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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千目(二)

黃四郎摸向自己的后背——那些眼睛形狀的水痕已經消失。他長舒一口氣,卻在低頭時僵住了:青磚地面上,他的影子頭部位置,多出了兩個不該存在的凸起,如同正在生長的角...或者,即將睜開的眼睛。

秋風卷著枯葉掃過青石板路,黃四郎裹緊衣袍快步穿過府學前的牌坊。自從山神廟那夜后,他后背的眼睛印記雖已消失,卻總在午夜夢回時感到頭皮發癢,仿佛有東西要破膚而出。今日他特意來拜見致仕的禮部侍郎周先生——這位以精通《禮記》聞名的大儒,或許能解他身上的詭異之事。

府學東廂的書齋里飄著松煙墨香。周先生端坐案前,雪白須發間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黃四郎剛踏入門檻,老儒生突然擲筆于案,墨汁濺在《大學》抄本上,暈開如窺視的黑瞳。

“邪氣纏身!“周先生厲喝,枯瘦的手指直指黃四郎眉心,“子不語怪力亂神,然《春秋》亦載災異之變。你印堂青黑,目藏血絲,分明是遭了'視祟'!“

黃四郎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窗外的陽光忽然暗了幾分,書架上那些儒家經典的燙金書名在陰影中扭曲,竟隱約組成一個巨大的“目“字。他顫抖著說出目村經歷,卻隱瞞了山神廟的遭遇——每當要提及那盞青燈時,喉頭就像被無形之手扼住。

周先生聽完沉吟良久,突然掀開座下蒲團。青磚地面上刻著繁復的卦象,中央凹陷處積著暗紅液體,散發出鐵銹腥氣。“《周禮》有云'以血祭社'。“他取銀針刺破中指,血珠滴入凹槽,“今日破例行古法,為你祛除視祟。“

血液在卦紋中蜿蜒流動,漸漸勾勒出一只閉合的眼睛圖案。黃四郎忽然捂住自己的左眼——那里傳來鉆心刺痛,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釬捅入眼眶。周先生見狀大驚,急速誦念《孝經》,案頭的青銅香爐突然“砰“地炸裂,香灰在空中凝成無數細小的眼球形狀。

“不好!“老儒生一把扯下墻上的孔子畫像,露出后面暗藏的桃木劍,“那邪物竟已在你眼中種下'目種'!“劍尖直指黃四郎左眼,“《孟子》曰'觀其眸子,人焉廋哉'。邪祟必藏于此,當速除之!“

黃四郎驚恐后退,后腰撞上書架。《論語》竹簡嘩啦啦墜落,在地上排成一個詭異的箭頭,指向窗外——府學后院的古井邊,不知何時站滿了灰衣人。他們背對書齋,后腦勺的蒼白面孔齊齊露出微笑,眼眶里沒有眼球,只有不斷涌出的黑色漿液,順著井沿流入深井。

周先生桃木劍突然轉向窗外,劍身浮現血紅色的“正心“二字。院中灰衣人同時發出嬰兒般的啼哭,他們的頭顱像成熟的果實般從脖頸脫落,滾向古井。在墜井前的剎那,所有頭顱都轉向書齋,黑洞洞的眼窩里伸出黏膩觸須,在空中擺出篆書的“祭“字。

“原來如此...“周先生面如死灰,“那邪祟要借你完成'千目祭'!“他猛地撕開黃四郎衣襟,露出胸膛——皮膚下浮現出蛛網般的青紋,正緩慢地向心臟位置匯聚,形成模糊的眼瞼輪廓。

書齋內的典籍無風自動,書頁嘩嘩翻動間,所有“目“字旁的漢字都滲出墨汁,在紙上蠕動如活物。周先生突然取下發簪刺入自己左耳,鮮血順著耳垂滴在《中庸》書頁上:“《中庸》言'戒慎乎其所不睹',今日老夫便做你的'瞽師'!“

鮮血在紙上暈開,竟浮現出山神廟輪廓。黃四郎頭皮突然裂開一道細縫,冰涼液體順著鼻梁滑下。他驚恐地摸去,指尖沾到的不是血,而是某種渾濁的膠質,在燭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就像目村銅盆里浸泡眼珠的液體。

