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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山有谷
  • 崔君
  • 13456字
  • 2025-03-26 16:55:05

海岸

我爸出來半年多了,我還沒回過一次家。

接了我媽電話,她吞吞吐吐把事情說了,我心里明白,這次算躲不過去了。

請好一周假期,撿了幾件衣服匆匆去趕飛機。陰云密布,坐上公交就開始下雪。到家三點多。我爸穿了一件灰色羽絨服,戴著買摩托車配的頭盔,正在用廢棄的細鋼筋焊一個臉盆架。院子里的梧桐赤條條伸展枝干,上面站了一只低眉順眼的母雞。可能是我鞋底高的緣故,一眼看過去他小得很。焊條擺在臺階上,滿地的工具和絕緣線,焊煙繚繞,火花耀眼。他摘了頭盔,還留著勞改犯的發(fā)型,眼睛因為近視瞇成一條縫,飄飄悠悠向我看過來。我說你這頭盔能當防護面罩用嗎。他說可以,一舉好幾得。我邁過切割機,拿過地上的草紙,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了幾個數(shù)字。我問沒個草圖啥的嗎。我爸說,大差不離就行,怎么戴兩個口罩,真那么嚴重了嗎?我說現(xiàn)在說不準,防著點好。

伊麗莎白趴在沙發(fā)里睡覺,上次回家還是送貓。新房東不準養(yǎng)寵物,問了一圈朋友,無人幫忙,只能搭車給我媽送回來了。我說它叫伊麗莎白,我媽說這名字真難聽,一臉煞白,不好養(yǎng)活。我說那叫小白吧,我媽說小白也不好,叫小臉吧。兩年過去,它早已忘了我,看我回來,睜了睜眼又冷漠地睡了。

市區(qū)新建了機場,我爸連連慨嘆交通的便利,他說之前到江北包工程那會兒要坐十幾個小時火車,現(xiàn)在三個小時就到了,真是不得了。他彎腰替我拿行李,腰帶上方露出一小截紅色內(nèi)褲的邊緣,算了一下,才想起來今年是他四十八歲本命年。他像招待客人一樣給我倒了杯水,但是燙得沒法喝。

我媽情況復雜,人在醫(yī)院住著。我倆誰都沒提我媽那件事,甚至小心翼翼地繞開,當它沒發(fā)生過一樣。這也在情理之中,我們家從來都這樣,沒人具備溝通能力,何況是這么隱秘又難以啟齒的事兒。

我打開水管洗了手,我爸指著屋里說,毛巾在椅背上搭著。屋里火爐馬上要滅,旁邊木箱中,照例有為了省炭堆在那兒的板栗殼子。我將口罩摘下來,提壺塞進爐里,又劈了幾根玉米骨頭,還是半天沒有一點熱乎氣兒。透過窗戶玻璃,屋頂?shù)臒焽柰絼诘孛爸D贪愕臒煛R粭l秋褲五秒鐘就凍透了,拉開箱子又找了條加絨的穿上。直到坐進車里,才感覺暖和過來。

車是我爸在親戚的幫忙聯(lián)絡下花一萬塊錢買的,三排座兒,我們那里叫面包車。小的叫小面包車,大的叫大面包車。等我了解一番,馬上便發(fā)覺他被人忽悠了。車破破爛爛,完全不值一萬塊。名義上是他的車,但十天有九天半被借到親戚的廠里拉飼料。最讓人不解的是,他還屬于無證駕駛,只能偷偷在沒有交警的小路上開開。

一進院子,我看見那輛車,車身是接近橙黃的顏色,更顯臃腫。方向盤沒有助力,不能自動回正,扳起來特別費勁。幸運的是,它的空調(diào)系統(tǒng)正常,發(fā)動沒一會兒就管用了,我的指甲由紫變紅。有那么一瞬間,我想這幾天就睡在破車里得了。

“在大城市是不是壓力挺大?”我爸略帶關切地問我,我卻不領情。

“是,壓力挺大,這兩年我都變矮了。”他試圖跟久不相見的我聊天,可聊不了幾句就說不下去,只能另尋他路。

“走,咱們?nèi)ド缴限D轉。”聽說我學了證,我爸搓著手說。

山野間的水泥路上沒有雪,發(fā)動機嗡嗡地響,我換了三擋,后視鏡里,路和樹飛快遠去。這片地方我仍舊感到熟悉,暑假經(jīng)常到這里放羊,撿拾紫色石英,在樹下睡午覺。奇怪的是,它比記憶里要狹窄得多。車窗外一片蒼涼,地連著地,另一座山在遙不可及處。前幾天的雪還沒化盡,平展展鋪在嶺上,仿佛一小片白色的湖群。枯草在北風里搖曳,一頭小牛在啃噬雪上的麥苗尖兒,車快速開過它。

“停車。”我爸說。

他站在那兒,掏出前幾年我丟在家里不用的手機,開始打電話。他告訴那人,你家有一頭小牛跑出來了,沒拴繩子。那邊回說,牛自己知道回去,跑不丟。我爸掛了電話,朝牛扔了幾塊石頭,把它嚇到一塊空地上去。

