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忠襲人曲意說周全

襲人走到寶玉身邊坐下，含著淚問：“怎么打成這樣？”寶玉嘆口氣，說：“也就是那些事鬧的。你看看。”襲人輕輕地給寶玉褪下內褲，只見大腿往上烏紫，滿是四指寬的傷痕，咬著牙說：“我的娘，打這么狠！你能聽我一句話，也到不了這個地步。幸虧沒有傷筋動骨。”

這時，小丫頭說：“寶姑娘來了。”襲人拿了一床紗被給寶玉蓋上。寶釵拿著一些藥走進來，吩咐襲人：“晚上用酒把這藥化開，替他敷上，這是散瘀解毒的。”又問寶玉：“現在好點兒了嗎？”

寶玉道了謝，讓了座。寶釵嘆息一聲，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會弄成這樣。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說到這里，寶釵猛然意識到話過了頭，連忙咽下后半句，不由羞紅了臉。

寶玉聽到這話這樣親密，再看寶釵嬌羞的模樣，心中大為感動，頓時將疼痛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只覺得，這一生能夠有這樣幾個紅顏知己，就算是死也心滿意足了。

這個時候，寶釵問起挨打的原因，襲人把茗煙的話學了一遍，寶玉這才知道是賈環從中使壞。幾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寶釵便起身告辭了。襲人送她出去，再三道謝。寶釵又叮囑襲人別讓寶玉胡思亂想，想什么吃的、玩的，直接到蘅蕪苑要，千萬別再驚動老爺，讓寶玉再吃虧。

寶玉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恍惚中有人推他，又聽到哭聲，睜眼一看，卻是黛玉坐在身邊，兩眼腫得桃兒一般，淚流滿面。

寶玉想爬起來，但下身疼痛難忍，依舊趴下，心疼地責備：“你來做什么？太陽雖然已經落了，但這余熱還沒有散盡，要是中了暑怎么辦？我雖然挨了打，卻一點兒也不痛，你不要那么難過。”黛玉聽他這樣說，心里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說出。好半天，黛玉才抽抽噎噎地說：“從此你都改了吧！”寶玉長嘆一聲，說：“你放心，我就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忽然聽人報：“二奶奶來了。”黛玉忙起身要從后門走。寶玉一把拉住她，不讓她走。黛玉指指自己紅腫的雙眼，生怕王熙鳳拿她取笑，寶玉這才放她走了。王熙鳳進來，問了傷痛，吩咐寶玉想吃什么派人找她。接著薛姨媽來了，賈母也派人來了。

掌燈時分，寶玉只喝兩口湯就睡著了。府里好些人都來探望，襲人在外間接待，敬了茶，道了謝。王夫人派人叫一個人過去，襲人安排好晴雯等人，來到上房。王夫人埋怨她說：“你也真是的，派個人過來就好，你自己過來，誰照顧他？”襲人道：“二爺已經睡了，我安排好了人，這邊的事情怕別人來聽不明白，耽誤了。”王夫人說：“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問一問他現在怎么樣了？”襲人說：“給二爺敷上寶姑娘的藥，好多了。”王夫人又問：“他吃了什么沒有？”襲人說：“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吃了兩口。我給他調了些玫瑰膏子吃了。他嫌吃煩了，不香甜。”王夫人讓彩云拿兩瓶香露來，說：“這是外國進貢的，你好好收著，別糟蹋了。”

襲人正要走，王夫人叫住她，問：“我聽人說，寶玉挨打是環兒在老爺面前說了什么。”襲人說：“我只聽說是因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找老爺要，老爺才打的。”王夫人搖頭不信，肯定還有別的原因。襲人說：“別的原因，我不知道，今天大膽在太太面前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請太太別生氣。”王夫人說：“你說就是了。”襲人說：“論理，我們二爺也應該讓老爺管教的。老爺要是不管教他，不知道以后做出什么事情來呢！”

王夫人念聲佛，說：“孩子啊！你的心思卻和我的一樣。只是我已經是五十歲的人，膝下就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他又生得瘦弱，再加上老太太疼愛他。你說他要有個好歹，或者是把老太太氣壞了。就這樣，把他給慣壞了。要是把他打壞了，我今后依靠誰呢？”說著，不由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悲傷，也不禁傷心落淚，說：“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肯定心疼。就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我每天也勸二爺，就是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親近他。我心里還有些事，想來告訴太太，就是怕太太懷疑我搬弄是非，所以一直都不敢說。”王夫人忙說：“哎呀，你這個孩子，只管說來。我知道你的這份心總還是為了寶玉好的，你就說吧。”襲人說：“我只想請太太想個法子，讓二爺搬出來，到園外來住，這樣就好了。”王夫人吃了一驚，忙問：“這個怎么說？難道他和誰做了壞事？”襲人說：“太太，你別多心。這只是我的小見識。你看，現在二爺也大了，姑娘們也大了，經常待在一起總是不太方便。二爺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總是喜歡在姑娘堆里。這些事情要是落到小人嘴里，還不知道會編排成什么樣呢。我們粉身碎骨是小事，二爺的名聲可就完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好想到金釧的事情，覺得襲人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因此更加欣賞襲人這個丫頭了。

襲人回去，正好寶玉醒了，襲人把香露的事情說了，寶玉立刻就讓她調來吃。不過，他的心里還想著黛玉，又怕襲人說，便支使襲人去寶釵那里借書，然后吩咐晴雯去黛玉那里，看她在做什么，說他的身體已經好了。晴雯怕平白無故就這樣過去不好說話，寶玉就拿出兩條手帕，讓晴雯以送手帕為借口。晴雯又怕黛玉疑心，寶玉讓她只管放心。

晴雯到了瀟湘館，見屋里沒點燈，黛玉已經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說：“晴雯。”黛玉問：“做什么？”晴雯說：“二爺讓我給姑娘送手帕。”黛玉有些納悶，不過心思一轉，便明白了寶玉的心意，于是便讓晴雯留下手帕。

黛玉拿著手帕，想起寶玉對自己的關懷體貼，不覺神魂馳蕩。躺了一會兒，便起身點上燈，研墨蘸筆，在兩塊帕子上題了三首詩，寫出心中的纏綿幽怨。她還想繼續寫，卻感覺臉上發燒，對著鏡子一照，只見臉上通紅。她卻不知道這其實正是憂思所致，拿著帕子睡下，仍然還在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