院外傳來“吱呀“聲響。古井轱轆自行轉動,井繩繃得筆直,似乎有什么重物正被拖上來。周先生突然將桃木劍橫咬口中,雙手蘸血在黃四郎胸前疾書《大學》首章。每一筆落下,黃四郎都感到有燒紅的鐵簽在骨髓里攪動。當寫到“明明德“三字時,他胸腔內的眼瞼圖案突然滲出黑血,發出毒蛇般的“嘶嘶“聲。

“果然與那青燈和尚有關!“周先生吐劍大喝,“《禮記》載'燭不見跋',那根本不是什么高僧,而是...“話未說完,窗外井繩突然斷裂,轱轆碎片如利箭般射入書齋,一根木刺直接貫穿老儒生咽喉。

黃四郎撲上去按住周先生噴血的頸部,卻見老者用最后力氣蘸血在地上畫了個殘缺的卦象。垂死的眼睛望向書架,那里擺著個不起眼的漆盒——盒蓋紋樣正是目村祠堂門楣上的千目圖案。

古井方向傳來濕漉漉的爬行聲。黃四郎踉蹌著取過漆盒打開,里面竟是半片干枯的人舌,舌面上烙著“非禮勿視“四字。當他觸碰的瞬間,人舌突然化作飛灰,同時院中傳來凄厲慘叫。從窗縫望去,那些爬出古井的無頭尸體正互相撕咬,黑色漿液噴濺處,青石板腐蝕出密密麻麻的眼窩狀凹坑。

周先生的尸體突然抽搐起來,咽喉傷口處鉆出細小的白色觸須,頂端綻開微型眼球。黃四郎抓起桃木劍斬斷觸須,斷口噴出的卻不是血,而是散發著檀香味的青煙。煙霧在書齋內凝成老儒生虛影,手指堅定地指向東方。

“曲阜...“煙霧構成的嘴唇開合,“孔廟...靈...龜...“

虛影突然被無形的力量撕碎。黃四郎奪門而出時,整個府學的建筑門窗同時“啪“地閉合,瓦片如雨墜落。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沖出牌坊,回頭看見府學屋頂上蹲著個模糊人影,頭部位置懸浮著那盞熟悉的青燈。

三個月后,黃四郎跪在孔廟靈龜碑前。碑上“萬世師表“四字在夕陽下泛著血光。當他將周先生臨終給予的玉圭放在碑座時,石碑背面的龜甲紋路突然滲出黑色黏液,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眼睛圖案——瞳孔處正是目村祠堂的微縮景觀。

夜風驟起,黃四郎感到左眼突然能看見不一樣的東西:無數透明絲線從自己體內伸出,另一端連接著遙遠山巒間的某個存在。最粗的那根絲線泛著青光,正是通往山神廟的方向。而當他下意識沿著絲線“看“去時,絲線彼端的存在也同時“看“了回來——那一瞬間,黃四郎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千目“。

他的右眼還望著孔廟的飛檐斗拱,左眼卻已看見百里外山巔的破廟里,青燈照耀下,一具身披袈裟的骷髏正緩緩抬起指骨。骷髏頭骨天靈蓋上,密密麻麻刻著《金剛經》全文,而經文每個“眼“字旁,都粘著一顆干癟的人眼。

黃四郎突然笑了。他伸手摳向自己的左眼,指尖觸到的卻不是血肉,而是冰涼光滑的瓷器表面——那根本不是眼球,而是一盞微型青燈的燈罩。當第一滴燈油從眼眶溢出時,孔廟所有的銅鐘同時自鳴,驚起漫天烏鴉,它們的眼珠全都映出同一個畫面:黃四郎站在目村祠堂中央,腳下跪拜著無數沒有面孔的人形,而他自己的臉上,正在生長出第二對、第三對眼睛……

孔廟的銅鐘仍在震顫,余音像無數細小的銅蛇鉆入黃四郎的耳道。他跪在靈龜碑前,左眼眶里的青燈燈油已流到下頜,在青石板上積成一灘粘稠的熒光。烏鴉的鳴叫忽遠忽近,它們的影子投在碑上,竟化作執笏的官員剪影,對著黃四郎齊齊躬身。

“終于等到你了。“蒼老的聲音從碑后傳來。一位著玄色深衣的老者轉出,腰間玉組佩叮咚作響,手中卻持著柄青銅古劍——劍身刻滿《尚書》篇章,刃口處凝結著黑色血痂。“老朽乃孔廟廟祝,看守這道'文脈封印'已四十載。“

