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卡曼特和露露》:恩貢農場

  • 走出非洲
  •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
  • 10464字
  • 2025-04-10 10:02:32

我們來了,我們來了,從高原,從森林……

我曾在非洲擁有一座農場,就在恩貢山腳下。赤道距離北境一百英里,橫跨這片高地,農場則坐落于海拔超過六千英尺處。白日里,你感到自己遠離地面,高高升起,貼近太陽,但清晨和傍晚卻清朗而閑適,夜晚則寒冷凜冽。這樣的地理位置,再結合陸地高度,創造出了一種舉世無雙的景觀。

這里沒有肥沃之處,也毫無繁茂生機;它是經過六千英尺海拔蒸餾過的非洲,仿佛整片大陸強烈而高純度的濃縮精華。色彩枯燥,火燎過一般,一如陶器的色澤。樹木的葉子輕盈纖脆,與歐洲樹葉的構造截然不同;樹木并不長成弓形或圓頂狀,而是水平鋪開,這種構造使得彼此孤立的高聳樹木看起來頗像棕櫚樹,或者說給了它們一種充滿史詩感與浪漫氣息的氛圍,仿佛扯帆上桅的大型帆船,也使得樹林邊緣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外觀,好像整個樹林都在微微顫動。在廣袤平坦的草地上,散落著虬曲光禿的老荊棘樹,草地仿佛調了味,散發出百里香和香楊梅一般的氣味;在某些地方,香氣異常濃烈,甚至刺痛鼻腔。所有你在平原或原生林的蔓生與藤生植物上發現的花朵,都像丘陵地帶的花朵一樣小巧,只有在長雨季伊始,才會有大量碩大且香味濃烈的百合在平原上綻放。視野開闊極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無垠而自由,高貴無比。

這片地貌的主要特征在于空氣。這也是你在這里的生活的特質。回顧在非洲高地的旅居生涯,你會感到自己在空中生活了一段時間,因此深受觸動。天空的顏色最深也就是淡藍色或紫羅蘭色,一團團碩大無朋、輕若無物、千變萬化的云朵高高聳起,在空中航行,但天空又蘊含一股藍色的活力,在短距離內,把山脈與樹林涂抹成鮮亮的深藍色。正午時分,空氣生機勃勃,籠罩大地,仿佛火焰熊熊燃燒;又如奔騰的水流般浪花飛濺、搖擺涌動、熠熠生輝,映照一切物體,讓一切成雙成對,并創造出美妙至極的海市蜃樓。在這樣的高空中,你可以輕松呼吸,深深吸入生命的確鑿與心靈的輕盈。在高原,你于晨間醒來,思忖:我在這里,這就是我的歸宿。

恩貢山脈沿一條長長的山脊自北向南延伸,四座壯麗主峰宛如巋然不動的深藍色海浪直指天際。它高出海平面八千英尺,東部高出周邊國家兩千英尺;但西邊的落差卻更深,也更陡峻,山丘垂直落入東非大裂谷。

高原上的風從東北偏北方向穩定吹來。這風和非洲及阿拉伯海岸的風同根同源,名為季風,或東風,也是所羅門王的愛馬。爬升到這里,它仿佛只是地球將自身推向太空時的空氣阻力。風直沖恩貢山脈,山坡是架設滑翔機的理想場所,氣流能托舉起機身,飛過山頂。隨風飄移的云朵撞上山坡,將山丘環繞,或困于山巔,化作大雨而落。但那些選擇了更高路線、駛出暗礁的云朵則消融在山脈西側,彌散在大裂谷炎炎如熾的沙漠上方。有很多次,我都在屋里追隨這些以隊列行進的非凡云朵,驚奇地看到,一旦那驕傲飄浮的團塊越過山脈,便消失在藍色的空氣中,不見蹤影。

一天之中,農場上的山丘會頻頻變換特質,有時看起來近在咫尺,有時看起來又遠在天邊。傍晚時分,天色漸暗,當你凝視它們時,一眼望過去,空中仿佛沿著漆黑的山脈輪廓勾勒出一條細細的銀線;而后,隨著夜幕降臨,四座山峰似乎被推倒撫平,仿佛山脈正在伸展并擴張。

