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碼頭空無一人,本該熱鬧的貨場寂靜得可怕。卞橋循著銅鈴的指引來到堆貨的草棚,掀開油布,三十具腫脹的尸體整齊排列,每具右手腕都系著半截紅繩。最末一具尸體突然睜開渾濁的眼睛,嘶聲道:“朱三克扣工錢...在壓艙石上做手腳...“話未說完便化作腥臭的黑水。
三更時分,卞橋帶著銅鈴潛入朱三宅院。穿過重重院落,臥房里傳來女子啜泣與男子獰笑。他捅破窗紙,看見朱三正用燒紅的鐵鉗烙一個丫鬟的手背,丫鬟腕上紅繩已深深勒進皮肉。
“賤骨頭!敢偷老子的銅錢...“朱三的咒罵戛然而止——他看見窗外漂浮著三十個透明人影,最前面的正是白日里化作黑水的尸體。人影齊齊抬起手臂,露出腕上滴血的紅繩。
卞橋懷中的銅鈴瘋狂震動,竟自行飛向朱三,死死纏住他的脖頸。朱三抓撓著喉嚨發出“嗬嗬“聲響,臉上漸漸浮現出那種熟悉的詭異笑容。次日家仆發現主人暴斃,驗尸的忤作掀開衣領時,倒吸一口涼氣——朱三脖子上密密麻麻纏著三十圈紅繩,每道勒痕里都嵌著粒沙金,正是他克扣的纖夫血汗錢。
此事過后,銅鈴的聲音變了。原先清脆的“叮當“聲,如今總帶著水浪翻涌的嗚咽。阿毛在河邊撿到塊刻著符咒的青磚,卞橋認出是鎮水獸的殘骸——當年修建碼頭時,曾有童男童女生祭的傳聞。
中元節那晚,卞橋夢見自己沉在河底。無數系著紅繩的骸骨從淤泥中伸出手,將一枚刻著“卞“字的銅鈴塞進他手里。醒來時,阿毛驚恐地指著他的右手腕——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圈淡紅色的痕跡,像被細繩輕輕勒過。
秋分當日,新任漕運使到職。轎簾掀開時,卞橋如墜冰窟——轎中人竟長著與朱三一模一樣的臉!只是更年輕,左眼下方多顆黑痣。當晚銅鈴在匣中自鳴,卞橋循聲來到河灘,看見三十個水鬼正將新的紅繩系在沉船桅桿上。
阿毛開始做噩夢,總說聽見銅鈴在井里響。卞橋翻開縣志,發現近百年來的漕運把頭竟都出自朱氏一族。最詭異的是,族譜上每個暴斃的把頭畫像,嘴角都帶著那種被銅鈴索命時的笑容。
霜降前夕,城里來了個游方道士。那道人盯著卞橋手腕看了許久,突然拂塵一甩:“閣下所持之物,本是陰司判官筆所化。奈何怨氣太盛,已成分魂索。“他指著阿毛,“這孩子天靈蓋發黑,怕是已被標記為下任持鈴人...“
卞橋猛然想起夢中那個刻著自己姓氏的銅鈴。當夜他將銅鈴沉入河心,卻在黎明時分發現它好端端擺在枕邊,鈴身多了道裂紋,裂紋里滲出黑血般的液體。阿毛發著高熱說明話:“卞叔...河里...好多銅鈴在開花...“
第一場雪落下時,漕運使的轎輦在碼頭翻倒。人們撈起尸體時,發現他懷里抱著個青面獠牙的銅像,銅像手腕上纏著三十一根紅繩——多出來的那根,正緊緊系在漕運使的脖子上。
臘月里的朔風卷著紙錢灰在義莊門前打轉。卞橋盯著供桌上那枚裂開的銅鈴,裂紋里滲出的黑血已凝成“冬至“二字。阿毛的高熱退了,可孩子眼白里總浮著層青灰色,像蒙了層河底的苔蘚。
“卞叔,昨夜我又夢見那艘船了。“阿毛蹲在門檻上削著竹篾,手指比往日靈活許多,“船桅上掛著的紅繩結成了網,網上墜著好多銅鈴...“竹刀突然劃破手指,血珠滴在雪地上竟不暈開,反而凝成一顆顆赤紅的珠子。
卞橋心頭一顫。自漕運使暴斃后,城里接連有七戶豪紳離奇死亡,死者枕邊都擺著用血珠子串成的銅鈴項鏈。最蹊蹺的是,這些人家祖上都與漕幫有過生意往來。
小年夜那晚,銅鈴突然在子時自鳴。卞橋循聲來到后院古井,井水映出的卻不是自己的倒影——水面下站著個穿紅衣的小童,腕上紅繩系著枚刻“卞“字的銅鈴。小童仰頭的瞬間,卞橋驚覺那分明是幼時的阿毛!