“這是故意放出來,吃人家麥苗的。”我爸朝我走過來。

“你怎么知道?”我問他。

“糟踐東西。”我爸沒說別的,開門坐進了車里。

遠處的村莊小得好似一圈柴堆,煤炭燃燒出青云。目光所及的海面涂滿鉛灰色,鳥群集聚成小點,起起落落。路上碰到熟人,我爸就讓我按下喇叭打個招呼。喇叭聲大刺耳,仿佛要把車劈開。太陽淡淡的痕跡壓在車頭,幾朵雪花飄落。我們的車像一顆橘子跳動在冬日的山嶺。中途,我爸讓我坐副駕,他開了一陣兒。除了用方向盤不太會交叉打輪,他開得不錯。路上,他停車撿了一些山楂枝和紅薯秧,扔到后座,塵土漫到前排,一股甘澀的氣息彌漫。

我又繼續(xù)開。

我沒問他在里面有沒有受苦。他倒主動說起來,跟別人學了廣東話,還說了幾句。不僅如此,在幾次屈指可數(shù)他接起來的視頻通話中,他反復用獄友的例子教我做事。我不愛聽,反感他帶著吹噓和訓誡的口氣說起里面的一切,這又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兒。天已擦黑,據(jù)說我爸就是在眼前這片嶺上把那人砍傷,才去蹲了監(jiān)獄。我也沒問他,當時是氣瘋了嗎?砍人怎么能跑到嶺上砍?想表演給人看嗎?

“你殺氣騰騰的。開車不能像個土匪,方向盤別老是打死……”我爸突然警告我,“開得挺好,倒車尤其好,我還害怕你想剎車腳會踩到油門上……后面這些木頭,咱們可以燉雞。”

我爸在我還不記事時,跑到國外打工,直到我上小學才回來。到現(xiàn)在,我對他的好印象就停留在那么幾件事情上,每當我感到厭倦,總把那幾件事拿出來想想。

那時他剛回來,存了一些錢,我們從煙城搬到了三十公里外的新家。我很快忘卻搬家的煩憂,對新世界充滿好奇,天天在街道瘋跑。有一天早晨,空氣清新,風涼涼地吹,我在街上見到一隊小孩兒,他們是附近幾個小學的學生,排隊來隔壁的中心小學,過六一節(jié)。每個人手里都舉著一面小旗,細細的竹簽,上面貼了三角形的彩紙,紅的黃的都有。

“我也想要一面那樣的旗子。”我跑到我爸跟前。

“可是,咱們沒有那樣的紙。”當時他正在家門口架葡萄。

等我回家吃午飯,水井蓋的干土豆上,有一面絳紫的小旗,被風吹得搖頭晃腦。雖是掛面紙做的,但我好高興。在十幾年的反復回憶中,我甚至想象了我爸做的小旗比那些學生的更好看一些,他們的旗子是直角三角形,而我的旗子是等邊三角形,比例更舒服。可我心里知道,這是我魯莽地添加上去的,因為那會兒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等邊三角形和直角三角形的區(qū)別。

我爸喜歡把東西拆得亂七八糟,他熱愛鉆研物件的工作原理,還自學了焊工。我媽不止一次把肉湯倒進還沒放內(nèi)鍋的高壓鍋里。相似的輪廓總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讓人把準備好的東西往里面傾倒,讓人在出神兒的時候,犯下可笑的錯誤。我爸出一口氣,仿佛暗暗開心,就地把鍋拆開,清理里面的湯汁。他一邊拆一邊給我講解復雜的結構,拆完,一個螺絲一個螺絲地擰回去。在最后一個螺絲擰上之后,他隔兩米遠,把螺絲刀丟進工具箱,像電視里進球了一樣,把手舉過頭頂拍幾下。接著,他把鍋蓋拿起來準備扣上,我們倆對視了,我的眼睛肯定睜得比雞蛋都大。因為有一個螺絲悄咪咪地滾在了蓋子下面,沒有回歸到它的崗位。

“去,把螺絲刀給我拿回來。”我爸雄心勃勃,又把蓋子揭開。

我媽呢,她一直多愁善感,難得有幾次笑容。不僅那時,直到我長大成人的二十多年間,我媽從來不相信擤鼻涕時,鼻涕會從眼睛里冒出來。我和她疊床單,她總是先于我折好下一步,然后對我下命令說,這樣!這樣!她搬到夢寐以求的新房子,還是喜歡栽種各種東西。陽臺花盆里全是菜,茄子、西紅柿、香菜都有,她自己搬運土壤,不要別人插手。青椒不知為什么,總也不結一個。

相框里有一張我們的合照,我媽在海邊賣鐵板魷魚,我在幫她收錢。我記得是一個記者拍了這張照片,發(fā)在煙城的晚報上,他覺得特別好,還花錢洗印出來寄給我們。我媽年輕時是長頭發(fā),松松垮垮綰成一個發(fā)髻,包在帽子里,我白白胖胖,戴著玩具墨鏡,一邊吹泡泡糖一邊數(shù)錢。煙城那片海灘竹蟶多,我媽經(jīng)常圍著花頭巾獨自去趕海。周末她會叫我一起。我鏟除表層沙土并撒鹽,我媽捉它們。

“這些蟶子好傻,不會好好躲著嘛,偏偏伸出頭來被人捕了去。”我說。

“它也沒辦法,鹽嗆著憑他是誰都受不了。”我媽試圖給我解釋。

新家住著舒服又溫暖,爸媽給我騰出一間單獨的小臥室,但也有一些不滿足。他們的床寬大柔軟,床下是一體的儲物柜,而我睡的只是簡易的單人小鐵床,床板下面空空蕩蕩,晚上睡覺,總覺著床下會有可怕的東西。于是,我媽把她結婚時的棉被裹在塑料袋子里,再裝進大紙箱里,塞在我的床下面。紙箱里除了被子,還有許多雜亂的東西,我小時候的衣服、鞋子、玩具,我媽都留著。大概齊是想再生一個孩子,東西還能用上。美好的愿望后來也沒能實現(xiàn)。

