田地我親自帶你們去縣里過戶!
如有虛言,五雷轟頂,厲鬼纏身,生瘡流膿,不得好死!”
這些被一遍又一遍循環的話語傳入王大作耳中,王大作頓覺渾身冒冷汗,脊背發涼。
滿腹狐疑的王大作陰沉著臉,偏頭掃了一眼四周的護院練丁,總感覺這些護院練丁看自己的眼神明顯和平日里不一樣。
莫說那些護院練丁,連帶點血親的族弟王大雷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滿寒意。
他娘的,這個生孩子沒屁眼的彭剛,嘴炮比鐵炮還毒!
劉教頭和余管事也總覺得那些護院練丁沒往日那般溫馴,有些使喚不動。
三人坐立難安,王大作立馬將里院的人全換成了王家子弟。
劉教頭和余管事也連忙收了護院們的六桿火銃。
收了火銃,王大作覺得還不保險,又命王家子弟把那些護院練丁的刀槍統統給收了,只給木棒御敵。
山腳下,站在彭剛身邊的艇軍首領頭目蘇三娘和陳阿九看著彭剛卷著樹皮,面不紅心不跳,言辭鑿鑿地喊話說王家兄弟通艇匪,忍不住捧腹大笑。
這小子年紀輕輕臉皮就比院墻還厚。
“還是你們讀書人心眼多,心思毒辣,你這嘴炮可比劈山炮還好使,今晚王家人和兩個教頭管事恐怕睡不下一個安穩覺了。”蘇三娘忍俊不禁道。
彭剛抬手捏了捏喊話喊得已經嘶啞的嗓子,把話稿遞給李奇,讓李奇扯開嗓門接著大聲喊話。
“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但凡王家平日里多積點德,王大作這宅院,我還真就只能硬著頭皮強攻。”
彭剛說話的聲音早已變得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