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忘憂閣一事了結后，汴京城中“癡人笑“的怪病果然不再出現。那些死者的家屬在尸體笑容消失后，雖不解緣由，卻也得以安心下葬。沈硯將此事寫成密折呈報太醫院，自然隱去了云無月與鬼怪之事，只道是某種罕見瘴氣所致。
七日后，太醫局。
沈硯正整理醫案，忽聞外面一陣騷動。他放下毛筆走出門去，見幾名差役抬著一副擔架匆匆而過，上面躺著的人被白布覆蓋，只露出一只青灰色的手。
“又死人了？“沈硯攔住一個相熟的差役問道。
那差役面色難看：“回沈大人，是城北米鋪的掌柜。今早伙計發現他死在賬房里，樣子...樣子怪得很。“
沈硯心頭一緊：“怎么個怪法？“
差役四下張望，壓低聲音：“渾身僵硬如石，臉上卻帶著怒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最奇的是，他手里緊攥著一把算盤，掰都掰不開...“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沈硯與差役同時轉頭，只見太醫局院墻外一個賣花女癱坐在地，面前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背對沈硯，肩膀不住抖動，突然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聲。
“癡人笑？！“差役驚呼。
沈硯卻看出不對——那笑聲太過刻意，像是硬擠出來的。果然，笑聲戛然而止，男子猛地轉身，露出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他的眼睛充血凸出，嘴角卻詭異地向上翹起，形成一副既怒且笑的駭人表情。
“殺了你...殺了你...“男子嘶吼著撲向賣花女。
沈硯箭步上前，將賣花女拉到身后。那男子見狀，竟調轉方向朝太醫局大門沖去，一頭撞在石獅子上。只聽“咔嚓“一聲脆響，他的脖頸以詭異角度折斷，卻仍保持著那副怒笑表情，身體抽搐幾下才不動了。
圍觀人群一片嘩然。沈硯蹲下身檢查尸體，發現死者肌肉僵硬如鐵，指甲縫里滿是血絲，似是死前拼命抓撓過什么。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在死者后頸處發現一個極小的紅點，周圍皮膚呈現蛛網狀青紫——這與柳如煙受害者眉心的痕跡如出一轍，只是位置不同。
“不是喜魂...“沈硯喃喃自語，“是怒魄。“
他猛然起身，撥開人群四處張望，終于在街角瞥見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云無月站在陰影處，腰間銅鈴微微晃動，雖無聲響，卻讓沈硯確信她早已料到這一切。
暮色四合時，沈硯在城南一處僻靜茶樓找到了云無月。她獨坐窗前，面前茶盞未動，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著古怪符號。
“你早知道會這樣。“沈硯開門見山，“癡人笑之后，必有怒顏嗔，是不是？“
云無月抬眸，左眼下淚痣在燈光中顯得格外醒目：“七情魂魄，喜不過是個開始。“她指向桌上逐漸干涸的水痕，“喜、怒、憂、思、悲、恐、驚——有人正在收集這些。“
“什么人？為何要這么做？“
“不是人。“云無月搖頭，“是'物'。一種古老的存在，以人類情感為食。喜魂讓它愉悅，怒魄供它發泄，憂思給它智慧...“她突然住口，望向窗外，“又開始了。“
遠處傳來打更聲，本該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尋常更詞，此刻卻變成了一段詭異的吟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嘻嘻...哈哈哈...“
打更人的聲音忽怒忽笑，在寂靜的街巷中回蕩。沈硯沖到窗前，只見那更夫提著燈籠搖搖晃晃走來，臉上交替浮現憤怒與狂笑的表情，燈籠里的火光竟呈現出不自然的青綠色。