從恩貢山遠眺,你將擁有獨一無二的視野,能望到南部大型狩獵區的廣袤平原,這片平原一路延伸到乞力馬扎羅山;向東向北則能俯瞰山麓丘陵公園般的鄉村,背后是一片森林,還能看到基庫尤人保留地的波紋狀土地,這片保留地延伸至一百英里外的肯尼亞山,是由一小塊一小塊方形玉米地、香蕉林和草原拼接成的馬賽克,土著村莊的藍色煙霧零星升起,活像一小群有尖頂的鼴鼠丘。但向西望,則是非洲低地國家月球表面般的干燥風光。棕色的沙漠上不規則地點綴著荊棘叢,歪歪扭扭的深綠小徑與蜿蜒的河床并駕齊驅,那小徑是含羞草樹林,它們很高大,枝丫寬闊,有著釘子般的棘刺;仙人掌在此處生長,這里也是長頸鹿和犀牛的家園。

一旦進入山區,你將發現它幅員遼闊、風景如畫、神秘莫測,長長的山谷、灌木叢、綠色山坡與嶙峋峭壁形態萬千。在更高處的某座山峰之上,甚至有一片竹林。山中有清泉與水井,我曾在水邊露營過。

在我那個年代,水牛、大角斑羚和犀牛都生活在恩貢山,年事極高的土著還記得曾有大象在此的日子。我一直很遺憾整座恩貢山沒有被劃入禁獵區。只有一小部分地區是野生動物保護區,南峰的信標標志著禁獵區的邊界。等到殖民地繁榮發展,首都內羅畢膨脹為大都市時,恩貢山可能會成為它無與倫比的野生動物保護區。但我在非洲的最后幾年里,有很多年輕的內羅畢商販會在周日沖進山里,騎著摩托,看到什么就射什么,我相信,獵物們將被迫逃離山區,穿過荊棘叢與不毛之地,向更遠的南方遷徙。

行走在山脊和四座山峰上輕而易舉;草地的草矮矮的,如草坪一般,偶有灰色石頭沖破草皮露出地面。沿著山脊,上下山峰,宛如一條平緩的之字形路線,那里有一條野生動物們踩出的羊腸小道。一天早上我踏上這條小路,當時我正在山上露營,沿著小徑往前走,發現了一群大角斑羚的新鮮足印與糞便。這些龐大而和平的動物一定是在日出時刻爬上山脊,排成長長的一列向前行進,除了登高俯瞰兩側山腳下的土地,你無法想象它們來到這里還能有什么別的理由。

我們在農場種植咖啡。對咖啡而言,這片土地的海拔略微高了些,維持農場艱苦卓絕,我們從來就沒靠農場賺到錢。可是啊,咖啡種植園是你一旦涉足其中便難以自拔的事業,總有事情可做,因為你的工作進度總是稍顯落后。

在這片荒蠻野性且不規則的區域,開辟出一塊土地,按照規則栽種,看起來相當不錯。后來,當我飛行在非洲大地上,并日益熟悉我的農場從空中俯瞰下去的模樣,我對自己的咖啡園充滿了欽佩。它躺在灰綠色的土地上,是那么鮮綠明媚,我也意識到人類的頭腦對幾何圖形有多么渴望。所有環繞內羅畢的區域,特別是在城鎮北部,都以類似的方式進行規劃,這里生活著一群人,他們不斷思考并談論種植、修剪或采摘咖啡,夜晚躺下時,還要深思咖啡工廠的改進。

咖啡種植是一項漫長的工作。當你還年紀輕輕、充滿希望時,冒著傾盆大雨,從苗圃里一箱箱地搬運閃閃發光的咖啡幼苗,和所有的農場工人一起下地,仔仔細細將這些樹苗種進土坑。這一行行土坑在潮濕土壤上均勻分布,咖啡樹就要在這里生根成長。之后你要從灌木叢里砍來樹枝,為它們遮上濃密陰涼,抵擋陽光,因為陰涼是幼苗的特權。你做了這么多,它卻不會輕易如你所愿。要過四五年,咖啡樹才能結果,與此同時,它們可能會遭遇干旱與病災,田里還會長出厚厚一層本地野草,這種草黝黑粗壯,又名黑杰克,有著又長又粗糙的種皮,會粘上你的衣服和長筒襪。有些咖啡樹種得不好,主根彎曲,這些樹甫一開花就會死去。每英畝土地要種植超過六百棵咖啡樹,而我有六百英畝的咖啡。我的牛拉著耕田機在田間來回穿梭,在樹列之間走上數千英里,耐心等待即將到來的犒賞。

