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裴遠山提著燈籠穿過濕滑的青石板路，雨水順著他的斗笠邊緣滴落，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中形成一道道銀線。他抬頭望向那座隱沒在雨幕中的宅邸——“靜園“，委托人信中提及的地方。宅院大門緊閉，門環上銅銹斑駁，仿佛多年無人居住。

“有人嗎？“裴遠山叩響門環，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沉悶。

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一只蒼白的手伸出來，遞出一張紙條。裴遠山接過，上面寫著：“入內，直走至后院畫室。酬金已備，請為《洛神圖》點睛。“

裴遠山皺眉。他是京城有名的畫師，尤其擅長人物點睛之筆，素有“一筆活人“的美譽。但這般神秘的委托卻是頭一遭。猶豫片刻，對藝術的執著戰勝了不安，他推門而入。

宅院內寂靜得可怕，只有雨打芭蕉的聲音。穿過幾進院落，裴遠山來到一間點著幽藍燈火的屋子。推門進去，一股陳年墨香混合著某種奇異香料的氣味撲面而來。屋內陳設簡單，中央擺放著一張紫檀畫案，案上鋪著一幅未完成的工筆美人圖。

裴遠山走近細看，畫中女子云鬢高挽，身披輕紗，立于洛水之濱。畫工精湛，女子神態栩栩如生，唯獨雙眼空白，顯然等待點睛。更奇怪的是，女子左眼輪廓內竟畫有兩個瞳孔的草稿——一個重瞳。

“重瞳...“裴遠山喃喃自語。相傳上古舜帝目有重瞳，乃圣人異相。但眼前這幅畫中的重瞳卻給他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案上已備好顏料與筆，最細的那支狼毫筆尖沾著未干的朱砂，仿佛剛剛有人用過。裴遠山環顧四周，屋內確實只有他一人。

“點睛而已...“他自我安慰道，提筆蘸墨，先為右眼點睛。筆尖觸及絹面的瞬間，裴遠山感到一陣莫名心悸，仿佛畫中女子正透過空白眼眶凝視著他。他穩住手腕，一筆點下——眼波流轉，顧盼生輝。

左眼的重瞳更為復雜。裴遠山屏息凝神，先點出外層瞳孔，再在內側添上第二個。當最后一筆完成時，屋內燈火突然搖曳，畫中女子的面容似乎扭曲了一瞬。

裴遠山后退半步，揉了揉眼睛。“定是疲勞所致。“他自語道，卻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猛然回頭，屋內依然空無一人。但案幾上的銅鏡中，似乎有一道白影掠過。裴遠山心跳加速，決定盡快離開。他取走案上備好的酬金錦囊，匆匆走出畫室。

院中雨已停歇，月光透過云隙灑下，照得青石板路泛著冷光。裴遠山快步走向大門，卻聽見身后傳來女子輕笑。

“公子為妾身點睛，妾身感激不盡。“

裴遠山渾身僵硬，緩緩轉身。月光下，一位與畫中一模一樣的女子站在廊下，輕紗隨風飄動。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左眼——重瞳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兩個瞳孔分別轉動，盯著裴遠山。

“你...你是？“裴遠山聲音干澀。

女子不答，只是微笑。那笑容讓裴遠山想起古墓中出土的陶俑，完美卻毫無生氣。她抬起手，指向裴遠山的左眼。

“很快，公子也會看見我所見的世界...“

裴遠山奪路而逃，直到回到自己家中，鎖緊門窗，才稍稍平靜。他點亮所有燈燭，取出酬金錦囊，發現除銀兩外，還有一張字條：“重瞳現世，陰陽交匯。畫師點睛，自承其厄。“

次日清晨，裴遠山在銅鏡前洗漱時，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左眼瞳孔邊緣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痕，仿佛正在分裂成兩個。他閉上右眼，只用左眼視物——世界變得不同了。他能看見空氣中飄浮的灰色絮狀物，院墻外行走的路人身后拖著模糊的影子，最可怕的是，每當他注視某處陰影過久，那里就會出現畫中女子的輪廓，用那雙重瞳凝視著他。

