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賈元春省親大觀園

寧、榮二府為元春省親的事情，天天忙亂，直到十月方才準備完畢。賈政上朝奏本，皇上朱批準奏：“明年正月十五日賈妃省親。”賈政奉旨，兩府更忙，年也沒過好。到了正月初八，就有太監來看了別墅，安排好舉行各種儀式的地方。

十四日，花燈煙火都備齊，上下通宵未眠。十五日一大早，賈府上下有爵位的都按品級穿戴整齊到榮府大門外等待。有太監來傳話，說是元妃到天黑后戊時初才能來，王熙鳳就勸賈母等人先回去歇息。到了晚上，王熙鳳便命人點起燈燭。

不久，外面忽然響起馬蹄聲，然后見十多個太監趕來，接著是一對對各司其職的太監陸續來到，遠處隱約傳來鼓樂聲。一隊隊儀仗過后，只見后面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鑾（luán）輿緩緩而來。

賈母等人慌忙跪下，就有太監過來攙扶。進了大門，在東面的一座院落門前停了下來，太監跪請元妃下輿更衣，接著抬輿入門，太監散去，元春下了鑾輿，更換了衣服。隨后，元春來到賈母正室，一手攙著賈母，一手攙著王夫人，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都說不出來，只管嗚咽對泣。

半天，元春才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相聚一回，本該說說笑笑，卻反倒哭了起來。唉，一會兒我走了又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呢！”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忙上來勸解。

賈政到簾外問安。元春隔簾含淚對父親說：“田舍之家，雖然粗茶淡飯，卻能終日聚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如今富貴已極，卻骨肉各方，終無意趣。”賈政也含淚感謝皇上的恩典，叫元妃不要牽掛父母，好好伺候皇上。賈政又說起園內所有亭臺軒館都是寶玉所題。元春聽了笑道：“果然長進了。”便命快引進來。

寶玉進來，行完國禮。元春命他近前來，拉著手攬在懷里，摸著他的頭道：“比先前長高了。”一語未了，淚如雨下。這時王熙鳳等幾個女眷上前道：“筵宴已經齊備，請貴妃游幸。”元春起身，命寶玉在前面引路。

眾人步行來到院門前，一路游幸。只見此時園內花燈閃爍，香煙繚繞，細樂聲喧。元春嘆道：“太奢華了！”

到了正殿，大開筵席，賈母等人在下相陪，尤氏、王熙鳳等人親自把盞。元春命筆硯伺候，挑了園中幾處最喜歡的賜名，并親筆一一書寫。整座省親園子賜名“大觀園”，正殿上的匾額題“顧恩思義”。又將“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苑”；“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寫完后，又命舊匾不必摘去。她又題了一首七言絕句：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寫完后，她向眾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不善于吟詠，妹妹們一向也都深知的。今夜不過是聊以搪塞，不辜負眼前此景而已。你們也各題一詩吧。”她又特別喜愛瀟湘館、蘅蕪苑、怡紅院、浣葛山莊這四處，便讓寶玉為每處賦五言律詩一首。

不一會兒，眾姐妹都題詠完了，連寶玉的寡嫂李紈（wán）也勉強湊成一首七言律詩。賈妃先挨次看姐妹們的詩。

迎春題的是

曠性怡情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探春題的是

萬象爭輝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惜春題的是

文章造化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李紈題的是

文采風流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薛寶釵題的是

凝暉鐘瑞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林黛玉題的是

世外仙源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元春看后評論：“到底是薛、林二妹所作與眾不同，我們姐妹不能比。”

這個時候，寶玉卻還沒有作完，只剛剛作了“瀟湘館”和“蘅蕪苑”兩首，正作“怡紅院”，其中有句“綠玉春猶卷”，正好被寶釵瞥見，于是寶釵急忙回身悄推他道：“貴妃因不喜‘紅香綠玉’便改了‘怡紅快綠’，你卻偏用‘綠玉’，豈不是有意和她爭馳了？”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不由拭汗道：“卻怎么好？一時之間，哪里尋典故去？”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出于何典呢？”寶釵笑道：“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可還記得？”寶玉笑道：“該死該死！卻沒想到這個典故，寶姐姐真可謂‘一字之師’，從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悄悄笑道：“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及此，寶玉已經續成三首，還剩下一首未得。

黛玉見寶玉搜索枯腸般構思，走過來一看，讓他抄錄前三首，她代作“杏簾在望”，寫好后，揉成紙團扔到寶玉跟前。寶玉忙用工楷謄抄好，呈與元春。卻見寶玉呈上的四首詩：

有鳳來儀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主人應解憐。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元春看完，喜之不盡，說：“果然有長進了。”又指出“杏簾”一首為四首第一，就把“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把方才所有的詩用錦箋抄錄，令太監傳到外面。賈政等看了，稱贊不已。

這個時候，賈薔已經帶著女戲子在樓下等候了，一個太監出來，拿了戲單與十二人的花名冊。不一會兒，就點了《豪宴》《乞巧》《仙緣》

《離魂》等四出戲。女戲子隨之粉墨登場，做盡悲歡情狀。

戲剛演完，一個太監用金盤捧出糕點來賞賜了齡官，讓她揀拿手戲隨意再做兩出。齡官又演了《相約》 《相罵》。元春夸獎了她，額外賞她兩匹宮綢、兩個荷包、金銀錁（kè）子并食物。

撤了筵席，元春把沒到的地方游覽一遍，到寺里拜了佛，題匾“苦海慈航”，又賞了尼姑、道姑。

隨后回到正殿，太監跪啟：“賞賜物品備齊。”呈上單子，元春看了，命從賈母起，寧、榮二府的親人依輩分賞賜各種物品，又賞了各人的奶娘、丫鬟及管理工程、陳設、司戲、掌燈、廚役、優伶、馬戲與各項人役。

眾人謝了恩，太監說：“已到丑正三刻，請駕回宮。”元春熱淚滾滾，依依不舍地別過親人，登輿離去。第二天，皇上又有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