咖啡莊園里也有諸多絕美時刻。雨季開始時,種植園里百花齊放,真是一派燦爛景象,在薄薄的霧氣與毛毛細雨之中,六百英畝的土地上仿佛籠罩著一大團白堊土。咖啡花有一股略帶苦澀的清香,就像黑刺李的花一樣。當漿果成熟,整個農場一片火紅,所有女人和孩子(大家管孩子們叫“托托”)都被叫出來,和男人們一起采摘咖啡,而后馬車與手推車將摘下來的咖啡豆運到河邊的工廠。我們的機器始終沒有達到應有水平,但工廠是我們親自規劃并建造的,所以我們對它評價很高。曾有一次,整個工廠都燒毀了,必須重新建造。巨大的咖啡烘干機轉啊轉,咖啡豆在它的鐵皮肚子里持久而低沉地轟鳴,那聲音就像海灘上不斷被沖刷的鵝卵石一樣。有時,咖啡豆會在午夜時分烘干完畢,隨時都能從烘干機中取出。那可真是個如詩如畫的時刻,工廠巨大而黑暗的房間里亮著許許多多防風燈,燈懸滿了角角落落,那里還掛著蛛網和咖啡豆外殼,在燈光照耀下,滿含熱望、容光煥發的黑色面龐渾圓而干燥,你會覺得整間工廠宛若埃塞俄比亞人耳垂上的明亮寶石一般,懸掛于壯闊的非洲之夜。隨后,咖啡脫殼,分級,分類,純手工進行,最后用縫馬鞍的大針封口、打包。

最后,一大清早,天色未明,我躺在床上,聽見車隊開始沿著綿延的工廠山路朝內羅畢火車站進發,每輛車都由十六頭公牛拉著,高高地堆滿咖啡袋,十二袋夠一噸重,車隊里充斥著吵嚷的人聲與車子的咔嗒聲,車夫們跟在車旁奔跑。在他們從農場去往城鎮的路上,這是唯一的上坡路,因為農場比內羅畢城區高出一千英尺,想到這里我很欣慰。到了晚上,我走出門去迎接凱旋的隊伍,疲憊的牛在空蕩蕩的車前垂頭耷耳,一個同樣疲憊的小托托領著它們,精疲力竭的車夫們拖著鞭子走在滿地塵土中。至此,我們已經盡力了。咖啡將在一兩天內到達海上,我們只能寄希望于在倫敦大拍賣會上能有好運。

我有六千英畝土地,因此除了咖啡種植園,還有很多富余土地。農場的一部分是原生森林,大約有一千英畝是非法占地者的土地,占有者稱之為他們的“香巴田”。非法占地者都是當地土著,他們和家人一起,在白人的農場上持有幾英畝土地,作為交換,每年都要為農場主工作一定天數。可我認為,我的占地者是從不同角度來看待這種關系的,因為他們中有許多人就出生在農場,在他們之前,他們的父親也出生在此,所以他們極有可能把我看成他們莊園里的高級占地者。相比農場的其他部分,占地者的土地更有生命力,一年到頭隨季節變化而變化。當你走在被人踩踏出的狹窄小徑上,走在高高大大、沙沙作響的綠色軍團之間,玉米長得比你還高,長成后又被收割。豆子在田野里成熟,由婦女們采摘并打脫,秸稈和豆莢則收集起來燒掉,因此在某些季節,農場各處都會升起薄薄的藍色煙柱。基庫尤人還種植紅薯,這種作物有著藤蔓狀的葉子,遍布大地,仿佛一張密密織就的小地毯,籠罩地面,還有許多不同品種的南瓜,有碩大的黃色南瓜,也有生著綠色斑點的南瓜。

