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凱從未想過,一面銅鏡會改變他的一生。
那日他在城南古玩市場閑逛,被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叫住。老者面前擺著幾件不起眼的舊物,其中一面銅鏡卻莫名吸引了許凱的目光。鏡面不過巴掌大小,邊緣雕刻著繁復的纏枝花紋,雖有些氧化發黑,卻掩不住其精致的做工。
“公子好眼力,此鏡乃前朝遺物,能照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袄险卟[著渾濁的眼睛,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
許凱只當是商販慣用的說辭,笑著付了銀錢。他素來喜愛收集古物,這銅鏡做工精美,價格又公道,權當添件擺設。
回到家中,許凱將銅鏡置于書房案幾上。窗外暮色四合,他點亮油燈,不經意間瞥見鏡中自己的倒影——那影像清晰得不像銅鏡應有的模糊,甚至能看清他眼下因熬夜讀書而生的青黑。
“怪了?!霸S凱湊近細看,手指撫過鏡面。剎那間,一陣刺骨寒意從指尖竄上脊背,他猛地縮回手,鏡中倒影卻紋絲未動,依舊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嘴角緩緩勾起一個他并未做出的笑容。
許凱驚得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再定睛看時,鏡中已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異狀只是他的錯覺。
“定是近日讀書太累,眼花了?!八晕野参康?,卻不敢再將銅鏡放在顯眼處,匆匆用一塊綢布將其包裹,塞進了書架深處。
是夜,許凱做了個怪夢。
夢中他站在一處陌生的繡樓里,四周垂著褪色的紅紗。一位身著素白襦裙的女子背對著他,對鏡梳妝。銅鏡正是他白日所購的那面,鏡中映出女子清麗卻慘白的臉。
“公子救我...“女子忽然轉頭,眼中流下兩行血淚。許凱驚覺她的脖頸上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舌頭微微外吐,分明是吊死之人的模樣。
許凱猛然驚醒,冷汗浸透中衣。窗外天光微亮,他鬼使神差地走向書架,顫抖著取出那面銅鏡。
綢布揭開,鏡面竟蒙著一層水霧。許凱下意識用袖子擦拭,卻在鏡面上留下一道痕跡——仿佛有人從內側也同時擦拭,與他動作相呼應。
“誰在那里?“許凱聲音發顫。
鏡中忽然浮現幾行血字:“妾身柳如煙,含冤而死,魂困鏡中百年。唯公子能見妾身,必是有緣人。求公子為妾身洗刷冤屈,妾身愿以珍寶相贈?!?
許凱手一抖,銅鏡跌落在地,卻詭異地沒有碎裂。他想起昨日老者所言“能照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頓時毛骨悚然。
一連數日,許凱被噩夢纏身。每夜閉眼,就見柳如煙在鏡中哭泣,向他展示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一場被冤枉的私通,一條懸梁的白綾,一個被掩埋的真相。
白天,銅鏡則安靜得如同普通器物。許凱試圖將其丟棄,卻總在次日發現它詭異地回到原處。他查閱地方志,竟真找到關于柳如煙的記載——百年前此地有位繡娘柳氏,因被誣與富商私通,不堪受辱自縊身亡。
“柳姑娘,若你真有冤屈,我許凱雖非官非吏,也愿盡力相助。“第七日夜里,許凱終于對著銅鏡說道。
鏡面如水波蕩漾,柳如煙的身影漸漸清晰。這次她不再恐怖,而是恢復了生前的清麗模樣,只是面色依舊蒼白。
“多謝公子?!八掳?,“妾身本是清白繡娘,被東家小姐嫉妒陷害。那富商周員外買通官府,污妾身清白。妾身以死明志,魂魄卻被困于這面梳妝鏡中,無法超生?!?