我記得靠外的箱子里還有一件藍色泳衣,我媽帶我去市場,我自己挑的。她在淺海里教我學游泳。在學校的手工課上,我做了一個泡沫的黑色鯊魚背鰭,用兩根松緊帶穿起來,固定在背上。那個東西讓我得意,每當我去海邊都要帶著它。即使去學校的游泳館,我也不喜歡用分發(fā)的浮力板,我都是穿著我的鯊魚背鰭。一下到水里,我覺得它便長在了我身上。但我媽不喜歡,她覺得那個玩意兒不吉利。

我們在新家只住了幾年,小學還沒畢業(yè),又搬回煙城。巧的是,回到煙城的那天海面也是波光粼粼,展現(xiàn)著煙城難得的好天氣。我們的老鄰居“小靈通”站在路邊,迎接我和我媽。幾年過去,他也做了爸爸。“小靈通”還跟到我家,幫我們從車上往下卸行李。大家都悄悄圍觀,當他們沒看到我爸,就知道事情肯定是真的了。我媽哭哭啼啼,“小靈通”卻不管那些,末了,他和他老婆還從家里一起搬來一棵桂花樹,放在我家的前廊上。混著打掃屋子的塵土氣味,聞起來特別香。

那一陣子我放學路上,總是碰見幾個小孩兒。她們坐在廢棄的石棉瓦旁,腳浸在清涼的水渠里,反復唱一首拍手歌謠:“今天星期一,我去買雨衣,雨衣的價錢是一塊一毛一……今天星期五,我去買老虎,老虎的價錢是五塊五毛五……今天星期八,我去買爸爸,爸爸的價錢是八塊八毛八……”

我媽在桂花樹旁又開始種菜,破桶、泡沫箱、舊花盆都可以裝上土,播撒種子。在西南角的臺階上,也擺放著幾個陶盆,那里陽光好,幾盆薺菜可以吃了的時候,兩個油漆罐里始終沒有綠芽冒出來。我媽每天鄭重其事往里面澆水。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將里面的土全部倒出來,發(fā)現(xiàn)什么種子的蹤跡也沒有。兩個油漆罐都在土壤中間埋了三粒紐扣。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我媽可能瘋了,她開始種扣子了。”我跟“小靈通”講。

“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臉上別總是這副表情,種子爛了當然找不到,你媽才不會種扣子。”“小靈通”說我真滑稽。

我在點爐子時接到了李昆的電話。

他問我是否已經(jīng)回家,我說是。接著他問我從哪兒回來、是不是武漢的時候我便明白了,電話里不只是我曾經(jīng)的小學同學和好朋友李昆,也是街道工作人員李昆。我老實回答,是的。接著他簡略問了我回家的時間、航班號、住址、身體有無不適等等例行問題。

“微信就是這個手機號,現(xiàn)在需要統(tǒng)計外來人員信息,我給你填個表。”李昆說。

從回來那天,我去喂雞都戴著口罩。幾只老母雞在我家的小院子里生活多年,給我媽貢獻著每天的雞蛋。我爸用一種黑蘑菇燉那只雞,紅薯秧點火,燒旺了再放山楂枝,整整燉了兩個小時。雞湯油大,但無比鮮美。小臉被一只碎柴末里的土元吸引,在灶頭鉆來鉆去,耳朵蹭黑了。我用濕巾給它清理爪子,晚上摟它睡覺格外暖和。

我爸拿著刀走向那只雞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他砍人的事。新聞上說農(nóng)民工將拖欠工資的包工頭砍傷,這其實有點訛誤,我爸才是包工頭,他上一層的包工沒有給他錢,他把我們沒住多久的新房子賣了,還是不夠發(fā)民工的工資,就把那個包工砍了。

吃完晚飯,我躺在床上睡去。夜晚用它蒼涼的斗篷將我覆蓋。

有一種聲音,反反復復從墻的縫隙里鉆出來。一開始我以為是窗臺上的東西在發(fā)出聲響。白天,我細細查看了老房子新修的窗戶,橫木木條腐壞,現(xiàn)在換成鋁合金的推拉窗。它被粉刷了銀色的油漆,半土不洋。窗臺上則堆曬著黃芩和甘草,在兩個茶褐色的罌粟殼子旁邊,有一只淺藍的皂盒。一條絲襪包裹著已經(jīng)小得不便使用的肥皂頭,這樣一來,它們緊緊抱在一起,球鼓鼓的,變成一塊去污的好肥皂。絲襪兩端各打了個小結,遠遠看去,似一只僵硬的眼睛。外面刮著黑色的風,小城的夜晚是安睡的,如果再下些雪,那便更聽不到響動了。我懷疑那聲音是被捏成一團的肥皂,在夜晚悄悄分開碎裂。

黃鼬在冬天的屋頂上跑過,饑餓催促它為雞仔穿梭寒夜。房子太老,或許是老鼠在啃嚙花生殼子,或是撕咬什么堅硬的東西,來擴大水泥下的活動場地。

又有一陣兒,我覺得那可能是我爸的呼嚕聲。

他坐牢,他被囚禁,他出獄,他重獲自由。現(xiàn)在,他的老婆就為他的自由和釋放付出代價,住在醫(yī)院里,準備墮胎。他竟然可以睡得這么香甜。爸!你持續(xù)有罪!你的女兒在心里這樣判決你。外面隨時可能下雪。在即將入睡前的善意推論中,聲音里似乎帶有模糊了邊界的渴望和恐懼,仿佛被石頭撞擊。在夢里,他也許經(jīng)歷了一件好事,卻續(xù)接了一個噩夢。