無論何時,但凡你走在基庫尤人的農田里,率先映入眼簾的一定是個小個子老太太的后背,正在田間地頭忙活耕作,那畫面活像鴕鳥將頭埋進沙子。每個基庫尤家庭都有一些小小的尖頂圓屋和儲物棚舍,棚舍間的空地是個生機勃勃的場所,地面如混凝土般堅硬,在這里,人們碾碎玉米,給山羊擠奶,孩子和小雞奔來跑去。過去,我常常于藍色彌漫的傍晚時分,在占地者小屋周圍的紅薯地里射斯氏彩鷓鴣,鴿子則在樹干高聳、枝葉如流蘇般的樹上咕咕叫著,這些樹屬于曾經覆蓋整片農場的森林,如今零星殘留在農田里。

此外,我在農場上還有幾千英畝草地。長長的青草迎著強風,如海浪般奔涌、流淌,基庫尤小牧童們在這里放牧父親的奶牛。在寒冷的季節,他們會隨身攜帶從棚舍里弄來的燒紅的煤炭,擱在小小的柳條籃里,有時會引發大面積的草原火災,對農莊里的牧場而言可謂滅頂之災。干旱的年份,斑馬和大角斑羚會到農場的草原上來。

內羅畢是我們這兒的都市,位于十二英里外,坐落于丘陵間的一塊平坦地帶。這里有總督府和各大中央機構,統治者們便是在此治理國家。

城市不可能不影響你的生活,甚至于,你對它的評價是好是壞都無關緊要,它就是能通過某種心理上的萬有引力法則,讓你對它牽腸掛肚。夜晚,我能從農場上的某些地方看到城市上空發著光的薄霧,令我思緒萬千,想起歐洲的那些大城市。

第一次來到非洲時,整個國家都沒有汽車,我們得騎馬前往內羅畢,或是駕一輛六匹騾子拉的車去,并把牲口拴在“高地驛站”的馬廄里。我在非洲期間,內羅畢一直是個五光十色的地方,雖有一些新建的漂亮石頭建筑,但整個區域遍布瓦楞鐵皮搭建的老舊商店、辦公室和平房,桉樹沿著光禿禿、灰撲撲的長街夾道而立,齊齊整整。高等法院、土著居民事務部和獸醫部的辦公室全都破敗不堪,我對這些政府官員充滿崇高的敬意,他們被安排在炙熱而黢黑的小房間里,卻能勝任一切工作。

但內羅畢總歸是個都市,在這里,你可以購物、聽到新消息、在酒店用午餐或晚餐、在俱樂部跳舞。這是個鮮活的地方,如奔騰的水流一樣始終在流動,也像個年輕人一樣不斷成長,每一年都在變化,哪怕在你出門游獵期間,它依然在變化的路上步履不停。新總督府落成,是一棟宏偉優雅的涼爽房子,擁有漂亮的舞廳和美麗的花園,大酒店拔地而起,極具影響力的農業展覽與精美花展在此舉辦,我們的“殖民地準時髦群體”時不時連續演上幾場快節奏的情節劇,活躍城市氣氛。內羅畢對你說:“充分利用我,充分利用時間,Wir kommen nie weider so jung,如此無拘無束,如此貪得無厭。”我和內羅畢一向心意相通,有一次,我開車穿城而過,心想:沒有內羅畢的街道,就沒有這個世界。

與歐式城鎮相比,當地土著和有色移民的居住區域相當廣闊。

斯瓦希里人的聚居區位于去往穆薩伊加俱樂部的路上,名聲不佳,卻是個充滿活力、臟亂而艷俗之所在,每時每刻都有很多事情正在發生。這里的房屋大多由錘扁的破舊煤油罐搭建而成,附著形形色色的銹跡,如同珊瑚巖,呈現老化腐朽的結構,先進文明的精神正從此地穩步逃離。