“這不是真的...“裴遠山用冷水拍打臉頰，但左眼中的異象揮之不去。

為轉移注意力，他決定調查那幅畫的來歷。通過書畫商人的關系，裴遠山得知“靜園“曾是十年前一位蘇姓富商的宅邸。富商有一女，名喚蘇挽晴，生來左目重瞳，被視為不祥。后來蘇家突發大火，全家葬身火海，唯獨蘇挽晴的尸首不見蹤影。

“據說啊，“書畫商人壓低聲音，“那蘇小姐不是普通人。蘇家祖上得罪了某位神靈，世代女子都要出一個重瞳者，活不過二十歲。蘇小姐失蹤那晚，正是她二十歲生辰。“

裴遠山感到一陣惡寒。他謝過商人，回到畫室，發現案幾上多了一幅新畫——正是他昨日點睛的《洛神圖》，但畫中場景變了。女子不再立于洛水之濱，而是站在燃燒的宅院前，懷中抱著一個雙目緊閉的嬰兒。

更詭異的是，裴遠山分明記得自己昨日用的是普通墨色點睛，此刻畫中女子的右眼卻是血紅色，而重瞳的左眼泛著詭異的金光。

“公子看得可還滿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裴遠山猛地轉身，撞翻了顏料架。那位自稱蘇挽晴的女子就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日光下，她的皮膚呈現出不自然的蒼白，脖頸處有一圈青紫勒痕。

“你到底是人是鬼？“裴遠山背抵畫案，退無可退。

蘇挽晴的重瞳轉動，兩個瞳孔分別看向不同方向，一個盯著裴遠山，一個望向畫作。“妾身非人非鬼，乃是被'重瞳娘娘'選中的容器。“她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觸碰裴遠山的左眼，“而公子你，已接受了娘娘的印記。“

裴遠山拍開她的手，“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點睛之人，承接畫中之靈。“蘇挽晴的聲音忽然變得空洞，仿佛多人同時開口，“你為妾身點睛，便是與娘娘結契。很快，你的左眼將完全變成重瞳，屆時你將看見真實的世界——一個充滿游魂與詛咒的世界。“

裴遠山想起字條上的警告：“畫師點睛，自承其厄。“他強自鎮定，“如何解除這詛咒？“

蘇挽晴的身影開始變淡，“找出當年真相...找到真正的祭品...“話音未落，她已如煙消散。

當晚，裴遠山的左眼劇痛難忍。鏡中，他的瞳孔已明顯分裂成兩個，只是內側的瞳孔還比較模糊。更可怕的是，他閉眼后仍能“看見“——房間角落里蹲著一個渾身焦黑的小孩，窗邊懸掛著一個吐著長舌的男人，床底下伸出幾只蒼白的手...

他想起幼時祖父的警告：“遠山，記住，有些畫不能畫，有些眼不能點。“當時他只當是老人家的迷信，如今才知其中深意。

翌日，裴遠山循著線索來到城外荒廢的“重瞳娘娘廟“。廟宇殘破，但正殿中的神像完好無損——那是一位雙目重瞳的女神，面容慈悲，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之感。神像腳下散落著新鮮祭品，表明近來有人祭拜。

“你果然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神像后傳出。走出一位駝背老嫗，雙眼渾濁，但左眼隱約可見雙瞳痕跡。

“你是誰？“裴遠山警惕地問。

“老身是上一任'守瞳人'。“老嫗咳嗽著，“每二十年，重瞳娘娘就需要一個新的容器。蘇家丫頭本該成為新容器，但她逃跑了，借助那幅畫。如今娘娘選中了你。“

裴遠山如墜冰窟，“為何是我？“

“因為你祖父裴松年是最后一位能封印娘娘的法師。“老嫗的話讓裴遠山震驚不已，“他本應將自己的孫女獻祭，卻偷偷將娘娘封印在畫中。如今你解開了封印...“

裴遠山想起從未謀面的姑姑，據說幼年夭折。他突然明白祖父為何晚年總是對著空畫框自言自語，為何臨終前反復念叨“不要點睛“。

“如何破解？“裴遠山急切地問。

老嫗搖頭，“除非找到真正的祭品，否則詛咒將世代相傳。你的重瞳會越來越明顯，最終完全成為娘娘的容器。“她指向廟后，“那里有口古井，藏著部分真相。但小心，有些真相比詛咒更可怕...“