云無月迅速從袖中抽出一張黃符，咬破指尖在上面畫了幾筆，揚手擲出。黃符如利箭般射向更夫，貼在他額頭上。更夫頓時僵立不動，臉上表情凝固成一副詭異的平靜。
“暫時封住了。“云無月皺眉，“但他體內的怒魄已被取走大半，活不過今晚。“
沈硯心頭一陣發冷：“這次又是什么作祟？“
“戲樓收喜，衙門納怒。“云無月意味深長地說，“你覺得汴京城中，何處怨氣最重？“
三更時分，開封府衙。
白日里莊嚴肅穆的公堂，此刻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沈硯跟著云無月從側門潛入，發現本該有衙役值守的地方空無一人，唯有幾盞未熄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墻上。
“不對勁。“沈硯低聲道，“就算夜深，也該有值夜的人...“
話音未落，前方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驚堂木拍在案上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低語，時而憤怒呵斥，時而癲狂大笑。
云無月示意沈硯噤聲，兩人悄悄靠近正堂。透過門縫，沈硯看到一幕匪夷所思的場景——
公堂上燈火通明，兩旁“肅靜““回避“牌下站著形如衙役的人影，卻個個身形模糊，似有若無。高堂之上端坐著一個身穿官服的身影，頭戴烏紗，面容卻籠罩在陰影中。堂下跪著十幾個百姓打扮的人，有老有少，全都瑟瑟發抖。
“大膽刁民！“官服人影一拍驚堂木，聲音忽高忽低，“竟敢拖欠稅銀，該當何罪！“
跪著的人中一個老者連連叩頭：“青天大老爺明鑒，今年大旱，小民實在...“
“狡辯！“官服人影暴喝，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來人啊，大刑伺候！“
兩旁衙役一擁而上，將老者按在地上。奇怪的是，老者既不掙扎也不慘叫，反而開始咯咯笑起來，笑聲中充滿絕望。隨著笑聲，一縷紅煙從他頭頂冒出，被那官服人影張口吸入。
沈硯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真人——老者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最后只剩一張人皮攤在地上，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容。
“下一個！“官服人影滿足地咂咂嘴，聲音又變得低沉威嚴。
云無月猛地推開堂門，銅鈴清脆一響。堂上頓時一片混亂，那些“衙役“如煙消散，跪著的百姓也化作青煙鉆入地下。唯有那官服人影端坐不動，緩緩抬頭——
烏紗帽下竟沒有臉，只有一團旋轉的紅霧，隱約形成喜怒哀樂各種表情。
“何方妖孽！“沈硯壯著膽子喝道。
那“官員“發出男女混雜的笑聲：“本官乃朝廷命官，爾等擅闖公堂，該當何罪？“話音未落，它突然暴怒，“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板！“
憑空出現兩根水火棍朝二人襲來。云無月迅速結印，一道金光閃過，水火棍斷為兩截。她厲聲道：“你不過是一塊浸滿怨氣的驚堂木，也敢妄稱官員？“
那“官員“聞言大怒，身形暴漲，紅霧中浮現無數張扭曲的人臉，都在痛苦嘶吼。整個公堂開始震動，案卷文書四處飛散。
“沈硯！“云無月在混亂中喊道，“找它的本體！必是那驚堂木！“
沈硯滾到公案下，果然看見一塊通體暗紅的驚堂木躺在角落，表面布滿細密紋路，像血管一般微微搏動。他剛要伸手去拿，驚堂木突然跳起，重重砸在他手背上，頓時皮開肉綻。
“小心！它已成精！“云無月甩出三枚銅錢，將追擊沈硯的紅霧暫時逼退。
沈硯忍痛抓起一旁的硯臺，狠狠砸向驚堂木。硯臺粉碎，驚堂木卻毫發無損，反而浮到半空，發出刺耳的尖笑。那笑聲中混雜著無數人的聲音，有哭有笑，有怒有怨。
云無月趁機咬破手指，在桃木劍上畫下一道血符，劍身頓時燃起青焰。她縱身一躍，劍尖直刺驚堂木。驚堂木急速旋轉，紅霧凝結成盾，兩相碰撞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沈硯！“云無月嘴角滲出血絲，“用你的血！“