索馬里人的城鎮離內羅畢更遠,我想是因為索馬里人禁閉女性的制度。在我那個年代,有一些年輕貌美的索馬里女子,她們的名字全城無人不曉,她們到集市上活動,讓內羅畢的警察手忙腳亂。她們聰明過人,令人著迷。但是,城里見不到誠實的索馬里女人。索馬里城鎮敞開來面對狂風,毫無遮蔽,塵土飛揚,必然會讓索馬里人想起他們出生的沙漠。在同一地方住了很久的歐洲人,哪怕住了幾代人,都無法對此妥協,做不到像游牧民族一樣對家居環境視若無睹。索馬里人的房屋零星散布在荒瘠的土地上,看上去就好像是用一大堆四英寸釘子給釘在一起,頂多能撐上一周。可一旦你步入其中一間房屋,便會驚訝地發現里面是如此整潔而清新,散發著阿拉伯香料的香氣,屋里有精美的地毯與墻幔,銅器與銀器琳瑯滿目,還有象牙制柄、刀刃華美的寶劍。索馬里女子本身待人接物端莊而溫馴,熱情好客,艷麗明快,笑聲如銀鈴。通過我的索馬里仆人法拉赫·阿登,我得以在索馬里村莊舒服自在。身處非洲期間,法拉赫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我參加了許多索馬里人的節日。大型索馬里婚禮真是一場壯觀且傳統的慶典。作為貴賓,我受邀入新房,墻壁與婚床都掛著古老織物與刺繡品,散發著溫柔光芒,黑眼睛的年輕新娘紋絲不動,宛若元帥手中鑲滿沉重絲綢、金子與琥珀的指揮杖。

索馬里人是牲口販子,是商人,生意遍及全國。為了運送貨物,他們在村莊里養了大量小灰驢,我也在那里見過駱駝,那是沙漠高傲而冷硬的產物,超脫了一切俗世苦痛,如同仙人掌,如同索馬里人。

索馬里人因為可怕的部落斗爭給自己招惹了諸多麻煩。在這件事上,他們同別人的感受和理解大不相同。法拉赫屬于哈布·尤尼斯部落,因此在爭吵中我私心站在他們這一邊。有一回,索馬里城內發生了一次真刀真槍的劇烈沖突,沖突發生在杜巴·漢蒂斯部落和哈布·查奧洛部落,出現了槍擊及縱火,有十人還是十二人被殺害,直至政府出面干預。當時法拉赫在自己的部落有個年輕朋友,名叫賽義德,常來農場看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男孩子。賽義德去拜訪了哈布·查奧洛的一家人,恰逢一個憤怒的杜巴·漢蒂斯部落成員經過,朝著房子的墻壁隨意開了兩槍,結果打斷了賽義德的腿,當仆人們告訴我這一消息,我難過極了。我就法拉赫朋友的不幸表達了慰問。“什么?賽義德?”法拉赫憤怒地叫喊道,“那對賽義德再好不過了。他為什么非得去哈布·查奧洛的人家里喝茶呢?”

內羅畢的印度人主宰著市集上的大型原住民商業區,了不起的印度商人們的豪宅就在城外,其中包括杰旺吉、蘇萊曼·維爾吉和阿里迪納·維斯拉姆。他們全都偏愛石雕臺階、欄桿和花瓶,都是用當地軟石雕刻而成,工藝糟透了,就像孩子們用粉色裝飾磚搭出的房子一樣。他們在花園里舉辦茶話會,供應符合莊園風格的印度油酥糕點,他們都是聰明機智、旅行經驗豐富、彬彬有禮之人。但在非洲的印度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商人,和他們在一起時,你永遠也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一個人類個體還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我去過蘇萊曼·維爾吉的房子,有一天我看到他的大倉庫上方降了半旗,便問法拉赫:“蘇萊曼·維爾吉死了嗎?”

