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七年霜降那日,沈素秋攥著電報的手指結滿冰碴。報務員機械的誦讀聲混著黃浦江的汽笛,在她顱骨里撞出轟鳴:“沈柏舟君于十月十五丑時歿,速歸。“
渡輪在暮靄中靠近蓬萊港時,咸腥海風里浮動著紙錢灰。素秋望著霧中輪廓漸顯的青丘山,忽然想起十歲那年中元節,兄長在祠堂后墻寫下血字“快逃“后,連夜將她送上開往上海的火車。
“沈姑娘節哀。“槐花塢的接引老船夫遞來艾草團,船舷碰撞著河面漂浮的槐米。那些本該雪白的槐花子浸在暗紅河水里,像無數充血的眼球。
戌時三刻,素秋的黑皮鞋剛踏上祖宅石階,紙燈籠突然齊齊爆裂。飛濺的火星照亮門楣——原本該掛喪幡的位置,懸著對巴掌大的紅綢繡球。
“誰干的?“她扯下繡球的瞬間,球芯滾出三顆尖牙。正廳里停著的柏木棺材突然發出抓撓聲,濃稠的槐米酒從棺縫汩汩滲出,在青磚地上匯成個“逃“字。
守靈的族老們眼神躲閃。素秋掀開兄長壽衣領口,尸斑間纏繞的紅狐貍毛讓她瞳孔驟縮——七歲那年,她在后山亂葬崗見過同樣的紅毛,黏在被啃光的喜鵲骨架上。
子時的梆子聲像從水底傳來。素秋跪坐在蒲團上燒紙錢,火盆突然騰起綠焰。跳動的火光里,棺材表面的柏木紋路扭曲成狐貍臉,兄長冰冷的手不知何時搭上了她肩頭。
“素素...“熟悉的呼喚裹著腐臭噴在耳后。她抄起供桌上的銅燭臺猛砸,燭臺卻穿透尸體砸在棺蓋上。再回頭時,兄長仍安靜地躺在棺中,唯有嘴角滲出黑紅的槐米酒。
五更雞鳴時分,素秋在祠堂偏房發現異樣。兄長的書案積灰寸許,唯獨硯臺光潔如新。她蘸著殘墨在宣紙上拓印,浮現的竟是半張婚書: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
沈崇文(狐仙?。┰敢陨蚴涎}
甲子為期獻新娘于青丘洞府」
紙角日期赫然是光緒二十四年,恰是祖父迎娶祖母那年。窗外忽有黑影掠過,素秋追出去時,只抓到一把潮濕的紅狐貍毛,毛尖還沾著新鮮的槐花蜜。
翌日素秋拜訪村長,老人在聽到“狐仙娶親“四字后打翻了藥罐。沸騰的湯藥在磚縫里滋滋作響,凝成只奔跑的狐貍形狀。“你爺爺用風水陣困住狐仙,要沈家女兒世代還債...“村長渾濁的右眼沁出血淚,“明晚就是甲子期滿...“
是夜暴雨傾盆。素秋蜷在兄長生前臥榻,被衾間殘留的沉水香混著腐葉氣息。半夢半醒間,銅鏡泛起漣漪,鏡中自己竟穿著描金鳳冠霞帔,八抬花轎的轎簾是串串白骨,簾外晃動著數十條火把般的狐貍眼。
“新娘上轎——“
尖銳的唱喏刺破雨幕。素秋驚覺手腕系著浸血紅繩,床底傳來銀鈴脆響。她顫抖著撩開床幔,那雙綴著九十九顆銀鈴的繡花鞋,鞋頭刺繡正是祠堂見過的狐仙印。
卯時初刻,素秋握著剪刀沖進祠堂。供桌下的第三塊青磚撬開后,腐臭味熏得人睜不開眼。陶甕里蜷縮的狐貍頭骨咬著一卷羊皮,展開是兄長遒勁筆跡:
“七月初七子時,帶銅鏡與槐米酒到后山亂葬崗。切記莫讓它們看見你的影子...“
甕底突然傳來抓撓聲。素秋倒退著撞上供桌,牌位嘩啦啦倒了一片。某個漆黑的靈牌滾落腳邊,借著天光她看清上面寫著“沈素秋之位“,而落款日期正是今日。
沈素秋攥著浸透冷汗的羊皮卷,銅鏡邊緣的狐面浮雕硌得掌心生疼。亂葬崗的磷火在子夜時分亮起,像無數雙懸在空中的狐貍眼。她按兄長遺言將槐米酒潑向墓碑,酒液滲入裂縫的瞬間,整片墳塋開始蠕動。
“咔嗒——“
白骨轎簾的聲響從地底傳來。素秋后退半步,鞋跟陷入突然塌陷的土坑。腐尸味撲面而來,露出條傾斜向下的石階,洞壁上嵌著人顱骨做的長明燈,燈油泛著槐花蜜的幽香。
洞窟深處傳來空靈的鈴鐺聲。素秋摸著濕滑的洞壁前行,銅鏡突然映出個戴鳳冠的身影。她猛回頭,身后只有自己的影子粘在石壁上——那影子脖頸處多出條紅繩,繩結樣式與床底繡鞋上的銀鈴繩一模一樣。
“沈家第九代新娘......“
沙啞的吟誦聲震落洞頂積灰。素秋的瞳孔在火折子微光中劇烈收縮——十八頂破損花轎呈環形懸在洞窟中央,每頂轎簾都用嬰兒臍帶串著指骨,轎頂蹲坐著皮毛潰爛的狐尸。
最前方的朱漆轎廂突然無風自動。素秋挑開褪色的轎簾,轎內端坐的干尸穿著光緒年間的嫁衣,左手戴著她曾在祖母遺物中見過的翡翠鐲子。干尸膝蓋上攤著本泛黃的族譜,在“沈崇文“名字旁畫著狐尾印記。
“甲子輪回,轎換新人?!?
洞窟深處亮起幽藍鬼火。素秋望見高臺上擺放著未完工的白骨轎輦,兄長的長衫碎片正卡在轎轅縫隙里。她踩著滿地碎骨奔過去,卻在石階上踩到柔軟之物——那是件未縫完的嫁衣,金線繡的并蒂蓮正在吞吃自己的尾巴。
“素素?!?
熟悉的呼喚讓她渾身血液凝固。嫁衣突然騰空展開,袖管里伸出兄長青灰色的手。沈柏舟的魂魄被七根桃木釘固定在轎梁上,天靈蓋插著狐形銅簪,瞳孔里搖曳著兩簇綠色狐火。
銅鏡從掌心滑落,在石臺上摔出裂痕。素秋撲向兄長的虛影,指尖卻穿過他胸前的符咒,“這是怎么回事?“
“祠堂地磚下的頭骨...是初代狐仙的新娘...“沈柏舟的魂魄在桃木釘折磨下忽明忽暗,“它們要沈家直系血脈在甲子年...完成當年的冥婚契約...“
洞頂突然墜下腥臭的血雨。素秋抬頭望去,無數倒掛的狐尸正在融化,滴落的尸油凝成張猩紅婚書。缺失的半頁內容讓她如墜冰窟——光緒二十四年的契約里,沈崇文承諾每六十年獻祭嫡長女,而今年本該出嫁的,是她的胞姐沈檀月。
“阿姐十年前病逝前...“素秋顫抖著摸向頸間玉墜,“曾說她夢見穿嫁衣的狐貍...“
沈柏舟的魂魄發出悲鳴,桃木釘滲出黑血:“母親把檀月的尸體藏在井里...用你的生辰八字造了假墳...現在它們要來討真正的祭品了...“
白骨轎簾突然劇烈震顫。素秋轉身看見十八頂古轎同時掀起轎簾,干尸新娘們齊刷刷指向洞窟暗河。河面漂來盞蓮花燈,燈芯竟是截人類指骨,火光映出河底堆積的翡翠鐲子——每只鐲子內側都刻著沈家新娘的名字。