我媽之前就流過產(chǎn),那時我還小,許多事情一知半解。她沒到生二胎的規(guī)定年齡懷孕了,只能去流掉。醫(yī)院離我們家有些遠,她又暈車厲害,為了省錢,她堅持當天往返醫(yī)院。回家時,她從袋子里掏出一個東西,是一只柳黃色的小熊。我媽問你喜歡嗎,花了八塊錢。我當然喜歡。正是盛夏時節(jié),我和李昆帶著那只小熊去海邊玩,漲潮時跑得太快了,一不留神掉進水里,被卷走了。我別提有多傷心了。我以為我媽會痛打我一頓,沒想到她安慰我說沒關系,回頭托人再給我買一個回來。

我那會兒害怕搬家轉校,我不想離開我的學校和同學。暑假前的鼓號隊會演,我打小镲,李昆吹號。鼓號隊的衣服是白色的軍裝,只有少數(shù)幾件是干凈的,剩下那些衣服上,總能找到油點、鋼筆水和干鼻涕。放學以后,大家爭先恐后跑去挑干凈衣服。后來不知從誰開始在衣服隱蔽的地方寫名字。有天我去得早,順手拿起一頂規(guī)整的帽子,里面寫著李昆。李昆找不到自己的帽子,大喊是誰拿了我的帽子。那時,帽子正戴在我頭上。帽子里的字跡和氣息讓我沉迷。我戴著它,完成了最后的一次會演。

我開始天天向李昆報送體溫,真是百感交集的一件事。從沒想到還能和李昆再建立聯(lián)系。朋友圈里,他帶著可愛的女兒,在市場的攤位上買熱豆?jié){和熏鲅魚,認真而又積極地干著自己的工作。

黎明時分,我做了一個夢。大家坐在亂糟糟的小學教室里,桌子和凳子倒下去,所有的書都攤開在地上。李昆成為大家的焦點,他可以隨意穿梭于過去的時間,可他不愿意分享方法。大家都在找尋他的訣竅,我發(fā)現(xiàn)他的座位上,有一盞獨特的蠟燭,火苗影影綽綽,蠟油流淌到地上。看著里面遲疑的光,我突然受到啟發(fā),站在蠟油可能流經(jīng)的方向。沒過一會兒,腳觸碰到溫熱,我也成了掌握秘密的人。

手術那天早晨,我用保溫桶裝上煨熱的雞湯帶給我媽。

“你們殺錯了啊,”她打開蓋子,眉頭一皺說,“是另一只雞,它懶得很,雞冠比這個大,總不下蛋。這只相當勤快的,我前幾天逮住摸它屁股,還有蛋呢。”

“那看來是殺錯了,里面真的有蛋,蛋黃已經(jīng)像棗那么大了。”我回想它們在我爸的手上,黃澄澄的一簇。

我媽小口地喝著雞湯,雞湯口味太淡,她還吃了兩個芹菜肉的小籠包。吃完早飯,她坐在床頭,看著不怎么難過,像往常每一個醒來的早晨一樣梳理頭發(fā)。她那么不愛打扮的人,竟然燙了大波浪,還漂了一層灰茶色。我坐在床邊,想說點什么,好讓她心里好過些。我夸她頭發(fā)好看,她把手放在頭頂撫弄一番,說好看嗎,這幾天有點壓下去了。我說好看,現(xiàn)在時興這個燙法,洋氣。我媽夸別人好看時都說洋氣,我說她洋氣她應該會開心。她解釋說為了遮住白頭發(fā)弄的,還在理發(fā)店辦了一張卡,準備以后去那里染發(fā)。

“沒想到,你之前說什么來著?”她一邊踩垃圾桶下的小踏板,一邊問我。

“說什么啊?”

“擤鼻涕啊,”她說,“這次真的從眼睛里出來了,是鼻涕,黏的,你看!”她把擦眼睛的衛(wèi)生紙給我看。跟我小時候展示給她看一樣,甚至有一絲自滿的神色。

護士把針管舉起來對著太陽,往外推空氣。那個動作讓我想起我爸,他喜歡把金屬的東西放在陽光下把玩。那會兒,他正坐在走廊的排椅上,沒玩手機,雙手插在燈芯絨外套的衣兜里,像被人抓住了把柄。

我媽躺在床上,側身向墻。我把出院所有的單據(jù)塞進包里,把水杯里重新倒?jié)M溫水,把棉拖鞋也用塑料袋包好,裝進背包里。收拾停當,我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說:“媽,咱們走吧。”

她回過頭,緩緩坐起來,嘴唇干燥,疲倦壓塌了她的眼皮。她用貼著白色膠帶的手把頭發(fā)掖在耳朵后面,開始找什么東西。她先撫過身下的床單,把手伸進枕頭下面,又把枕頭拿起來、放下,掀起被子。我問媽你找什么,她也不說話,越來越著急。最后,她沒來得及把鞋穿上就站在了病房的地板上,艱難地蹲下來查看床底。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在眼睛里打轉。她坐在床上,似乎在仔細回想。

半分鐘后,她才說話。

“我真是……連個像樣的扎頭繩也找不到了……我真是哦……”