“半死不活。”法拉赫回答。

“他們會在他半死不活的時候降半旗嗎?”我問。

“蘇萊曼死了。”法拉赫說,“維爾吉還活著。”

接管農場前,我醉心于射擊,參加了多次游獵。然而成為一名農民后,我便放下了步槍。

馬賽人是養牛的游牧民族,是農場的鄰居,住在河對岸。他們中有些人時不時到我家來,抱怨獅子搶走了牛,請求我幫忙射殺,只要可以,我也都照做了。星期六時,我偶爾會步行去奧朗吉平原上射一兩只斑馬給我的農場工人加餐,我身后還跟著一長串喜氣洋洋的基庫尤年輕人。我在農場上打鳥,打鷓鴣和珠雞,都是美味佳肴。但多年來,我都沒再參加任何游獵遠征。

但我們還是經常在農場談論曾參加過的游獵活動。露營地深深烙印在你的腦海之中,就好像你在其中度過了一段漫長的人生時光。你會記得平原上的草地里印下馬車行過的彎曲車轍,宛如好友的面容揮之不去。

游獵途中,我曾看到一群水牛,一百二十九只,從晨霧中走出來,走在銅紫色的天空下,一只接一只,強有力的犄角左右擺動,這些漆黑、龐大、鐵一般的動物仿佛并不是在向我靠近,而是在我眼前被創造出來,造好后一只只送出去。我曾見過一群大象穿過茂密的原始森林,陽光從厚重的藤蔓植物間漏下,灑落成小小的光點與光斑,它們步調一致,仿佛要去世界盡頭赴一場約定。那里幅員遼闊,宛如極為古老且珍貴的波斯地毯的鑲邊,染成綠色、黃色與黑褐色。我一次又一次地目睹長頸鹿走過平原,繚繞著妖嬈奇特、無與倫比、植物般的優雅,仿佛它們并非一群動物,而是一簇簇舉世罕見、花莖修長、布滿斑點的巨型花朵正緩慢遷移。我曾追隨兩只清晨散步的犀牛,它們在黎明時分的空氣中呼哧嗅探,空氣那么冰冷,刺痛鼻腔,那兩只犀牛看上去就像兩塊嶙峋巨石,在綿綿山谷中嬉鬧,一起享受生活。我曾見過獅王,日出之前,殘月之下,它獵殺完畢,走在歸家路上,橫穿灰色的平原,在銀光閃閃的草地上繪出一道黑色尾跡,它的臉仍舊紅到耳根。抑或是午間小憩時,它心滿意足地躺在家人之間,躺在淺草地上,躺在金合歡樹柔和、寬闊的陰影中,躺在屬于他的非洲公園。

農場生活枯燥無聊,回想上述一切都讓人心情愉悅。而那些大型獵物仍在外面,在屬于它們自己的國度,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再一次去搜尋它們。有它們為鄰,農場的氛圍便平添了榮光與活力。盡管隨著時間推移,法拉赫逐漸對農業事務產生濃厚興趣,但他和我年邁的土著游獵隨從們一樣,都懷抱著一絲希冀,期待著再一場游獵。

在野外,我學會了謹小慎微,不要突然動作。在荒野之中,你面對的生物無不羞怯且警覺,它們極有天賦,能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躲開。沒有任何家畜能像野生動物一樣巋然不動。文明人已經失去了靜止的天資,必須默默從野外學習,才能被野外接納。輕手輕腳,絕不一驚一乍,這是獵人首先要學會的藝術,尤其是攜帶相機的獵人更應如此。獵人不能隨心所欲,一定要順應風向以及景物的顏色與氣味,他們必須將這場大合奏的節奏變成自己的節奏。有時,動物會一遍又一遍重復某個動作,獵人們也必須跟上。

當你掌握了非洲的節奏,便會發現她的所有音樂都是同樣節拍。這個國家的野生動物教給我的一切,都對我與土著居民的交往大有用處。

對女性和女性氣質的鐘愛是一種男性特質,對男性和男子氣概的鐘情則是女性特質,對南方國家和種族的敏感則是北歐人的特征。諾曼人必定是先愛上了外國,先是法國,接著是英格蘭。那些寫入十八世紀歷史與小說中的年邁貴族,頻繁旅行于意大利、希臘和西班牙,他們本身沒有一點南方特質,卻完全被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事物所具備的魅力深深吸引,牢牢掌控。舊日德國與斯堪的納維亞的畫家、哲學家及詩人,當他們初次抵達佛羅倫薩和羅馬時,皆跪倒在地,對南方頂禮膜拜。