暗流中升起具水晶棺。素秋扒著棺沿望去,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棺中躺著與她容貌相同的少女,腕間銀鈴繩系著塊桃木牌,刻著“沈素秋替身傀儡“。少女心口插著把銅鑰匙,正是村長藥柜最底層那把。
“快走!“沈柏舟的魂魄突然暴起,桃木釘崩裂飛濺。他殘破的虛影推著素秋撲向暗河,“鑰匙能打開祠堂梁柱里的槐木匣...切記莫看匣中...“
話未說完,狐形銅簪爆出青光。兄長的魂魄被扯回轎梁,數十條紅綢從洞頂垂下,纏住素秋的四肢往白骨轎輦拖拽。
銅鏡碎片突然飛旋而起。素秋用鏡刃割破手腕,鮮血濺在嫁衣上竟灼出青煙。趁紅綢松動,她抓起河底的翡翠鐲子套上左臂,鐲身浮現的血絲瞬間連通十八頂古轎。干尸新娘們集體轉頭,腐爛的聲帶擠出泣血歌謠:
「青丘墳,白骨轎
沈家女,狐鈴笑
剝皮做個燈籠罩
魂鎖轎中永世繞」
素秋在歌謠中瞥見水晶棺內的玄機。替身少女的嫁衣內襯縫著張人皮,正是族譜缺失的那頁——原來沈崇文當年娶的“狐仙“,是被剝皮獻祭的親生妹妹!
暴雨般的狐毛從洞頂傾瀉而下。素秋攥著銅鑰匙跳進暗河,水流裹著她撞向巖壁。浮出水面時,她發現自己竟在祠堂天井的古井里,懷里多出個浸水的槐木匣。匣面陰刻著兄長最后的警告:“開匣之時,因果盡斷“。
卯時雞鳴撕開晨霧。素秋癱坐在井邊,發現左腕翡翠鐲子嵌進了皮肉。銅鏡映出她后背趴著個穿嫁衣的虛影,而井水倒影里,自己的面容正與水晶棺中的替身少女緩緩重合。
血月攀上青丘山巔時,槐花塢的狗集體噤了聲。沈素秋盯著銅鏡里逐漸透明的左耳,終于明白兄長的警告——當月光染透全身時,她將成為游走陰陽的活祭品。
祠堂梁柱在暮色中滲出腥甜的槐花蜜。素秋踩著供桌撬開榫卯夾層,銅鑰匙插入槐木匣的瞬間,匣面陰刻的狐貍突然眨了眨眼。匣中紅綢包裹的物件墜地展開,竟是件未染血的嬰孩襁褓,內里縫著張光緒二十四年的產婆手記:
“沈門柳氏亥時產雙生女,長女背生狐毛,老爺命我棄于亂葬崗。次女足底三顆朱砂痣,取名檀月......“
素秋顫抖著褪去羅襪,腳心赫然映著三點殷紅。院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拍門聲,村長嘶啞的嗓音混著銅鑼悶響:“吉時已到——請新娘更衣!“
八名面涂白堊的壯漢破門而入,他們脖頸纏著紅狐貍毛,瞳孔縮成針尖大小。素秋揮動的銅鏡被輕易打落,鏡面映出這些人后腦勺都貼著燒焦的黃符。她被按在妝臺前梳頭時,發現篦子上沾著胞姐檀月的發絲。
“你們把我阿姐怎么了?“素秋掙扎著咬破壯漢手腕,黑血濺在嫁衣上竟腐蝕出人臉形狀。村長杵著狐頭杖邁進門檻,杖頭鑲嵌的翡翠正是祠堂失竊的祖宗牌位。
“沈檀月十年前就該上花轎。“村長撕開右臂衣袖,露出與沈柏舟如出一轍的桃木釘傷痕,“你兄長妄圖用移魂術,把他自己填進甲子契約......“