沈硯會意，將手背傷口按在驚堂木上。血液接觸木頭的瞬間，整塊驚堂木發出凄厲慘叫，紅霧如沸水般翻滾。云無月趁機一劍劈下，驚堂木應聲而裂，從中噴出大量紅煙，在空中形成一個個痛苦的人臉，隨后漸漸消散。
公堂恢復寂靜，只剩下斷裂的驚堂木躺在地上，暗紅色褪去，變成普通木色。沈硯喘著粗氣，發現自己的傷口竟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紅色痕跡。
“這是...“
“你身具純陽之血，是這類陰物的克星。“云無月擦去嘴角血跡，“難怪柳如煙和這驚堂木都對你格外在意。“
沈硯正想追問，忽聽外面傳來雞鳴。云無月望向漸亮的天色：“快走，天亮前必須離開。“
二人剛出衙門，就見幾個早起的衙役揉著眼睛走來。為首的看見他們從衙門出來，驚訝道：“二位這是...“
云無月不答，拉著沈硯快步離開。走出不遠，身后傳來衙役的驚呼：“奇了怪了！大人的驚堂木怎么碎了？“
此后數日，汴京城中“怒顏嗔“的怪事果然減少。但沈硯心中不安卻與日俱增——按照云無月所說，七情已失其二，剩下五種又會以什么形式出現？
這日黃昏，沈硯路過汴河，見一群孩童在岸邊玩耍，唱著古怪的童謠：“憂心人，思鄉鬼，一把眼淚一把灰...“他駐足細聽，孩童們卻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歪頭看著他。
“大夫也要哭了嗎？“小女孩突然問道。
沈硯一愣：“為何這么說？“
小女孩指著他的眼睛：“你眼里有烏云，很快就要下雨啦。“說完蹦跳著離開，身影在夕陽下拉長，竟像個成年女子。
沈硯心中警鈴大作，轉身欲追，卻見河面突然泛起漣漪，一張蒼白的女人臉浮出水面，對他露出悲傷的微笑，隨即消失不見。
遠處鐘聲響起，沈硯知道，下一場“狩獵“已經開始了。
暮色漸沉時，沈硯在城西一處偏僻的醫館找到了云無月。她正蹲在檐下熬藥，銅壺里翻滾的湯藥散發出苦澀氣息，混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腥甜。見沈硯來了，她頭也不抬，只是將一束干枯的忘憂草丟進壺中。
“汴河邊的水鬼找上你了？“云無月突然開口。
沈硯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衣擺上有水漬，卻不是普通河水的氣味。“她終于抬頭，左眼下淚痣在暮光中顯得格外幽深，“而且你眉間有陰氣纏繞，是'它們'標記獵物的方式。“
沈硯將遇到詭異小女孩和水面人臉的事說了，云無月眉頭越皺越緊。她熄了爐火，倒出一碗墨綠色的藥汁推給沈硯：“喝了。能暫時掩蓋你身上的陽氣。“
藥汁入喉，苦澀中帶著鐵銹味，沈硯強忍不適咽下：“接下來會是什么？憂和思？“
云無月點頭：“七情之中，憂思相連。憂為陰，思為陽，常相伴而生。“她指向西邊天際最后一抹暗紅，“看到那片火燒云了嗎？形狀像什么？“
沈硯仔細看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云霞輪廓分明是一張哭泣的人臉，眼角處拖出長長的云絲，宛如淚痕。
“憂云現，思雨至。“云無月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今夜會有人開始莫名哭泣，淚盡而亡；也會有人陷入沉思，化為石像。“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哀戚的哭聲。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坐在河邊柳樹下掩面痛哭，淚水順著指縫滴落，在石板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坑。
“開始了。“云無月箭步上前，卻被沈硯拉住。
“等等！你看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