許凱聽罷,既驚且憐:“我該如何幫你?“
“周家后人仍在城中,藏有當年證據。公子只需...“話音未落,鏡中景象突變,柳如煙面容扭曲,似被無形之力拖拽。銅鏡劇烈震動,發出刺耳的嗡鳴。
“他們發現我了!公子快走!“柳如煙尖叫一聲,鏡面突然爆裂,碎片四濺。一塊鋒利的碎片劃過許凱臉頰,鮮血滴落在殘鏡上,竟被吸收殆盡。
許凱驚恐地發現,那些碎片正緩慢地自行拼合,鏡中浮現一個模糊的男人面孔,陰冷地注視著他...
許凱捂著流血的臉頰后退數步,撞翻了身后的燭臺?;鹈缣蝮轮鴷干系男?,頃刻間燃起一片橙紅。他顧不得滅火,眼睛死死盯著那面正在自我修復的銅鏡——碎片如同被無形之手操控,一片片浮空而起,重新拼合成完整的鏡面。
鏡中那張模糊的男人面孔逐漸清晰,是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頭戴錦緞瓜皮帽,眼神陰鷙。他嘴唇未動,聲音卻如銹鐵摩擦般刺入許凱耳中:“多管閑事者死?!?
火焰已蔓延到書架,濃煙嗆得許凱劇烈咳嗽。他抓起案上硯臺砸向銅鏡,鏡面卻像水面般泛起漣漪,將硯臺吞沒。男人冷笑一聲,鏡中景象突然變成熊熊燃燒的廂房——正是許凱此刻所處的書房!
“現在逃,還來得及。“鏡中人森然道。
許凱踢開房門沖進院子,身后傳來梁柱倒塌的轟響。鄰居們驚呼著提水來救,他卻站在井臺邊渾身發抖,臉頰的傷口火辣辣地疼。銅鏡、柳如煙、鏡中惡鬼......這一切遠超他的理解。
“許公子,您臉上這是......“隔壁藥鋪的孫掌柜遞來帕子。
許凱接過帕子按住傷口,突然抓住孫掌柜手腕:“您可知曉百年前周員外家的事?“
孫掌柜臉色驟變,左右張望后壓低聲音:“周家祖宅就在城西,如今只剩個空院子。據說夜里常聞女子哭聲......“他忽然噤聲,盯著許凱身后露出懼色。
許凱回頭,只見燃燒的書房廢墟中,那面銅鏡完好無損地立在焦木之間,鏡面映著扭曲的火光。更駭人的是,鏡前分明站著個白衣女子——青白的面容,脖頸紫痕,正是夢中的柳如煙!她朝許凱伸出枯瘦的手,嘴唇開合卻無聲。
孫掌柜嚇得跌坐在地:“冤、冤魂顯形?。 ?
當夜,許凱借宿在孫家藥鋪后院。孫掌柜戰戰兢兢取出一本發黃的族志:“家祖曾是周家賬房。據載,柳氏死后七日,周員外暴斃,死時......“他喉結滾動,“手里攥著半截染血的玉簪。“
許凱翻到記載柳如煙的一頁,夾著片干枯的花瓣。紙頁上還有褐色的指痕,像是血跡。
“這簪子現在何處?“
“周家祖宅有間鎖著的繡房,據說——“
窗外突然傳來指甲刮擦聲。兩人悚然回頭,窗紙上映出個長發女子的剪影。孫掌柜慘叫一聲昏死過去,許凱卻看見窗縫滲進縷縷黑發,如活物般向他蠕行而來。
銅鏡不知何時出現在桌上,鏡中柳如煙瘋狂搖頭,突然伸手穿透鏡面抓住那縷黑發。發絲頓時冒出青煙,窗外響起凄厲的嚎叫。鏡面“咔“地裂開細紋,柳如煙的身影淡了幾分。
“明夜子時......周家繡樓......“她的聲音細若游絲,“簪在鏡后......“話音未落,鏡面徹底暗下。
次日黃昏,許凱揣著銅鏡來到荒廢的周家祖宅。院墻爬滿枯藤,正廳匾額斜掛,上書“積善之家“四字已斑駁褪色。最東側有座二層小樓,窗欞上殘留著褪色的紅紗——正是他夢中見過的繡樓!