“阿毛!“卞橋回頭呼喚,卻見孩子站在月下,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血跡斑斑的竹刀。更駭人的是,他腳下沒有影子。
“卞叔,我聽見河底有人在叫我...“阿毛的聲音忽遠忽近,“他們說...還差最后一個...“
破曉時分,城里傳來喪鐘。卞橋擠進圍觀人群,看見朱氏祠堂的橫梁上吊著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退隱多年的前任漕運總督朱老太爺。尸首脖頸纏繞的紅繩上,整整齊齊穿著三十一顆血珠子,第三十二顆正懸在眉心,將滴未滴。
祠堂供桌上,七盞長明燈擺成北斗狀。燈芯全是浸過尸油的棉線,火焰泛著詭異的青綠色。最駭人的是祖宗牌位全部倒扣,露出背面用血畫的銅鈴圖案。
卞橋踉蹌退后,袖中銅鈴突然發燙。他鬼使神差地望向祠堂角落,發現阿毛正蹲在陰影里,用竹刀專心削著什么。定睛看去,竟是個小小的桐木人偶,人偶脖子上纏著發絲般的紅繩。
“阿毛!“卞橋沖過去拽住孩子的手,觸到的卻是冰涼的皮膚。阿毛抬頭一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卞叔,你手腕上的紅痕...快成熟了呢。“
銅鈴在懷中發出裂帛般的聲響。卞橋扯開衣襟,驚見那裂紋已蔓延至整個鈴身,里面涌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渾濁的河水。水中漂浮著無數張人臉,最清晰的那張...赫然是三日前的自己!
除夕夜,義莊外的老槐樹突然開花。血紅的花朵形如銅鈴,每朵花蕊里都坐著個拇指大的小人。更夫說看見卞橋在樹下挖坑埋了什么,可次日人們只找到個空木匣,匣底殘留的水漬腥得像沉船里的陳年積水。
開春后,漕河解凍。有漁夫撈起個桐木人偶,人偶手腕系著褪色的紅繩。當夜全鎮都聽見河心傳來銅鈴聲響,時而清脆如童謠,時而嗚咽似鬼哭。
而卞橋與阿毛,再沒人見過他們。只是每逢陰雨夜,義莊門檻上總會莫名出現兩雙濕漉漉的腳印。一雙沾著河泥,另一雙...滴著暗紅的水珠。
梅雨時節,義莊的屋檐滴著渾濁的水珠。我摩挲著腰間那枚愈發生出溫度的銅鈴,裂紋里滲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黏稠的、帶著河腥味的霧氣。阿毛蹲在門邊削著竹片,他的指甲不知何時變得青黑,削下的竹屑落在地上,竟像小魚般扭動著游向積水洼。
昨夜我又夢見那條血河。河底沉浮的已不僅是人臉,更多了些扭曲的肢體。最駭人的是,河中央立著個模糊的身影,腰間懸著的銅鈴正隨著水波搖曳——那分明是我的身形。
“卞叔。“阿毛突然開口,聲音里混著奇怪的汩汩聲,“朱家祠堂的井......井水變紅了。“他轉過頭,眼白里游動著細小的紅線,像極了紅繩的纖維。
銅鈴在此時劇烈震動起來,鈴舌瘋狂敲擊著內壁,竟撞出“子時三刻“四個字的節奏。我猛然想起,今日正是朱老太爺的頭七。
子時的梆子聲剛過第一響,祠堂方向就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我提著燈籠趕到時,井沿已經圍滿了野貓,它們綠瑩瑩的眼睛齊刷刷盯著井口。井水正在沸騰,卻不是熱的——水面上浮著一層薄冰,冰下隱約可見三十余枚銅鈴正隨著暗流旋轉。
“還差......最后一個......“阿毛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我驚覺他竟赤腳站在井沿,腳踝上纏著濕漉漉的紅繩。不等我阻攔,他縱身躍入井中。
水面竟沒有濺起半點水花。那些銅鈴突然同時發出刺耳的嗡鳴,井水在剎那間變得血紅。一只蒼白的手破水而出,手里攥著枚刻有“朱“字的嶄新銅鈴。