“丟就丟了嘛,你用我的。”我將發(fā)圈取下來遞到我媽手里,她也不接。我輕輕攏住她顫抖的肩膀。我們的頭發(fā)交織在一起,匯集成兩條小河水。

回程我開車載著他們,車里新放了一個鯨魚擺件。我爸依舊坐在副駕,提前打開了暖風。我系好安全帶,拉下手剎,放在二擋,沒車也不加速,我寄希望它的平穩(wěn)行駛不要制造一絲波瀾,打破可貴的寧靜。

回到家,我爸已把臉盆架焊接完成,刷了銀色的油漆,我猜那是刷窗戶用剩的。臉盆端端正正地陷落在鋼筋圈里,皂盒有了歸屬,毛巾搭在上面也格外好看,旁邊還放了一個暖水瓶。我媽一直想要一個這樣的臉盆架,她說過好多次,想從市場買一個,但是太貴了,沒舍得花那個錢。她把熱水倒進盆里,彎腰站在那里洗完手,手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她把臟水潑掉,涮了涮盆,又倒上熱水洗了把臉。兩只手按在架子上,左右搖晃了兩下說:“挺結實的。”

我媽愛吃什么呢,從在車上我就思考這個問題。想了半天,也沒有個特別合適的答案。把我媽送到家,我折回去了菜市場。市場非常冷清,修繕一新,月白的瓷磚從門口一直鋪到里面,比之前要整潔。外圍的鐵絲上曬著臘肉和魚干,旁邊店里的小貓幾次嘗試爬上去偷些腥。為減少接觸,我在外面露天的小攤提了一棵白菜和兩斤排骨,還花八塊錢買了一捆長得很老的豇豆。回家后把豇豆洗凈剁碎,熱鍋燒油,倒進鍋里小火多炒了一會兒,直至變成褐色。出鍋淋些蒜汁和生抽,就是我媽愛吃的豇豆碎了。小時候我喜歡挑里面的豆子吃,綿密柔軟,離家以后再也沒吃過了。

送我媽進手術室時,手機響了好幾遍沒來得及接。看了一眼,有李昆四個電話。我推門出去,靠醫(yī)院的窗子站著,正準備給他打回去,手機又振起來。

“哪兒呢?為什么不接電話?”窗臺上有一截愛喜正冒著迷離的煙。每個人都戴上了口罩,行色匆匆走過樓道。

“忙著呢。”我說。

“你體溫多少?發(fā)燒?”他急切地問我。

“不是報給你了嗎?”我感到煩躁不安,說實話,報了多少那會兒我已經(jīng)忘了。

“三十八度六,你這高燒啊!我剛看見,你在哪兒啊?干嗎呢?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要是發(fā)燒我們需要……”

“報錯了。”我打斷他。電話那邊突然沒聲了,像一截炮仗剛剛點完。

“報錯了!?”他肯定伸長了脖子一臉錯愕,以前他就喜歡用伸脖子表現(xiàn)驚訝。

“對,按錯了,三十六度八,沒發(fā)燒,我好著呢,防護也到位,不會給你添麻煩。”

“這個事情相當嚴肅,你能不能別開玩笑。到底多少度,趕緊再量一次。身體要有狀況,我?guī)湍慵皶r聯(lián)系醫(yī)院。”

“我就在人民醫(yī)院!有癥狀我馬上躺這兒行不行!按錯按錯了嘛!你還有事兒沒,沒事兒我掛了。”我盯著手術室緊閉的門,將一天全部的遭遇悉數(shù)安放到他頭上。

“在醫(yī)院干嗎?”

“這不歸你管吧。”我有些亂了方寸,不想讓他知道我在哪兒,在干什么,不想將我們的麻煩事袒露給他看,供他質詢、評判或者同情。

“你說話能不能別那么沖啊,我這是了解情況。怎么都那么沖呢,跟誰學的呀?”

“還能跟誰學,跟我爸唄,”我假裝平靜地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爸還是太面,要是真夠沖,多砍半厘米,你舅也活不到現(xiàn)在呀。”

李昆嘆了一口氣,許久沒說話。那邊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風呼呼的。窗外的梧桐樹也在我眼前晃動幾下,仿佛聽筒里的風吹過來了。四處荒野,海邊的松林睡去一般沉靜,沒有一只鳥。

我的陰陽怪氣把自己也嚇了一跳。李昆和我從來沒有說起過這件事,它永續(xù)、低沉地橫亙在我們中間。從我爸放棄除夕夜去睡債主客廳、給他家潑油漆,轉而為錢東拼西湊,著手聯(lián)系我們新房子的買家,我就開始斷定他們一家人道德低劣,都是高明的騙子。畢業(yè)照上,原本靦腆真誠的李昆,看上去虛偽刻薄、詭計多端了,我在心里與他劃清界限。伴隨爭吵的單調(diào)晝夜里,我都必須保持與他和解的警惕。山就在那里。

我爸出事以后,偏見被全部還了回來。大家說我是罪犯的女兒,心狠手辣。劈頭蓋臉的羞辱和蔑視,我嘗盡了它們苦澀的滋味。

他的舅舅讓我們遭受可怕的窘迫,他糟蹋了本該屬于我們的錢。他拿了我們的錢。厭惡和鄙夷與日俱增,膨脹的情緒將我家拋入持久的氣憤與詛咒中。我甚至懷疑,是我們家人對此事的堅定敵意和仇恨,讓我爸的尊嚴失去最后的支撐。他曾賺錢帶我們過上好生活,隨后的日子里,我們一直用那個標準要求他來著。