裴遠山來到古井邊，井口被石板封住，上面刻著奇怪的符文。他費盡力氣推開石板，井中無水，只有一堆白骨，最上面是一個小小的骷髏頭，額心有一點朱砂——祖父曾說，這是裴家女孩出生時的標記。

“這是...我的姑姑？“裴遠山渾身顫抖。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瘋狂地翻找白骨，在最底部找到一塊青銅鏡碎片。對著陽光，他看見鏡中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個被鎖鏈束縛的重瞳女子——蘇挽晴的真實形態。

“公子終于明白了。“蘇挽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妾身并非逃跑的祭品，而是被替換的祭品。你祖父用裴家血脈替換了蘇家女子，但詛咒需要特定命格之人...“

裴遠山的左眼突然劇痛，視野完全變成血紅色。在扭曲的視野中，他看見無數細小的手從井中伸出，抓住他的腳踝。最可怕的是，那些小手的手心，都長著一只微小的重瞳眼睛...

裴遠山掙扎著后退，那些從井中伸出的細小手臂卻如影隨形。他跌坐在地，左眼的重瞳視野中，無數手心長著眼睛的小手已經爬上了他的膝蓋。

“滾開！“他瘋狂拍打自己的雙腿，觸感卻只有冰涼的空氣。

老嫗的拐杖重重敲在井沿上，發出一聲悶響。“它們傷不了你，“她嘶啞地說，“至少現在還不能。“

那些小手突然縮回井中，仿佛從未出現過。裴遠山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看向手中的青銅鏡碎片，鏡中的蘇挽晴正用那雙詭異的眼睛凝視著他。

“這是什么？“裴遠山聲音嘶啞。

“真相的一部分。“老嫗佝僂著背走向神像，“你祖父用這面鏡子封印了娘娘的一部分力量，藏在井底。現在它選擇了你。“

裴遠山低頭再看，鏡中已恢復成他自己的倒影——只是左眼的重瞳更加明顯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取出那幅詭異的《洛神圖》。畫卷展開的瞬間，廟內的燭火齊齊變綠。

畫中場景又變了。燃燒的宅院前，蘇挽晴懷中抱著的嬰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跪在地上的男人——那側臉輪廓分明是年輕時的祖父裴松年！他雙手捧著一個襁褓，正將其遞給一個身穿法袍、面目模糊的人影。

“這是...祭祀場景？“裴遠山手指顫抖。

老嫗湊近看了看，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渾濁的眼中流下兩行血淚。“裴法師...他最終還是這么做了...“她喃喃道，“用自己的骨肉替代祭品...“

裴遠山腦中轟然作響。他想起家中祠堂里供奉的那個無名牌位，祖父只說是一位早夭的姑姑。難道...

“我祖父用自己女兒的生命替換了蘇挽晴？“裴遠山聲音發顫。

老嫗搖頭：“不完全是。蘇家女子本就是被選中的容器，但你祖父發現...真正的祭品需要特定命格。“她指向畫中襁褓，“裴家血脈中有某種特質，能夠暫時壓制娘娘的力量。“

裴遠山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左眼如被火燒般灼痛。他捂住眼睛，卻聽見鏡中傳來蘇挽晴的聲音：“公子，看井底...“

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裴遠山再次看向古井。這一次，井中不再有恐怖的小手，而是浮現出一幅清晰畫面：一個年輕女子被鐵鏈鎖在石臺上，周圍站著數個穿法袍的人。女子面容扭曲痛苦，左眼重瞳泛著金光——正是蘇挽晴。而主持儀式的法師摘下兜帽，露出一張裴遠山熟悉的臉——他的祖父裴松年。

“不...“裴遠山踉蹌后退，畫作從手中滑落。畫卷在半空中詭異地停住，自行展開，畫中場景再次變化：石臺上的蘇挽晴胸口被剖開，而祖父正將一個嬰兒放入她體內...

