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軋鋼廠，一分廠，熱軋車間。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灼熱的、帶著鐵銹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軋鋼機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發出低沉而有節奏的轟鳴，每一次轉動都仿佛帶動著整個車間的心跳。

地面上油污遍布，反射著頂棚昏黃燈泡投下的光，與遠處通紅的鋼坯交相輝映，構成一幅充滿力量與粗礪的工業畫卷。

秦淮茹穿著一身嶄新的、漿洗得有些發硬的藍色工裝，站在一臺稍顯老舊但依舊在運轉的軋鋼機旁，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的眼神專注而急切，緊緊盯著身旁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工人。

這老工人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師傅，是車間里資格最老的技術骨干之一。

此刻他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的扳手，眼皮耷拉著，對身邊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徒弟，似乎并無多少傳授技藝的熱情。

“王師傅，”秦淮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您看，這個進料的速度，我還是掌握不好，能不能……”

王師傅“哼”了一聲，將扳手在油布上又蹭了兩下，這才抬起渾濁的眼睛，瞥了秦淮茹一眼，語氣里帶著一股子根深蒂固的偏見：

“我說小秦啊，不是師傅不教你。這軋鋼可是個力氣活，也是個精細活，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你們女人家，心細是心細，可這手上、眼上的準頭，還有這機器的脾性，哪是你們能摸透的？”

他頓了頓，吐了口唾沫在滿是油污的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再說了，這車間里煙熏火燎的，又是鐵疙瘩又是油泥，弄得跟個黑煤球似的，何苦來哉？找個輕松點兒的活計，或者干脆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嗎？這地方，真不是你們女人該來的。”

秦淮茹的臉頰微微泛紅，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這毫不掩飾的輕視和拒絕。她咬了咬嘴唇，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眼神卻依舊倔強：“王師傅，現在是新社會了，講究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

廠領導既然安排我來學，就是相信我能干好。力氣活我能練，技術活我能學，只要您肯教，我肯定……”

“行了行了，”王師傅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道理誰都懂，可這活計它認人，不認道理。不是我老王頭思想守舊，是這鐵疙瘩它就認爺們兒！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細皮嫩肉，萬一磕了碰了，或者出了什么生產事故，算誰的？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完，便不再理會秦淮茹，自顧自地走到機器的另一頭，開始檢查軸承。秦淮茹站在原地，看著他明顯敷衍的態度，心里又急又委屈，眼圈都有些發紅了。

她知道，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是丈夫李平凡費了心思才給她爭取到的。她不能就這么輕易放棄，更不能讓丈夫的心血白費。

可面對這位油鹽不進的老工人，她一時竟有些束手無策。

車間的轟鳴聲似乎更大了，震得人心頭發慌。通紅的鋼坯在傳送帶上緩緩移動，散發著驚人的熱量，映照著秦淮茹那張美麗卻帶著幾分無助的臉龐。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慵懶，卻又帶著幾分清晰穿透力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

“王師傅，忙著呢？”

王師傅聞聲回頭，只見一個穿著干凈的確良襯衫，身形挺拔的年輕人正站在不遠處，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年輕人正是秦淮茹的丈夫，李平凡。

李平凡今天沒穿工裝，顯然不是來上班的。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悠閑地打量著車間里的景象，目光最后落在王師傅身上。

王師傅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李平凡。他對這個年輕人有些印象，知道他是秦淮茹的丈夫，但似乎并沒有在廠里見過他工作。

他皺了皺眉，語氣依舊不太客氣：“你誰啊？哦，是小秦的男人吧？這里是生產車間，閑人免進，不知道嗎？”

李平凡笑了笑，不以為意，踱步上前，目光掃過秦淮茹微紅的眼圈，心中了然。他轉向王師傅，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王師傅，我是李平凡。今天過來，是想看看我愛人淮茹學得怎么樣了。剛才聽您的意思，好像這軋鋼技術，女人學不得？”

王師傅被李平凡這直接的問話噎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他梗著脖子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活兒它不適合女人干！危險，又累！我是為她好！”

“為她好？”李平凡挑了挑眉，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王師傅，您是老工人，技術骨干，思想覺悟應該比我們年輕一輩更高才對。現在國家號召，要解放生產力，婦女也是生產建設的重要力量。

毛主席都說了，‘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情，女同志也能辦得到’。您這‘女人干不了’的論調，可是有點跟不上形勢了啊。”

他說話不急不緩，條理清晰，引經據典，偏偏又帶著一股子讓人無法反駁的氣勢。王師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自己那些陳舊的觀念在這些“大道理”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李平凡看著王師傅憋得發紅的臉，話鋒一轉，語氣緩和下來：“當然，我也理解王師傅您的顧慮。

這軋鋼確實有危險性，您擔心出事故，也是人之常情。淮茹剛來，沒經驗，您多費心是應該的。

不過，我相信只要您肯用心教，憑淮茹的聰明和韌勁，肯定能很快上手。”

他頓了頓，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裹著的小方塊，不著痕跡地塞到王師傅的手里，同時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

“王師傅，這是我一點小意思，給您買點煙抽，買點酒喝。淮茹年輕，不懂事，以后還要您多多關照。技術上的事，您是行家，該怎么教就怎么教，我們都聽您的。只要您肯真心傳授，我們兩口子都記您的情。”

王師傅的手下意識地捏了捏那個小方塊，觸手堅硬，隔著手帕也能感覺到那熟悉的棱角和厚度。他心中一動，偷偷用指尖捻了捻，估摸著那厚度，瞳孔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這……這得是……一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