“他已經(jīng)死了。臘八那天心梗,兒子在國外,一時回不來。”李昆說,“人在你腳下負一層凍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我低頭,看了一眼厚實的白色地板,挪了挪腳,仿佛踩到了什么東西。

“剛才,我沒那意思。”李昆試著解釋了一句。接著,電話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他用打火機點了一支煙。“‘封城’了剛剛,你看見沒?”他問我。

那是一只豬,被關在隔壁的豬圈里。這幾年,“小靈通”家常年在城里賣水,在雞欄里養(yǎng)了一些土雞,逢年過節(jié)回家的時候殺著吃。他把鑰匙留給我媽,讓我媽幫他喂雞。還空一個豬圈,征得同意后,我爸把里面的蒿草去除,抹了水泥,焊了鐵門,養(yǎng)了一只豬。母豬。

元宵節(jié)我和我媽去喂豬,“小靈通”的老婆從房頂上看見我,一邊翻曬南瓜子,一邊問我:

“不認得你了,你在哪里發(fā)財?”

“嬸子富貴了,哪里還認得我?”我忙說。

“當上丈母娘沒?”她笑吟吟地指著我媽問。

“哪有你那么好命哦。”我媽訕笑了幾聲說。

我站在門口觀察那只豬。它不算大,但是結實,背上是粗糙的粉色,兩只耳朵蓋在眼上,聽見聲音,要抬起頭來才能把礙事的耳朵甩在后面。它的耳朵上有一條紅色的傷痕,修長筆直地連到鼻子上。裂開的傷口中,新鮮的血液不斷流出來,滴到水泥地上。豬欄里有一塊磚頭,它抵著磚頭,刮蹭水泥地板,小心翼翼地將鼻子放進鋼筋格子里,上下晃動鐵門。我猛然醒悟,這就是暗夜里我聽到的聲音了。

豬的傷口當然是拜我爸所賜。午飯時,豬持續(xù)地弄出聲響,我爸扔下吃了一半的油條,爬上平房,邁過懸空的廊道,從階梯上抄起一把鐵锨朝豬砸去。可豬一點也不明白這場暴力的目的,在恐懼與痛楚中回緩精神,依舊通過固執(zhí)的動作制造出循環(huán)往復的噪聲,傳達它的身體信號。

“這也看運氣,”我媽說,“有的豬配一次就懷孕,這只豬配了三次還是不行。”

“這樣打它也沒用,何苦來?”我忍不住對我爸說。

我問他們是否要給它再次配種。

“賣了吧。”我爸說。

那幾天大雪下下來,我爸企圖在茫茫雪野里夾幾只為吃食奔波的野兔。總共帶了三只夾子,一只下在金銀花叢里,一只下在板栗樹下,一只下在了兩個山嶺間的一條荒草溝間,我在那兒拉野屎撿到過一窩斑鳩蛋。我爸和“小靈通”下棋時說起這個事兒,“小靈通”認為我們選錯了地方。我爸不以為然,他認為一定會有所收獲。雪后三天,我和我爸去檢查夾子。提著空空蕩蕩的兔夾子時,我媽打來電話,說豬跑了。鐵門被它有力的鼻子拱開了,大門沒關,它堂而皇之從大門跑了。

我爬過山,天邊的紫霞已經(jīng)暈開,我爸在沿著海岸線找豬。海面上刮起美麗的風,吹過來海帶的香氣,層層的海浪折疊起一個中年男人曾翻滾過的波瀾。那個身影不斷地搜尋,蹲下來查看海灘的痕跡,原地站著四望。更遠處,連綿不斷的海岸一直延伸到海天茫茫的地方。

我爸遠遠看見了我們家的車,他不緊不慢地朝我走過來,坐進后座。

“它會跑到哪兒去呢?”我爸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我。他滿臉的愁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只豬,要是找不到的話,我們家又要損失幾千塊。車開過一片葦叢,蕭颯里好像藏了一百只豬。正準備去葦叢看看時,突然瞥見遠處的綠化帶中,有一個東西在動,特像一只豬耳朵。停車跑過去,發(fā)現(xiàn)只是一個鼓滿海風的塑料袋子。我媽打電話給我,先問我冷不冷,再問豬找沒找到。我疲憊不堪,感覺又餓又渺茫。

沒過多久,我爸接了一個電話,是養(yǎng)牛的那人打的,他告訴我爸,我家丟了的豬應該在老碼頭那邊。我爸欣喜地問他是否看到我們家的豬。那人說沒看到豬,有腳印。說完,還給我爸發(fā)了定位。我爸感嘆智能手機的厲害。生活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半年了都沒習慣。

“這下是臉盆里捉魚了。”我爸掛斷電話得意地說。

我載著我爸開到老碼頭,幾艘生銹的船只杵在灘上,老遠就能看到海洋館的抹香鯨雕塑。一群灰鴿站在它寬厚的背上,留下稀稀拉拉的糞便。景區(qū)臨近關門,也沒有游客往外出,我覺得豬不可能到這兒。果不其然,所謂的豬腳印不過是被潮水浸濕塌陷的高跟鞋印。為了讓我爸信服,我還現(xiàn)場踩了一串讓他看。

“果真不能太信他,他只不過想跟我套近乎,多打聽點里面的事兒。”我爸有點失望,“他想知道在里面怎么買衛(wèi)生紙。”

再往前開,就到城區(qū)了,我爸下車在小攤兒上挑了一捆水芹菜,轉過頭來跟我說,回吧。

“看見沒?”車上我問我爸。

“看見什么?豬嗎?”我爸朝前面張望,又狐疑地看看我。

“新聞,”我說,“那兒爆發(fā)了,二百多人感染,司機帶進去的。”

我爸重新靠向椅背,將自己全部交給車座里的海綿。

“我常跟你說的那個人,你記得吧。他叮囑我出監(jiān)那天千萬不要回頭看,回頭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還會再進去。”他看著路邊的廣告牌,嗤笑一聲,“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一架飛機傾斜著上升,出租車已經(jīng)亮起頂燈。

“那你回頭看了嗎?”