窗外傳來白骨相撞的脆響。素秋被拖到天井時,十八頂鬼轎圍成九宮陣,每頂轎簾都在滴落黑血。她望見兄長的魂魄被釘在首轎頂部,七根桃木釘換成浸血的狐貍齒。
“拜堂——“
上百道狐火驟然亮起,映出高臺上并排擺放的兩具棺材。左側棺中躺著水晶棺內的替身少女,右側棺蓋突然炸裂,沈崇文的尸骨披著光緒年間的官袍坐起,指骨間纏著素秋的襁褓碎片。
素秋腕間的翡翠鐲子突然收緊,勒入皮肉的血滲進鐲身紋路。歷代新娘的哭嚎在腦中炸響,她看見光緒二十四年那個雪夜,祖父將哭嚎的胞妹塞進狐仙洞窟,洞外母親抱著襁褓中的檀月瑟瑟發抖。
“禮成——“
沈崇文的尸骨抬手招來猩紅蓋頭。素秋眼前一黑,聽見自己脊梁傳來皮毛生長的窸窣聲。蓋頭下的視線穿透紅霧,望見村民正在分食槐米糕——那些雪白的米粒里裹著檀月的指甲。
銅鑰匙突然在袖中發燙。素秋假意俯身行禮,趁機將鑰匙刺入沈崇文的肋骨間隙。尸骨發出尖嘯的剎那,槐木匣中的襁褓自動飛向首轎,裹住沈柏舟殘破的魂魄。
“就是現在!“兄長虛影化作青光沒入素秋眉心。她反手拔下鳳冠上的金簪,狠狠刺穿左腕翡翠鐲子。歷代新娘的怨氣噴涌而出,十八頂鬼轎同時燃起碧火。
祠堂地磚轟然塌陷,露出埋著百具女嬰骸骨的方坑。素秋蘸著腕血在額頭畫符,吟出在水晶棺底窺見的破咒訣:“青丘魂斷,槐米血償,沈氏女今日焚契!“
沈崇文的尸骨暴怒撲來,卻被突然現形的檀月魂魄擋住。素秋望見胞姐渾身纏滿寫著自己生辰的符紙,終于明白母親為何常年閉門誦經——那些經卷里夾著的,全是轉移詛咒的替命符。
血月突然迸裂,月光如箭雨穿透云層。素秋撕開嫁衣內襯,人皮契約在月光下顯現真容:沈崇文的名字旁,赫然印著村長年輕時的面容。
“原來你才是真正的守契人!“素秋將銅鏡碎片擲向村長。鏡面映出他左胸空蕩的心腔,一只紅狐貍正叼著跳動的心臟冷笑。
鬼轎在月光中熔成鐵水,沈柏舟的魂魄掙脫桎梏。他引著十八道新娘怨靈沖向沈崇文,骸骨在怨氣中碎成齏粉。村長暴喝著現出原形,卻是只缺了右耳的蒼老狐妖,尾尖拴著素秋滿月時的長命鎖。
“我要沈家永世為奴!“狐妖吐出內丹的剎那,素秋將槐木匣砸向方坑。百具女嬰骸骨組成困妖陣,檀月的魂魄化作金線纏住狐妖。沈柏舟握住素秋的手,引她將金簪刺入自己眉心:
“用至親血脈,斬因果鎖鏈!“
青光爆閃中,素秋看見兄長化作點點星火融入女嬰骸骨。祠堂轟然倒塌,狐妖在內丹反噬中灰飛煙滅。晨光穿透廢墟時,她腕間翡翠鐲子碎成粉末,那些飄散的熒塵在空中凝成檀月最后的笑顏。
三年后的中元節,上海圣瑪利亞女中的沈素秋在圖書館翻開《膠東風物志》。泛黃書頁間飄落片槐花,背面印著個模糊的狐頭印記。窗外忽有轎簾輕響,她抬眼望去,梧桐樹影里閃過半截綴著銀鈴的紅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