“這是什么邪術？！“裴遠山幾欲嘔吐。

老嫗的拐杖重重敲地：“不是邪術，是交換！裴法師將活祭品與容器合二為一，用血脈之力延緩詛咒。可惜...“她突然住口，警惕地看向廟門。

一陣陰風吹過，廟門砰然關閉。畫作飄回裴遠山手中，上面的圖像又變了——這次是他自己站在石臺前，手中抱著一個襁褓。

“時辰快到了。“老嫗突然變得緊張，“你必須在天黑前決定：是找出真正的祭品完成儀式，還是...“

“還是什么？“

“成為下一個容器。“老嫗的左眼重瞳突然變得清晰，“就像我一樣。“

裴遠山這才注意到，老嫗的身形在陽光下幾乎沒有影子。她褪下左袖，露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微小的重瞳圖案，如同無數眼睛在眨動。

“每任守瞳人最終都會變成這樣，“老嫗平靜地說，“直到找到下個替身。“

裴遠山胃部一陣絞痛。他想起今早在鏡中看到的自己——左眼的重瞳已經越來越明顯。難道最終他也會...

“為什么是我？“他近乎絕望地問。

“因為你點了睛。“老嫗指向他的左眼，“畫是封印，睛是鑰匙。你親手打開了囚禁娘娘的牢籠。“

裴遠山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展開畫作仔細查看。在畫的右下角，有一行幾乎不可見的小字：“松年封魔于此，后人勿啟。“

“這是我祖父的筆跡！“裴遠山如遭雷擊，“那幅《洛神圖》是他畫的封印？“

老嫗點頭：“裴法師將娘娘的一部分力量封印在畫中，另一部分...“她看向井底，“在鏡中。點睛即是解封。“

裴遠山左眼突然一陣劇痛，他跪倒在地，視野完全變成血紅色。在這詭異的視野中，他看見廟內墻壁上浮現出無數重瞳圖案，每個瞳孔中都映出不同的恐怖場景：嬰兒啼哭、女子慘叫、烈火焚燒...

最可怕的是，這些場景中總有一個身影——他的祖父，手持法器，面容冷酷。

“啊！“裴遠山捂住左眼，鮮血從指縫滲出。

老嫗掏出一把香灰按在他眼睛上。“忍一忍，“她低聲道，“第一次看見'真界'都會這樣。“

灼痛稍減，裴遠山勉強睜開右眼，左眼仍緊閉著。“什么是真界？“

“陰陽之間的世界，“老嫗說，“重瞳者才能看見。活人、亡魂、精怪...都存在于彼處。“

裴遠山想起這幾日看見的那些詭異景象——空氣中飄浮的灰絮、路人背后的影子、角落里的鬼影...原來都是真實存在的？

“蘇挽晴...她到底是什么？“裴遠山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老嫗沉默片刻：“她本應是祭品，卻因你祖父的干預成了介于生死之間的存在。如今她既是娘娘的容器，也是反抗者。“她指向畫作，“她在引導你看到真相。“

裴遠山再次看向畫作，發現畫面又變了：這次是蘇挽晴獨自站在一片血色湖泊中央，水中有無數手臂拉扯她，而她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需要幫助？“

“她需要解脫。“老嫗嘆息，“但代價是...一個新的容器。“

裴遠山渾身發冷。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要么找出“真正的祭品“完成當年的儀式，要么自己成為重瞳娘娘的新容器。

“如何找出真正的祭品？“他問。

老嫗搖頭：“命格特殊之人，需符合天時地利。裴法師窮盡一生才找到一個——他的親生女兒。“

裴遠山如墜冰窟。難道要他...

“不！“他猛地站起，“我不會重蹈祖父的覆轍！“

老嫗突然面露驚恐：“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