“我往外走,正想著這事兒,突然有人喊我,‘哎,你,等等。’像這樣叫我。我不得不回頭。是一個老太太,我和老頭兒一天出來,她和你媽送的衣物弄混了。她來要我的棉帽,怕老伴兒年紀大了,路上凍著頭。”我爸說,“別的沒換……摘了帽子,頭頂一陣涼。打那兒我就知道,不會了,不會再回去。”

街上行人不多,風卷起一簇簇細沙落在馬路邊。防護鐵鏈的冰凌如牙齒一樣咬住海岸。

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天,李昆送來一個小包,里面是一瓶酒精、十個口罩,還有一支體溫計。他說政策變了,叮囑我現(xiàn)在需要居家隔離。我說好的,沒問題。他要走,我問還要報體溫嗎每天。他說報。

其間,我接到房東的短信,問我好不好,是否有偷偷養(yǎng)貓,他可以幫我喂。過了隔離期,我白天給我媽做好飯便出去溜達。接連傳來不好的消息。寸步難行。我靠不斷的行走來消化情緒。漫無目的地站在街上,時不時看看樹林里是否有豬。

天地之大,哪里還容不下一頭豬。我有些希望那只豬再也別被找到了。快跑啊,你這只豬。跑得遠遠的,留下孔武有力的蹄印,在山林和樹叢中出沒,隨便吃點什么東西,找個避風的洞穴或者草垛,變成一只快樂的野豬。

回程遙遙無期。

每天躺在老木床上醒來,陽光從玻璃里散進屋子,小臉從窗臺上走過去,簾子上的仙鶴和松柏影影綽綽,云彩要飄出霧氣來。我將枕巾蒙在頭上,看著外面發(fā)亮的光。相似的感覺,我記起小時候樹下的午睡。

那時我七歲,終于重新見到我爸。

清香的荷葉蓋在臉上,阻斷了夏日黃昏飄散的光。葉柄連綴的細絲飄在脖子里,以至于不知道時間變快還是變慢了。我躺在栗樹下的草坪上,身下鋪著那塊小毛毯。大頭蟻爬過叢林般的頭發(fā),又爬上胳膊,草葉被風吹得簌簌有聲。起初,布谷鳥在湖的方向鳴叫,沒過多久,它飛到蘋果園去了。我應該是睡著了一會兒,腿和腳已經(jīng)不在樹蔭下。可我遲遲不想起來。

這些場景多次出現(xiàn),好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樣,反復回來找我。

皮鞋踏石子的聲音越來越近,有個人揭開我臉上的荷葉問道:

“你這樣睡覺,螞蟻不會爬到耳朵里嗎?”

我仿佛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是第一次。

細碎的陰影落在他頭發(fā)里,紅撲撲的臉被胡子包住,不容易辨認。我沒有說話,可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我媽那幾天連續(xù)打包時不斷通電話的人。那人用藤條抽打腳下的草,說這里要是有個吊床會很不錯。我又看了他一眼,確信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羊早熟知了回家的路,繩子從它們的脖子上耷拉下來,在地上拖行,雨后水流流淌堆積的細沙和淡黃的小石子路上,被劃開細細的一條紋路,如有蚯蚓爬過。我媽馬上會把那些羊也給賣掉。這是你們最后一頓晚餐了,說不定明天就給你們宰了。我在心里對羊們說。它們的肚子已經(jīng)像小丘一般鼓脹。

我故意加快腳步,落下他很遠。等我用余光瞟一眼時,那個男人在湖邊停下了,他脫了鞋,站在淺水的淤泥里,用薄石片打水漂。

我碰見了“小靈通”,他瞪著好奇的眼睛,追著我和我的羊。

“你們什么時候搬走?”他問我。我沒有理他。他扭動的眉毛好似兩條不合時宜的小蛇,無論你說出什么,都不會滿足他的胃口。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光愛打聽,記憶力也超好,顯要職稱、汽車品牌、鄰居們的親戚關系,他從來不會記錯。我媽說,“小靈通”要是走正道兒,準能干大事。走到主路時,他還在我后面。

“怎么,聽說你爸買了新房子,是不是真的?”

“不關你的事。”我想著無論走不走,都不想再跟“小靈通”這樣的人有禮貌了。他對我也從來都是調(diào)笑,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嘲弄我的地包天下巴。