我下意識去抓那只手,卻撈了個空。燈籠墜地的瞬間,借著最后的火光,我看見井底浮現出阿毛的臉——他正對著我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而他的手腕上,赫然系著我那枚消失的銅鈴。
晨光熹微時,我在義莊門前醒來,渾身濕透。腰間銅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深深勒進皮肉的紅痕。屋里傳來熟悉的削竹聲,推門看見阿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腳邊堆著幾十個精巧的桐木人偶。
“卞叔回來了?“他抬頭微笑,嘴角再正常不過,“我在給新來的孩子們做玩具。“
我望向墻角,那里整整齊齊擺著三十余雙小木屐,每雙鞋帶上都系著個米粒大的銅鈴。窗外的老槐樹突然無風自動,血紅的鈴鐺花簌簌落下,在積水中化作一張張模糊的人臉,順著水流漂向漕河方向。
銅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次聽著竟像是童謠。阿毛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把最后一個人偶放進木匣。我注意到他的手腕內側,有道新鮮的紅痕,正慢慢滲出血珠——那形狀,分明是個未完成的“卞“字。
暮春的雨帶著腐殖質的氣味滲入義莊的每道縫隙。我坐在浸透尸油的太師椅上,看著阿毛用竹刀削制第七十二個桐木人偶。他的動作越來越嫻熟,指節凸起處生出青黑色的鱗片,在油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銅鈴的裂紋終于完全裂開了。
昨夜子時,那枚懸在房梁上的銅鈴突然發出瓷器破碎般的脆響。我眼睜睜看著它裂成兩半,卻不是墜落——而是像蚌殼般緩緩張開。里面蜷縮著個渾身青紫的嬰孩,臍帶上纏著浸血的紅繩。它對我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
“該換新鈴了。“阿毛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手里捧著一把剛從老槐樹下挖出的濕泥。泥土里裹著枚青銅鈴鐺,鈴身還帶著水銹,內壁卻清晰地刻著我的生辰八字。
雨越下越大,積水倒映出我扭曲的臉。額角不知何時爬滿了蛛網般的紅痕,像是有無形的繩索在慢慢勒緊。阿毛哼著古怪的調子,把新挖出的銅鈴系在槐樹枝頭。鈴鐺無風自動,發出的卻是人聲——是那些死在漕河里的人的嗚咽。
“卞叔聽見了嗎?“阿毛歪著頭,脖頸發出竹節斷裂般的脆響,“他們在叫你判官大人呢。“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掌紋不知何時變成了暗紅色,像干涸的血跡。指甲縫里滲出黑色的淤泥,帶著沉船特有的腥臭。銅鈴的裂紋不知何時爬上了我的皮膚,從心口一直蔓延到脖頸。
清明那日,有人在漕河下游發現一艘擱淺的烏篷船。船艙里整整齊齊碼著七十二個桐木人偶,每個人偶脖子上都系著褪色的紅繩。船頭擺著把竹刀,刀柄上纏著根濕漉漉的頭發——那發絲在陽光下竟泛著銅銹般的綠色。
而我和阿毛,從此再沒人見過。只是每逢雨夜,義莊的老槐樹下總會憑空多出兩雙木屐。一雙沾著河泥,另一雙的鞋帶上,系著個米粒大的銅鈴。有膽大的孩子湊近聽過,說那鈴鐺里響著的,像是兩個人在低聲爭辯什么判詞。
今年開春,漕河突然改道。沖開的淤泥里露出半截石碑,上面用朱砂畫著個古怪的圖案:一枚銅鈴裂成兩半,裂縫里伸出無數紅繩,每根繩子上都拴著個模糊的人形。最詭異的是,石碑底部刻著行小字,筆跡像是被水泡過很久的墨跡:
“以指叩鈴,恩怨分明——判官卞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