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奉回去換衣服,來送繡畫的田有年是永順長官廳的長史官,跟沈父學過論語,比沈卿雪大上十來歲,她常叫他叔叔,見是他來,稍微放心了些。
“叔叔,我阿爹……”
田有年放下繡畫,拉了拉她的衣袖到旁邊說話,重重嘆了一口氣。
“怎么跑這咧?你阿爹死了,你知道不?”
沈卿雪沒聽懂一般,愣愣望著他,仿佛被一拳打倒,身子站不穩,蹲在地上捂臉嗚咽。
“可憐咧,你阿爹摔壞了腦殼,昨晚人就沒了,這一切都是命啊……”
沈卿雪起初低聲哽咽,他多說了幾句,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阿貝,哭再多你阿爹也活不了了。”田有年不會安慰人,搓著手指,又覺著干站著不好,便輕拍她的背,說,“你阿娘還在龍高云手上,你不回去的話,她……”
他雖未明說,沈卿雪知道阿娘必死無疑。
“我該怎么辦?土司王會幫我嗎?”
田有年又是嘆氣,幽幽道:“龍高云是土司王的親信,不會幫你,除非翼南少主能給你說幾句話……”
韓奉的罵聲從廳內傳來,打斷了二人。
“彭酌生送的畫,繡的是雞?雞爪子燒一燒都能端上桌了!”
田有年回去解釋道:“嘎彌婆婆病了,沒法起床干活,公公你胡攪蠻纏吶!”
“娘娘要獻給皇上祁雪,耽誤了你們擔待得起嗎?”
韓奉不依不饒,非要嘎彌婆婆過來繡。沈卿雪在一旁看著,二人視線不經意間對上,他又縮了回去,咳嗽了一聲。
“公公,婆婆年齡大了,今年就看不清東西了,就算把人帶來也白搭啊。”
“不要問我,你們土司城解決。”
苗人一向厭惡太監不陰不陽的腔調,田有年被他的態度激怒,丟下一句話:“我不管了,土司城沒法做,公公再逼迫,就親自同土司講吧。”
說罷,田有年不給他留面子,帶著人罵罵咧咧走了。
“你……”
韓奉正要發作,感覺沈卿雪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心里突然變得慌慌的,好像有幾只兔子亂跳。等田有年都帶人走得沒影了,他才反應過來,拔出劍氣得要砍人,陳進連忙攔了他。
“公公,人都走了,何苦跟那些土人動手,真出了人命,您也得擔責啊。”
“這群土人實在欺人太甚,皇帝的祈雪屏風怎么辦?娘娘她……”
韓奉捂著腦袋,“咱們做奴才的,讓娘娘三番五次催算什么,真反了他們!集合衛隊,立馬去土司城。”
陳進轉了幾圈眼睛,欲言又止,又被韓奉吼了一聲。
“說!”
“這不是京城,是永保彭氏土司王的地盤。就算公公把軍屯漢人都拉去土司城,咱們也打不過永保的土兵,外頭把那群土兵叫狼兵,公公可知道?”
“縮頭烏龜,你不去是吧,我去。”
陳進與其他錦衣衛、軍屯士兵勸個不停,不可開交,忽聽沈卿雪問:“敢問大人有多少衛兵?”
“關你什么事?”
“我有辦法,請公公不要去土司城,去山江寨。”
“你有什么辦法?”
“公公可有帕子?”
“又想做什么?”
韓奉回想起她適才的無理,臉又發燙,背著手轉過了身去。
沈卿雪說:“小時候嘎彌婆婆教過我刺繡,我知道怎么繡,嫁到龍家后,每日織布刺繡不曾偷懶,請千戶公公給小女子一個機會。”
韓奉半信半疑看了她一眼,還是把帕子給了她。
“上次土司王獻給宮里的,是貍奴撲蝶圖,你給我繡只貍奴。”
沈卿雪問人要了針線與竹繃,在韓奉的帕子上,一針一線繡了起來,一邊繡著,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其實嘎彌婆婆壓根沒教過她,婆婆這兩年才被土司接到土司城做繡娘,兩人連面都沒見過。沈卿雪的繡活,是阿娘和寨子里的嬸嬸姐姐們教的。山寨里都夸她繡活做得最好,因阿爹教她畫畫認字,她又學了湘繡與蘇繡的針法,畫的圖樣大伙都喜歡。
沈卿雪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繡了下去。
不少人都好奇地張望,唯獨韓奉離得她遠遠的,心還停留在剛剛的懷抱中,思緒飄得很遠,茶涼了。
才過了半個時辰,沈卿雪抬起頭,將繡帕交給他。
“你這做得,不像你師傅呀。”
“每個人習慣不同,繡線也不同,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樣。”
韓奉左右上下瞄了幾眼,“雖然不如嘎彌婆婆吧,繡得倒還不錯,勉強過關,繡畫就交給你了,我給你三天先做個樣品瞧瞧。”
見沈卿雪站著不動,他問:“還有事?”
“我既給公公做事,請公公答應我一個請求。”沈卿雪說,“請公公把我阿娘,阿方還有繡玉都救回來。”
“我保你算不錯了,你真是獅子大開口,把我當糊涂蛋薅。”韓奉不經意瞥了她一眼,她的眼淚慢慢浮上來,眨了眨眼睛說,“你……你看我做什么……”
她卻“撲通”一聲跪在他腳邊,兩滴眼淚滑到腮邊,亮晶晶的,扎著韓奉的心,他又慌了神,轉過頭不看她。
“公公,我沒有跟阿方通奸,我就想要個公道,龍高云心疼他兄弟,我也在乎自己家人和朋友,公公能明白嗎?”
韓奉被這女人搞得心煩意亂,想破口大罵,喉嚨仿佛被魚刺卡著難受,偏偏說不出口。不想失了面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動不動哭什么,起來,眼睛哭瞎了還指望我給你救人?”
說罷,韓奉覺得輕松多了。她的臉上也多了笑意,邊哭邊笑,不停給他磕頭道謝。
“集合衛隊,去山江寨。”
“有勞公公了。”
韓奉踏著大步出去校場,她不在眼前,才能好好吸上一口氣,悶熱暑氣侵略進他的肺里,正如她蠻不講理地闖了進來。
除了死去的娘,康妃娘娘,他幾乎沒同女人說過話。宮里有不少對食的太監宮女,他對此提不起興趣,那東西都沒了,還找個宮女一起生活做什么。
他胡思亂想著,心亂作一團,想不明白,騎在馬上,風兒吹來,仿佛她的擁抱一樣,他騎得更快了。
沈卿雪坐在車上,問陳進:“公公怎么走那么快呢?”
“快點……快點好啊,不是要救你娘嗎,公公可記在心里。”陳進笑個不停,“從沒有人這么頂撞公公,剛你把他衣服撕爛了,嚇死我了,還有公公那臉色,一會青一會紅的,氣急敗壞了都!果然公公對男的和女的不一樣啊。”
“什么不一樣法?”
陳進笑著沒答,說:“你呀,啥都不知道,公公從京城東廠來的,做事可嚴格了,以后別這么惹他了,小心點。”
沈卿雪卻覺得他跟苗寨里說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