黃四郎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舌頭變成了某種纖維狀物體,輕輕一碰就簌簌掉落碎末,如同周先生漆盒中那片人舌。廟祝見狀嘆息,突然用劍尖挑起地上燈油,往碑座“萬世師表“四字上一抹。金字遇油竟開始融化,露出底下血紅色的“非禮勿視“原始刻文。

“當年孔圣誅少正卯,實為斬千目邪祟。“廟祝的劍尖指向黃四郎左眼,“那妖僧偷換概念,將'非禮勿視'曲解為'見而不見',才讓邪祟借青燈存世。“說著突然劃破自己掌心,將血涂在黃四郎眉心,“你可知為何獨你能逃出目村?“

靈龜碑突然發出龜甲開裂般的脆響。黃四郎的視野詭異地分裂——右眼看見廟祝肅穆的面容,左眼卻見碑底伸出無數蒼白手臂,每只手掌心都睜著與山神廟青燈同源的幽綠眼瞳。那些手臂正在撕扯碑底的封印,而連接自己與遠方青燈的透明絲線,正是它們攀援而上的通道。

廟祝突然扯開前襟,露出胸膛上縱橫交錯的朱砂符咒。最駭人的是心口處嵌入的半片玉圭,與周先生給予黃四郎的正好能拼合成完整龜形。“《春秋》筆削,褒貶藏于一字。“他猛地將玉圭拍進黃四郎左眼眶,“今日借你之軀行誅邪大禮!“

劇痛中,黃四郎左眼的青燈轟然炸裂。飛濺的燈油在空中凝成無數《論語》章句,每個字都在燃燒。那些連接遠方的透明絲線一根根崩斷,發出琴弦斷裂般的錚鳴。碑底的手臂瘋狂揮舞,掌心的眼睛接連爆裂,噴出的黑血在落地前就化作寫滿“仁“字的灰燼。

“跪!“廟祝暴喝。黃四郎雙膝砸地,發現身下石板浮現出完整的《大學》篇章。廟祝劍鋒劃過他后背,割開衣袍露出皮膚——那些曾消失的眼形水痕重新浮現,此刻卻組成了“止于至善“四個血字。

碑底傳來山崩般的巨響。一只巨手破土而出,掌心鑲嵌的正是山神廟那盞青燈。燈火暴漲,映出燈焰中扭曲的僧侶面孔。廟祝不避不讓,反而整肅衣冠,對著巨手行最標準的揖禮——就在他彎腰瞬間,腰間玉組佩突然射出道道金光,每道光芒中都浮現出歷代大儒虛影。

“誅!“

隨著齊聲斷喝,金光交織成網。巨手被切割成無數碎塊,青燈墜地。燈焰中的僧侶面孔發出尖叫,突然撲向黃四郎。廟祝擲出青銅劍,劍身貫穿燈焰釘入碑座,《尚書》篇章從劍刃上浮出,化作實體竹簡將青燈層層包裹。

黃四郎突然發現自己能動了。他撲向被竹簡包裹的青燈,卻見縫隙中滲出粘稠黑液,落地竟變成密密麻麻的《金剛經》文字,每個字都在蠕動掙扎。廟祝踉蹌走來,從發髻拔下一根骨簪——那分明是截指骨,刻著“克己復禮“四字。

“最后一擊...“他將骨簪插入燈焰。青燈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燈罩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紋。黃四郎忽然明白該做什么,他咬破手指,將血抹在胸前的“止于至善“四字上。血跡滲入皮膚,那些眼形水痕如遇沸水的霜花般消融。

“禮成。“廟祝癱坐在地。包裹青燈的竹簡開始自燃,火焰中傳出數百人齊誦《論語》的聲響。黃四郎想去攙扶,卻發現廟祝的皮膚正在龜裂,裂縫中透出紙頁的質感——這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填滿典籍的人形紙俑。

“我本是文脈化身...“廟祝的聲音越來越輕,“現在封印已固,該回歸典籍了...“他的身體散落成無數寫滿經文的紙頁,被風吹向奎文閣方向。只有那柄青銅劍仍插在碑前,劍穗上系著半片玉圭。

黃四郎拔劍欲走,劍身突然映出他左眼的倒影——空洞的眼窩里,有星火般的青光一閃而逝。遠處傳來烏鴉振翅聲,他抬頭望去,看見鳥群組成的巨大箭頭正指向曲阜城外。恍惚間,他仿佛又看見了那條通往目村的山路,霧氣中石碑若隱若現。