這些毫無耐心的人卻對異國世界表現出了一種怪異到不合邏輯的耐心。就像一個女人往往不可能激怒一個真正的男人,對女人們來說,只要一個男人依然是男人,他就永遠不會那么可鄙,不會讓人完全無法接受。那些急躁的紅發北方人亦是如此,對熱帶國度與種族有著無限的容忍度。他們絕不會忍耐自己國家或親戚的廢話,但他們忍下了非洲高地的干旱少雨、中暑問題、牛瘟蔓延以及土著仆人的無能,容忍他們既謙遜又放任。他們對個性本身的感知迷失在對可能性的感知中,他們相信有些人互補協調,可以因此達成大同。但南歐人和混血人則沒有這種特質,他們要么譴責,要么不屑一顧。所以陽剛的男子鄙視嘆息的情人,對自家男人缺乏耐心的清醒女子對格麗塞爾達也同樣義憤填膺。

至于我,自抵達非洲的第一周起,我就深深喜歡上了當地土著。那是一種強烈的感情,包羅所有年齡與性別。于我的世界而言,發現黑色人種是一次壯麗拓展。若是一個天生喜愛動物的人在沒有動物的社會環境中長大,晚年才得以接觸動物;或者,若是一個對樹木與森林有本能喜好的人在二十歲時才初次步入林中;再或者,如果一個有音樂細胞的人在長大成人后才第一次聽到音樂;我的狀況可能就是和這些人相似。遇見土著人之后,我將自己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編排進了這支管弦樂團。

我的父親曾是丹麥和法國軍隊的軍官,在杜佩爾時,他是個年輕氣盛的中尉,寫信回家說:“回到杜佩爾,我是一個長縱隊的軍官。這是艱苦的工作,但令人著迷。對戰爭的熱愛是一種激情,你愛上士兵如同你愛上年輕婦人,愛到瘋狂,這種愛并不排斥其他的愛,女孩們都能明白。但女人們的愛一次只能容納一人,而對士兵的愛則要包括整個兵團,如果可能的話,你必定愿意擴大這份愛。”我和土著人之間的感情也是一樣。

了解原住民并不容易。他們聽覺敏銳,眨眼無蹤;若是你嚇到他們,他們可以瞬間退回自己的世界,就像野生動物一樣,因為你突然的動作而消失不見,就是這樣原地無蹤。在你同一個土著人相熟之前,幾乎不可能從他那里得到直截了當的回答。對于他擁有多少頭牛這樣直接的提問,他會答得含糊其詞——“和我昨天告訴你的一樣多。”歐洲人習慣于得到禮遇,土著人的回答違背了他們的感受,而用這種方式向土著人提問,也極可能違背了他們的感受。若我們逼迫或追問,非要從他們口中得到為何要如此行事的解釋,他們便會竭盡所能地往后退,隨后用一種荒誕而幽默的幻想來引導我們步入歧途。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小孩子也有著撲克老手的一切才能,他們不介意你高估或低估他們的手牌,只要你不知道它的真實面目就行。一旦我們真正闖入土著人的生活,他們的反應很像你用棍子捅進螞蟻窩時螞蟻們的表現,他們會以不知疲倦的精力消除損害,迅速而無聲,如同掩蓋一件不體面的事。

他們究竟怕我們的手造成怎樣的傷害呢,我們無法知曉,也無法想象。我個人認為,他們之所以怕我們,更多是怕我們的行事風格,就像害怕突如其來的巨大噪聲,而不是像你對痛苦和死亡所抱有的那種恐懼。但還是很難說清楚,因為土著人極其擅長假裝的藝術。在農田里,有時你會在清晨偶遇一只鷓鴣,沖到你的馬前,仿佛翅膀受了傷,生怕被狗給抓住。但它的翅膀并沒有受傷,它也不怕狗,它可以隨時在它們前面凌空而起,只是因為它有一窩幼鳥在附近,所以想將我們的注意力從幼鳥身上引開。就像這只鷓鴣,土著人可能會假裝對我們的恐懼,只因為還有其他更深層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的本質我們無從猜測。或者說到底,他們面對我們的反應可能只是某種古怪的玩笑,這些靦腆的人其實壓根不怕我們。土著人對生活的風險意識遠遠不如白人。有時候,在游獵中或在農場上,正是千鈞一發的時刻,我曾對上土著同伴們的目光,感覺我們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的鴻溝,他們對我的杞人憂天驚詫不已。這讓我聯想到,也許在原原本本的生活中,他們身處自己的族群,我們永遠也無法身處其中,就像深水中的魚,終其一生也無法理解我們對溺斃的恐懼。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這種自信,這種游泳的藝術,是因為他們保留了某種知識,而我們的先祖卻遺失了。綜觀所有大陸,唯非洲會將這知識教給你:上帝和魔鬼是一體的,是共生永存的威嚴,并非兩種永生,而是一個永恒的存在,土著人既不混淆人,也不分裂物質。

