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賈寶玉題詞展才華

這天是賈政的生辰，寧、榮二府的人會集一堂，都來慶賀。正熱鬧時，門吏來報：“六宮都大監夏老爺來傳旨。”眾人不知何事，慌忙撤下酒席，擺設香案，開中門跪接。傳旨人走進大廳，宣示口諭：“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

賈政不知是福是禍，連忙換了朝服進宮。闔家老少都惶恐不安。足有兩個時辰，幾個探消息的管家氣喘吁吁跑來報告，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請老太太、太太們快去謝恩。”眾人這才放下心來。賈赦、賈珍等人趕緊換上朝服，帶著賈母等女眷入宮謝恩。

且說林如海病逝，葬入祖墳，后事料理完畢。賈璉聽說元春的喜事，便快馬加鞭帶了黛玉往回趕。到了賈府，大家一見面，不免悲喜交加。黛玉又大哭一場，眾人連忙安慰。寶玉仔細看著黛玉，覺得幾日不見，她越來越標致了，真讓人百看不厭。黛玉又把帶來的書籍、紙筆等物分別送了寶釵、迎春、寶玉等人，然后就忙著打掃自己的臥室，安置家具。

賈璉回到家，和王熙鳳聊了些家常就睡了。第二天，賈赦、賈珍把他叫去，說是皇上體恤百姓，想著入宮妃嬪多年都不曾回家，不能在家人跟前盡孝，現在特恩準妃嬪可以定時回家省親，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各個貴妃的老家都在修建省親別墅，賈家也決定建造省親別院，開始準備元妃省親事宜。

家中有這種大事，賈政也顧不上問寶玉的功課，寶玉樂得自在。不久，省親別院竣工。賈政就帶著一班清客游園，卻見園內各處景致沒有匾額，這本該由元妃題匾的，卻因元妃沒觀賞過，沒有辦法題，于是只能先擬出臨時寫上，待元妃來后再由她親自題詠。

眾人剛到園門，見寶玉領著丫鬟小廝一溜煙兒般出來，迎面撞上賈政。賈政聽塾師說寶玉別的學業一般，專會吟詩作對，有些歪才，就讓他留下，想試試他。寶玉不知是福是禍，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

賈政讓執事大開園門，一座青翠的假山迎門而立，遮斷視線。眾清客齊贊：“好山，好山！”賈政說：“沒有這山，園中景色一覽無余，還有什么趣？”

那山石千姿百態，奇形怪狀，中間有條羊腸小徑。賈政等人走進山口，見山頭上有一塊鏡面般光滑的白石，正是題字用的。賈政就讓清客們議論。清客們已看出賈政的用意，便只用俗套來敷衍，說了十幾個，賈政都不中意，就讓寶玉擬。寶玉說：“古人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此處不是正景，不如直書‘曲徑通幽’四字。”眾人皆贊：“好！真好！還是世兄天分高、才情遠！”賈政說：“不要夸他，他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過了一個石洞，只見花木扶疏，一條清溪從花木中瀉下石隙。再往前走，平坦寬闊，兩邊飛樓插空。清溪上，有一座石橋，橋上建一座亭子。清客們有說“翼然”的，有說“瀉玉”的。寶玉卻認為這些詞太粗陋，不夠含蓄。賈政嘲笑道：“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你又有什么花樣？”寶玉說：“不如用‘沁芳’，豈不新雅？”賈政捻須不語。眾人再贊。賈政又命寶玉作對聯。寶玉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再往前走，一片翠竹掩映一帶粉墻、幾間整潔的房屋。賈政說：“若能月夜在此讀書，也不虛度一生。”有人說：“淇水遺風。”有人說：“睢園遺跡。”賈政都未點頭。賈珍說：“還是寶兄弟擬一個。”賈政說：“他沒作，就先議論別人，可見他輕薄。”眾人說：“他議論得對，不必指責。”賈政說：“今日任你胡說八道，先說出議論來，才許你作。”寶玉說：“這是第一處行幸的地方，必須歌頌圣上才好。用四字的匾，古人也有現成的。”賈政質問：“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說：“不如‘有鳳來儀’。”眾人齊聲叫好。賈政讓他再題一聯。寶玉說：“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出了小院往前走，前面有青山斜阻。轉過山，有一處土墻茅舍，幾百株杏花云蒸霞蔚，四周用桑、榆、槿（jǐn）、柘（zhè）的嫩枝編成碧綠的籬笆。籬外有一口土井，井邊有轆轤水車，再往外則是一望無際的田地。賈政說：“此處雖是人工穿鑿，倒別具一格，勾起我退隱歸農之意。”