青銅劍突然變得滾燙,劍刃上浮現出血字:“禮者,履也“。黃四郎握緊劍柄,邁步向城外走去。在他身后,靈龜碑上的“萬世師表“金字重新凝固,而碑陰的眼睛圖案卻永遠留下了一道裂縫,如同未能完全閉合的眼瞼。

黃四郎站在曲阜城外的官道上,青銅古劍在晨光中泛著青冷的光澤。左眼的空洞隱隱作痛,卻不再有燈油滲出。他摸了摸懷中廟祝留下的半片玉圭,忽然覺得這溫潤的觸感比世間任何東西都要真實。遠處傳來晨鐘的聲音,他轉身望向孔廟方向,第一次感到胸中那股被注視的陰冷感正在消散。

三個月后,嵩陽書院的老柏樹下多了個獨目書生。黃四郎每日最早到學堂,最晚離開,青銅劍就掛在書案旁,劍穗上系著的玉圭隨著翻書動作輕輕搖晃。起初同窗們對他可怖的左眼竊竊私語,直到某夜值更的學子看見——黃四郎讀書時,案頭燭火竟映出兩個影子:一個俯首研讀,另一個執劍而立,而劍影所指之處,總有細微的嘶鳴從黑暗中傳來。

五年后的春闈考場,巡考官發現有個考棚始終籠罩在異香中。掀簾查看時,只見獨目考生黃四郎正襟危坐,答卷上的墨跡隱隱泛金,而掛在棚角的青銅劍不時輕顫,將幾縷試圖靠近的黑霧斬碎。放榜那日,京城上空烏云密布,唯有黃四郎名字所在的那片榜單區域陽光燦爛,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又十年過去,已成為國子監祭酒的黃四郎在藏書閣辟出間靜室。學生們偶爾經過時,能聽見里面傳出兩種讀書聲:一個蒼勁有力,一個清朗明澈。有膽大的從門縫窺視,只見先生獨坐案前,案上卻攤著兩本書——左面的《禮記》字跡會自行變化重組,右面的《春秋》空白處不時浮現血色批注。那把青銅劍橫在案頭,劍身上的《尚書》篇章竟比十年前多出三行小字,細看正是當年目村祠堂里那本邪典的破解之法。

某個雪夜,年邁的黃四郎在靜室焚香沐浴。子時更鼓響起時,他突然起身取下青銅劍,將玉圭按進自己空洞的左眼眶。剎那間靜室四壁浮現出無數金色文字,從《論語》到《孟子》層層環繞。窗外風雪驟停,月光穿透云層,照見院中柏樹下站著個模糊人影——青燈依舊懸在頸上,但燈焰里掙扎的面孔已經少了大半。

“當年你送我目種,今日我還你文心。“黃四郎的聲音不再蒼老。他舉起青銅劍,劍身上所有文字浮到空中,化作鎖鏈纏向青燈人影。靜室里的典籍同時嘩嘩翻動,歷代先儒的批注如活物般游出,順著鎖鏈爬滿青燈。燈焰劇烈搖晃中,隱約可見最后幾張面孔正在消融,其中赫然有目村莫老扭曲的五官。

黎明時分,打掃的仆役發現靜室門扉洞開。黃四郎端坐案前已然羽化,身前攤開的《大學》章句上擱著那把青銅劍。奇怪的是劍身再無文字,而先生空洞的左眼眶里,竟長出一株嫩綠的新芽。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其上時,芽尖綻開兩片小小的葉子,葉脈紋路組成清晰的“止于至善“四字。

從此每逢甲子年,總會有獨目書生出現在各地書院。他們講課時常不自覺地摸向左眼,而案頭永遠放著柄無字的青銅劍。有學子信誓旦旦地說,曾在月夜看見先生眼里長出過金色麥穗,穗粒落地即成《論語》章句。更玄奇的是,但凡這些書生停留過的村落,村民都會突然開始重視讀書,且再無人患上眼疾。

三百年后的縣志記載:某年大旱,有老農在昔日目村遺址掘井,挖至三丈忽見青石。石上刻著“非禮勿視“四字,字縫里生出株并蒂蓮,一株開墨色花,花心似眼;一株開朱砂色花,花蕊如字。老農取朱砂花泡茶,目盲十年的孫子竟重見光明,后來成了私塾先生。而墨色花被風雨打落后,原地長出叢翠竹,竹葉背面全是《禮記》的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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