在游獵中,在農場上,我和土著居民之間的交情漸漸變得穩定而親密。我們成了好朋友。我讓自己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我永遠不可能徹底了解或理解他們,但他們卻完完全全了解我,在我自己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時,他們就已清楚我的決策。有段時間,我在吉爾—吉爾有個小農場,我住帳篷,搭火車往返吉爾—吉爾和恩貢。在吉爾—吉爾時,一旦下起雨,我就有可能突然決定回家去。然而,每當我到達基庫尤站,就會有我的家仆帶著騾子等在那兒,讓我騎上回家。這里是鐵路線上的一站,距農場有十英里。當我問他們怎么知道我要回來時,他們便扭開臉,似乎很不安,好像很怕又好像很厭煩,若是有個聾子堅持要我們給他解釋交響樂,我們便會是這副模樣。

當土著居民不再因我們唐突的舉動和突然的吵鬧而害怕,對我們有了安全感后,在我們講話時就會無比坦誠,比兩個相互交談的歐洲人更坦蕩。他們從不可靠,卻相當真誠。在土著人的世界里,好的名聲(也就是所謂的威望)無比重要。他們似乎在某一時刻對你做出了共同評估,此后不會有任何人表示異議。

有時,農場生活非常孤單,在傍晚的寂靜中,時間一分一秒從鐘表上嘀嗒流走,生命也仿佛隨之從你身上流逝,只因缺少白人跟我聊天。但我一直都能感受到土著人沉默而隱蔽的存在,與我自身的存在并駕齊驅,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平面上。回聲從一個平面回蕩至另一個平面。

土著人就是非洲的血肉之軀。高聳的死火山隆戈諾特在東非大裂谷拔地而起,枝葉漫闊的含羞草樹沿河生長,大象和長頸鹿漫步其中,但這幅風景并不比土著人更像真實的非洲,土著居民是無垠風光中的小人物。所有這些都是一個概念的不同表達,是同一主題的變奏。這不是異質原子意氣相投的堆積,而是一種相宜原子的參差堆積,就像橡樹葉、橡子以及橡木制品一樣。我們自己,腳踩靴子,總是匆匆忙忙,常常同周圍景觀不協調。土著人卻與之一致,當高大、纖細、黝黑、黑眼睛的人們走在路上——往往是一個接一個的,因此即便是土著人的交通大動脈也不過是羊腸小道——或是耕種土地,放牧牛群,舉行盛大舞會,又或是給你講個故事,那都是非洲在漫游,在舞蹈,在款待你。在高地之上,你想起詩人的句子:

高貴的人發現;

我終究是個土著人,

移民是如此乏味

殖民地正在變化,自我棲居那里以來也已經改變。當我盡可能準確地寫下我在農場的經歷,在鄉村的生活,與平原及林地居民相關的故事,或許能具有某種歷史意義。

主站蜘蛛池模板: 鸡东县| 开封市| 平潭县| 秦皇岛市| 五家渠市| 调兵山市| 忻城县| 阳原县| 嘉义市| 肃宁县| 京山县| 建始县| 余庆县| 碌曲县| 延长县| 洪雅县| 金阳县| 百色市| 龙井市| 保康县| 钟山县| 阜宁县| 博乐市| 鲁甸县| 东明县| 平利县| 保靖县| 凤凰县| 依兰县| 定兴县| 岳普湖县| 黑水县| 宿松县| 福安市| 科技| 白河县| 永嘉县| 西宁市| 塔河县| 长顺县| 廊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