眾人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都說在此題留最好，若在茅草屋上掛塊匾，反而破壞了田園風光。眾人又說，這種風光古人都說盡了，很難再出新意，不如直接題“杏花村”。賈政就讓賈珍做一個酒幌子，要配合田園風光，不得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上。又吩咐這里不必養鳥雀，只養些雞鴨鵝就行了。

寶玉早等急了，不待賈政吩咐，就說：“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此處就題‘杏簾在望’。”眾人都說好。寶玉又說，“村名用‘杏花’太俗，唐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不如用‘稻香村’。”眾人都拍手稱妙。賈政卻怒喝：“無知的孽障！你知道幾個古人？讀過幾句舊詩？就敢在老先生們面前賣弄？”

眾人進了草堂，賈政見都是農家擺設，問寶玉這里怎樣。眾人推寶玉，讓他說好，他卻頂起牛來，說：“比‘有鳳來儀’差遠了。”賈政斥責寶玉只知享富貴，不知這里氣象清幽。寶玉卻反說賈政不懂“天然”二字。接著他侃侃而談，說這里是人工所造，與自然景色大相徑庭，沒有天然的情趣。不等他說完，賈政喝令：“滾出去！”寶玉剛出門，賈政又叫：“回來！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寶玉說：“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

寶玉跟著幾人，又題了好幾處匾額。這時卻到了一處景觀，使人有種飄然出世的感覺。有人說：“叫‘武陵源’。”又有人說：“叫‘秦人舊舍’。”寶玉說：“這兩個名都有逃避亂世的意思，怎么能用？不如叫‘蓼汀花溆’。”賈政斥責：“更是胡說！”

眾人來到湖邊，賈政問：“有船沒有？”賈珍說：“采蓮船四只，座船一只，正在造。”就引眾人繞行，來到一處院落，里面不見一株花木，卻種滿了各種香草，散發出種種異香。眾人都不認識，寶玉卻引經據典，把《離騷》《文選》等古文中記載的香草說了個遍，又被賈政呵斥一通。

眾人先后說了幾個題詞、幾副對聯，賈政都不中意。他見寶玉低頭不語，又呵斥：“怎么該你說時你又不說了？”寶玉先批駁了別人的題詞、對聯，才說：“匾上不如題‘衡芷清芬’四字。”又吟一聯：“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夢也香。”賈政嫌他套“書成蕉葉文猶綠”。眾人代他分辯，說李白的“鳳凰臺”全是套“黃鶴樓”，只要套得出奇就好。

大家來到正殿，只見雕欄玉砌，金碧輝煌。賈政說：“太富麗了些。”眾人說：“此處題‘蓬萊仙境’才妙。”寶玉心中忽有所動，似乎到過這個地方，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不由走了神，連賈政讓他題詠也無心了。眾人見賈政要發火，連忙勸解，賈政也怕過分難為寶玉，賈母不依，就說：“限你明天題來，題不好定不饒你！”

眾人出來，有人來報，是賈雨村派人來有事。賈政就領人從另一面出去，走馬看花般觀賞其他景致。

眾人走累了，賈政見前面有一座院落，就進去歇腳。院中點綴著山石，種著碧桃、芭蕉，一株西府海棠格外嬌艷。眾人議論一番海棠，寶玉又發一通高談闊論。賈政問：“這里題什么新鮮字？”一人說：“題‘蕉鶴’。”又一人說：“‘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說好，寶玉卻說：“妙是妙，可惜只說了海棠的‘紅’，遺漏了芭蕉的‘綠’，不如題‘紅香綠玉’，方兩全其美。”賈政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

眾人進屋，發現里面與別處截然不同，竟分不出間隔。原來四面都是雕空玲瓏的木板，請高手匠人雕出各種美麗的花樣，再看墻上，都是按古董的外形摳出的槽子。眾人齊贊：“好精致！”

賈政轉了幾圈，竟迷了路，好容易找個門，卻見自己與一群人迎面走來，原來是面大鏡子。轉過鏡子，門更多了，只好由賈珍引路，方轉出來。眾人都稱贊：“有趣，有趣！搜神奪巧，太好了。”于是跟著出了院子。

寶玉一心想著屋里邊的姐妹們，可是又沒聽見賈政說讓他走，只能跟著到了書房。賈政方回頭，看到寶玉跟著，斥道：“你還不回去？難道還沒逛夠？”寶玉這才趕緊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