推開吱呀作響的雕花門,霉味混著奇異的胭脂香撲面而來。樓上傳來“咚“的一聲,像繡球落地。許凱握緊銅鏡上樓,每走一步,樓梯就滲出暗紅液體,沾濕了他的靴底。
繡房門上交叉貼著兩道泛白的符紙。許凱剛要觸碰,符紙突然自燃,灰燼中浮現出扭曲的咒文。門內傳來鐵鏈晃動的聲響,有個沙啞的女聲哼著詭異的童謠:“......一根玉簪穿心過,鏡子照出白骨來......“
銅鏡在許凱懷中發燙。他咬牙推開門,只見布滿蛛網的梳妝臺上,赫然擺著面與手中一模一樣的銅鏡!鏡前趴著具穿嫁衣的骷髏,頭骨太陽穴插著半截碧玉簪。
“終于來了?!镑俭t突然抬頭,空洞的眼窩“看“向許凱。嫁衣無風自動,露出頸椎上深深的勒痕。
銅鏡瘋狂震動,柳如煙的身影浮現。她與骷髏同時開口:“他來了!“
梳妝臺上的銅鏡里,那個戴瓜皮帽的男人正獰笑著跨出鏡面。許凱這才驚覺,兩鏡相對形成的無限鏡像中,每個鏡框里都站著一個青面獠牙的自己......
許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眼睜睜看著鏡中的男人伸出一只蒼白浮腫的手,指尖已經穿透鏡面,觸到了現實世界的空氣。那指甲烏黑尖利,像浸泡過尸毒一般泛著幽光。
“跑!“柳如煙的尖叫幾乎刺破許凱的耳膜。
他轉身要逃,卻發現房門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銅鏡——墻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無數面銅鏡將他包圍。每一面鏡子里都映出不同的恐怖景象:有的鏡中是他被吊死的尸體,有的是他被開膛破肚的模樣,有的是他腐爛生蛆的臉...
“許公子,看這里!“柳如煙的聲音從梳妝臺方向傳來。許凱強忍恐懼轉頭,看見那具穿著嫁衣的骷髏正用指骨敲擊著半截玉簪。簪子發出清脆的聲響,竟讓周圍的鏡子都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瓜皮帽男人已經半個身子鉆出了鏡子,他陰森地笑著:“百年了...終于等到個能通陰陽的替死鬼...“
許凱突然明白過來——這惡鬼要借他的身體還陽!
千鈞一發之際,他撲向梳妝臺,一把抓住那半截玉簪。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掌心竄到心臟,無數破碎的畫面在他腦中炸開:
柳如煙在繡樓里被周員外強按在梳妝臺前...她掙扎中抓起玉簪刺入對方眼睛...周家人用白綾勒死她后偽造自縊現場...臨死前她把另半截染血的玉簪藏進了銅鏡背后...