“說實在的,你應該替我鉆鉆這面墻。”那時,他正在給他們家的廚房貼瓷磚。

“鉆哪兒,鉆哪兒?”我故意伸著突出的尖下巴,準備為他“工作”。他將信將疑地笑著,指著剛打進墻里的膨脹釘,我瞅準了地方,往上吐了一口唾沫。

一切都還在原點。

我坐在車里的那天,天氣出奇地好。在離開煙城的最后一刻,還是沒有感到興奮。我還惦記我那塊毛毯來著。我們從煙城搬到新家的晚上,繁星滿天,天氣預報說,煙城下雨了。我還記得我媽站在旁邊說,十里不同天。我站在電視機前面,想我那塊舊毛毯。我把它塞進栗樹一個向下的樹洞里,不知道中雨會不會把它淋濕。希望有個好運氣的人能看見那個樹洞的與眾不同,試著去掏掏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這樣他就會發(fā)現(xiàn)那塊毛毯。雖然它已破舊,有一面起了球,可它還是一塊好毛毯,可以鋪在地上午睡。我最舍不得的,其實是我制造的秘密。地板下面的小鐵盒,里面裝著一塊彩玻璃,五塊紅磚磨的石子,還有一截從軍帽里剪下來寫名字的布條。誰又會在意那些呢?要是誰撿到,還以為是一堆垃圾。我沒有帶走它們。秘密的命運本應是長眠地下。

中午太陽熾烈,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吹風扇睡午覺。路上沒有人,只有阿貓阿狗沿著街道的涼蔭行走。在街道的盡頭,“小靈通”蹲在石階上,擎著手里蔫掉的梧桐葉。他肯定為蹲到大新聞而高興。他甚至有幾分憂傷,學城里人的樣子揮手,大眼睛緊緊追著車,仿佛我們永遠不會再回來。

搬家的卡車拐上濱海路,我媽因為司機的一句玩笑話生氣了。那個人,也就是我爸,他繼續(xù)跟司機談他在裝修工程上怎么賺錢,怎么帶領民工把墨水灌進暖氣管道,好防止家庭主婦為省水費,從里面放熱水洗衣服。他一只手給司機遞了煙,另一只手越過我的頭頂,拍了拍我媽的肩膀。針葉林一閃而過的空隙里,海面金燦燦的。走了很久還是一樣的景色,不過沙灘變小了,經(jīng)過一個漁人碼頭,海水微微發(fā)灰,淺灘里有許多黑亮的礁石。那一刻,我又想起“小靈通”,忽覺他可愛,竟有些舍不得,之前那樣對他說話真是不應該啊。

豬跑沒多久,我家已經(jīng)適應了沒有豬的寂靜。

有一天晚上,豬竟然回來了。

起先,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響,仔細辨認后,隱隱覺得是個好兆頭。莫名的欣喜和緊張,匆忙間穿上衣服,悄聲打開屋門,躡手躡腳的,生怕把聲音嚇跑了。我在摸索中尋找院門的鑰匙,圍著桌子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情急之下我順著階梯爬上房頂。在鄰居大門旁邊,那只豬逡巡在月色里,貪婪地拱一塊石頭玩,像在等著誰。豬身上晶晶亮,仿佛有水,仿佛傷口全部愈合。我猜想,它是不是去海里游了一番。那晚沒有一絲風,是回家后最暖和的一個冬夜。我剛站定沒多久,它就甩開大耳朵,抬起頭直視著我。

我叫醒了我爸我媽。鑰匙掛在臉盆架上,打開大門,莊重地把它迎進院子里。我爸拿了幾棵白菜獎賞它,它立刻忘記了石頭,掉轉屁股,旁若無人地啃起白菜,顯得我們倒像客人般局促。我爸前前后后地打量,呼吸的熱氣在頭頂浮散。近看才知,豬身上果真有水。我媽怕它著涼發(fā)燒,從封住的火爐里端出一堆炭火,用一個廢棄的內(nèi)鍋盛著,放在豬身邊,又在上面搭了幾根干木頭。一堆篝火燃起來,四處暖烘烘的。火光跳躍,豬被照亮了,也像一只圓滾滾的橘子。

看著那堆火,我又想起命途多舛的高壓鍋。最后,那只鍋用了六七年才徹底壞掉,我爸也修不好它。修不好就無能為力了,能怎么辦呢。我爸將雜物一件一件扔進垃圾桶,在大塑料袋的最底端找到了它。他把鍋放在地上,先擰開蓋子,查看一遍,拿出內(nèi)鍋。那個輪廓裸露在光天化日下,菜湯和干醬油混在銹跡中,斑駁難堪。我終于明白,我家那些模糊的、難以言傳的傷口就長這樣子。我爸讓我把內(nèi)鍋拿出來,不知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剩下的只能賣廢鐵了。

又到了我媽種菜的時候。我?guī)退b土,她來栽種和澆水。干完這些,我們準備午飯。吃過后,我找了一個電影,和我媽歪在床上看,電影講了一個有關愛情的爛俗故事。

“媽你有沒有種過扣子?”

“你是說把扣子放土里?”

“對。”

“那時候,聽人說好扣子被劃了印兒,放土里養(yǎng)養(yǎng)就能好。我還真信了,根本就沒有用。”

我和我媽拿了兩個蘋果,慢慢悠悠地吃完。但我被故事吸引,兩個指頭間捏著果核,電影快結束才扔掉。指腹上被蘋果把兒硌出了深深的窩,吃晚飯時還沒消失。

經(jīng)歷一番野游,豬順利懷孕,我走的時候,它趴在麥秸上睡覺,能看出小豬滿肚子跑。

飛機起飛,遠處的海面平靜無痕,像從沒掀起過大風大浪。在遙遙的水天相接處,只有一個狹長的小島,似一枚孤獨的橄欖。

豬回來的那天晚上,我被歡喜沖昏了頭腦,趿著拖鞋沖進了爸媽的臥室。推開門的一瞬間,月亮的清輝絲絲縷縷,傾瀉而下,房間仿佛長滿溫柔的荒草。從棉被的輪廓里,我看見他們相互貼著熟睡,頭緊緊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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