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哪吒的衣袍往回飛,紅綾在云氣里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像他此刻心里燒得旺旺的火。敖丙和金吒對視一眼,道:“金吒師兄,你看好師伯,我跟著哪吒。”
敖丙說完,連忙提氣跟上,冰棱在掌心泛著寒光,誰都知道這一回去,怕是要掀起比殷墟迷霧更烈的風暴。
祠堂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尊后母戊鼎依舊立在后院,只是鼎身的烏青淡了些,饕餮紋里嵌著的甲骨片在風中輕輕顫動,像無數張嘴在低聲訴說。哪吒剛落地,就看見巫賢的冤魂正對著九具鐵棺虛影垂淚,那些透明的弟子們圍在他身邊,指尖的黑氣比先前淡了許多。
“巫賢!”哪吒的聲音里還帶著哭腔,火尖槍“哐當”戳在地上,震得滿地甲骨片亂響,“你告訴我!那個人臉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用活人生魂祭過龜甲?你的弟子是不是真的害過無辜百姓?”
巫賢猛地轉身,眼眶里的黑血瞬間涌了出來,祭袍在他身后狂亂地飄:“你……你都知道了?”他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每一個字都帶著被戳穿的痛楚,“是那個守鼎老鬼告訴你的,對不對?他總是這樣,拿著一點皮毛就到處搬弄是非!”
“我問你是不是真的!”哪吒向前一步,火尖槍的槍尖幾乎要碰到巫賢的胸口,眼淚卻不爭氣地往下掉,“你說啊!你輔佐君王是真的,遷都謀劃是真的,被埋成生樁是真的,那……那害人也是真的嗎?”
敖丙上前按住哪吒的肩膀,聲音里帶著克制的沉痛:“國師,我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想知道真相。那些年殷邑消失的百姓,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賢望著他,又看看敖丙那雙含著淚的藍眼睛,忽然慘笑起來,笑得霧氣都跟著顫抖:“真相?你們要的真相就是……我為了讓大商站穩腳跟,是用了鎮族龜甲!我為了讓巫覡一脈延續,是讓弟子們用活嬰煉過不死藥!可那又怎么樣?”他猛地拔高聲音,黑血順著臉頰淌進祭袍的褶皺里,“當年大商九世之亂,天下亂得像鍋粥,不狠一點,大商早就亡了!不犧牲一點,巫覡早就被你們道派吞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所以那些無辜的人就該去死嗎?”哪吒嘶吼著,眼淚糊了滿臉,“你可知失去孩子的爹娘有多痛?你可知被當成祭品的百姓有多怕?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冤,那他們的冤又該向誰訴!”
“我……”巫賢被問得啞口無言,胸口的玉圭“咔嚓”又裂了一道縫,他踉蹌著后退,撞在青銅甗上,甗里的白骨嘩啦啦滾出來,每一根都刻著模糊的人名,“我以為……我以為只要大商好了,只要巫覡能活下去,那些犧牲……都是值得的……”
“值得?”敖丙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您可知‘值得’兩個字,壓碎了多少家庭?您可知那些被您吸走生魂的土地,至今都長不出莊稼?”他的眼眶紅了,藍盈盈的淚珠在睫毛上打轉,“您求的公道,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啊……”
巫賢望著那些白骨,又看看哪吒通紅的眼睛,忽然捂住臉蹲下去,黑淚從指縫里涌出來,滴在刻著“祭”字的甲骨片上:“我后悔啊……我后來夜夜都夢見那些冤魂……可我停不下來了……新王早就對我動了殺心,我不把龜甲的力量催到極致,連帶著弟子們都活不成啊……”
他猛地抬頭,黑血糊了滿臉,像個絕望的困獸:“我本想讓九個方伯做生樁,既能穩固地基,又能震懾諸侯,誰知道……誰知道新王聯合截教仙家,把我和弟子們換了上去!他們奪了龜甲,還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在我身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哪吒的火尖槍垂了下來,槍尖的火星漸漸熄滅。他望著眼前這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冤魂,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疼又悶。原來這世間的冤屈,真的像那張人臉說的,纏纏繞繞分不清。
敖丙輕輕嘆了口氣,撿起地上一塊刻著“生”字的甲骨片:“國師,不管過去有多少無奈,傷害已經造成了。我們能做的,或許不是評判誰對誰錯,而是讓活著的人不再重蹈覆轍。”
“可我的弟子們……”巫賢指著九具鐵棺虛影,那些透明的青年正對著白骨落淚,“他們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最后卻落得這般下場……”
敖丙繼續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溫柔的堅定:“我們會把真相揭露出來,讓世人知道你們的功與過。或許不能洗刷所有冤屈,但至少……不會再有人把你們當成十惡不赦的惡鬼。”
風穿過祠堂的破窗,卷起地上的甲骨片打著旋兒飛,吹得青銅編鐘“叮叮咚咚”響個不停,那聲音哪里是鐘鳴,分明是千百年的時光在低聲啜泣,為這段纏纏繞繞、分不清是是非非的過往嘆息啊!哪吒吸了吸鼻子,鼻尖紅得像顆熟透的櫻桃,他猛地抬手抹掉眼淚,那動作帶著一股子倔強的狠勁,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抹掉:“走吧,去朝歌太廟!不管那里藏著多少骨頭,埋著多少秘密,我們都要一根一根刨出來,一點一點挖清楚!誰也別想攔著!”
巫賢的冤魂望著他們的背影,那背影在霧氣里顯得那么單薄,卻又那么堅定,他忽然深深一揖,九具鐵棺虛影里的弟子們也齊齊躬身,透明的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淡淡的弧光,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感激。后母戊鼎發出一聲輕響,那聲音溫柔得像母親的呢喃,鼎腹的“后母戊”銘文泛出淡淡的金光,一圈圈在鼎身擴散開來,像是為他們披上了一層金色的紗衣,又像是在為這趟未知的前路默默送行。敖丙回頭望了一眼那尊巨鼎,鼎身上的金光映在他藍盈盈的眼眸里,像落了滿眶的星星。他又看看漸漸淡去的冤魂,巫賢的祭袍在風中輕輕飄,像一面褪色的旗幟,他輕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溫柔:“或許這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只有在時代洪流里掙扎的可憐人,被命運推著向前,身不由己……”
哪吒沒說話,只是握緊了火尖槍,指節捏得發白,紅綾在他身后獵獵作響,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映著他眼里不曾熄滅的光。
“且慢!”巫賢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急促的顫抖,他看他們是真心想要幫助自己,那眼神里的堅定不似作偽,于是不再自怨自艾,猛地飄上前來阻攔,“以你們現在的修為,就這樣強闖朝歌,只有死路一條啊!你們這是去送死,不是去查真相啊!”
“大商再強,終究只是人間王朝,能有多可怕?”敖丙微微蹙眉,藍眸里閃過一絲不解,“何況太師聞仲還在北海平叛,難道截教還有其他仙家坐鎮朝歌不成?”
“就算有截教仙家,他們還能包庇商王以人為祭不成?”哪吒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像是不信這世間有闖不過的難關。
巫賢望著他,又看看哪吒那緊抿的嘴唇,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藏著無盡的滄桑:“湯伐夏桀,殺戮過重,國有七年大旱。于是成湯以己為牲,祭祀天帝……”他娓娓道來,聲音里帶著一種古老的悲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歲月深處撈出來的,沾著血,帶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