“鏡后!“許凱嘶吼著,用盡全力將手中銅鏡砸向梳妝鏡。
兩鏡相撞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一道刺目的白光中,許凱看見柳如煙的魂魄從碎鏡中飛出,與那具骷髏合二為一。她青白的手指抓住即將完全現形的周員外,將他硬生生拖回鏡中世界。
“不——!“周員外的慘叫戛然而止,所有鏡子同時爆裂成齏粉。
許凱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他躺在周家荒廢的院子里,朝陽正照在臉上。懷中緊握的半截玉簪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支完整的碧玉簪,簪頭還沾著已經發黑的血跡。
三日后,許凱帶著玉簪報了官。在開棺驗尸后,仵作在柳如煙的指骨縫中發現了周員外的皮肉組織,證實了她當年是被謀殺。周家后人因祖上罪行被革除功名,柳如煙的冤情終于昭雪。
那晚,許凱夢見柳如煙一襲白衣站在月下,脖頸上的勒痕已經消失。她向許凱盈盈一拜:“公子大恩,來世再報?!靶褋頃r,他發現枕邊放著一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上面用血寫著“來世“二字。
自那以后,許凱再沒見過那面銅鏡。只是在某個雨夜,他路過周家廢宅時,隱約聽見繡樓里傳來女子清唱的聲音:“...玉簪合,冤仇雪,鏡中緣,來世結...“
他駐足傾聽,卻發現那聲音漸漸變成了兩個人的輕笑——一個溫婉,一個熟悉得像極了自己。
許凱站在周家廢宅外,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繡樓里的笑聲漸漸消散,只剩下雨打枯葉的沙沙聲。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碧玉簪,簪尖那抹陳舊的血跡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整支簪子瑩潤如新,在雨夜里泛著幽幽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邁步走進廢宅。院中的雜草不知何時被人清理過,露出一條石子小徑,直通那座繡樓。樓前的紅紗換成了嶄新的,在風雨中輕輕飄蕩,仿佛有人剛剛掛上去。
許凱的心跳越來越快,他踏上樓梯,木階不再腐朽,而是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是歡迎他的到來。繡房的門半掩著,里面透出溫暖的燭光。
他推開門,愣住了。
梳妝臺前,坐著一位身著素白襦裙的女子,正對鏡梳發。銅鏡還是那面銅鏡,但鏡面光潔如新,映出女子姣好的面容——正是柳如煙,卻不再是那副凄厲的冤魂模樣。她脖頸光滑,眉眼含笑,指尖纏繞著一縷青絲,輕輕別到耳后。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眸中似有星光流轉。
“許公子,“她輕聲喚道,“你來了?!?
許凱喉頭發緊,手中的玉簪突然變得滾燙。他這才發現,梳妝臺上擺著一個打開的錦盒,里面空空如也——正是這支玉簪的匣子。
“柳姑娘,你......“
柳如煙起身,衣袂飄飄,走到他面前。她伸手輕撫他臉頰上那道早已愈合的傷疤,指尖冰涼卻溫柔。
“百年前,周員外奪我清白,又害我性命,我的怨氣凝結鏡中,不得超生。“她輕聲說,“直到公子出現,替我討回公道,才解了這百年執念。“
許凱怔怔地看著她:“那現在......“
“現在,我要走了。“柳如煙微微一笑,“入輪回前,特來與公子道別。“
屋外雨聲漸歇,一縷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人身上。許凱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生生抽離。他低頭,發現手中的玉簪正在慢慢消散,化作點點熒光,縈繞在柳如煙周身。
“等等!“他急切地伸手,卻抓了個空,“我們還會再見嗎?“
柳如煙的身影逐漸透明,聲音也飄渺起來:“公子且看——“
她抬手一指銅鏡。鏡中浮現出一幅畫面:繁華的街市,熙攘的人群,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站在胭脂鋪前,與一位抱著繡品的姑娘四目相對。那姑娘抬頭一笑,赫然是柳如煙的模樣。
“來世......“
余音裊裊,柳如煙的身影徹底消散在月光中。銅鏡“啪“地一聲倒在梳妝臺上,鏡面裂開一道細紋,再無靈異。
許凱獨自站在空蕩蕩的繡房里,手中只剩下一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他展開帕子,發現背面多了一行小字:
“三生石上舊精魂,再相逢時莫相負?!?
窗外,東方既白。
一年后,許凱赴京趕考,途經江南時,在一家繡坊門前避雨。坊中走出一位抱著繡品的少女,不慎將一方帕子掉落在地。許凱彎腰拾起,只見帕上繡著并蒂蓮,角落里用紅線繡著一個小小的“柳“字。
少女回頭,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