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不用在意，勝負乃常事，我只是好奇小先生的為人，并非要為恩師找個說法。”韓賜拱手作揖，笑得溫婉和煦，同冬日暖陽一般。

少年面容秀氣，是男生女相，和韓照雪簡直是一個模子中雕刻出來的。

陳軒禾雙手背后，借著佯裝高人的功夫，將得來的《靈植譜》插于后腰。

“這么說，大公子來此是閑心，并非是因為擅闖將軍府的賊人了？”

韓賜搖搖頭：“一半一半，別忘了小先生也是擅闖府內的賊人，只不過是在爹的授命下轉正了。”

他用眼神示意下隨行的侍衛，兩個樣貌模糊的家伙，拖著血泊中的尸體翻找起來，將貨郎背著的竹筐一并取下丟掉。

尋了會兒，似乎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兩人緩緩起身，沒有五官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搖了搖頭。

韓賜目不轉睛地盯著陳軒禾，心中起了疑心。

“這家伙身上該是有一本書，不知小先生見過沒有？”

“那倒是沒有。”陳軒禾將腳踮起，腳心沾了庭院的灰塵，并沒有深紅血跡。

韓賜一看，苦笑道：“憑借小先生的神通，從尸體上取東西，還要腳踩血泊、彎腰伏背嗎？”

扭頭看去，客房內床榻崩碎，木板斷裂，一片狼藉中生出一棵桃樹，開得嬌嫩爛漫，淡粉花瓣灑落了一地。

就連窗門的縫隙中，都是綠葉繁茂的青藤。

陳軒禾隨大公子的視線一同望去，辯解道：“那這尸體周圍，也沒有花草樹木。”

“哼哼。”韓賜再拱手，笑道，“塵世諸事紛繁復雜，千頭萬緒難解難分。小先生本是這局外閑客，若執意踏入渾水，攪亂這乾坤間微妙的平衡，日后恐入萬劫不復之地。”

“多謝提醒，我心中自有分寸。”

“最好是那樣。”韓賜笑容收斂，神色清冷，不甘心地憤懣離去。

兩個侍從也不管血跡臟了庭院，一人拖著貨郎的一條腿，緊隨著走開了。

陳軒禾注意到，那貨郎身軀下的影子，腹部處殘缺了一塊，黑漆漆中有狹長的一道光亮。

看來，那兩道黑影就是貨郎的神通了。

影子受傷，會反饋到原主的肉體，這手段并不高明，也就是高配般的縮骨遁地之術。

夜空的一彎冰輪將月光灑落，房屋前的臺階有清光流淌。

“這將軍府的待客之道真令人無語，都不說重新安排一間客房給我···”

陳軒禾在臺前坐下，雙手捧腮。

一場莫名的騷動，攪得人睡意全無。

借著清涼月色，陳軒禾開始審視身內的變化，只覺丹田氣海充盈，體內五行之氣流轉不息，心意一動，抬手一揮，便是草木生發、生機盎然之勢。

同當日在梅城縣衙所見如出一轍，只不過在韓照雪的心境當中，他對生機流轉的控制，效率更高，穩定性要更強。

不經性命雙修，便得三化朝元，五炁聚頂，以證仙班？

這也太唯心了。

“唯心就唯心，反正是于心境當中，還不能享受一下了？”

陳軒禾望向身旁的月季，“且借一抹花香。”

微風輕拂，院中月季被施了法，花瓣紛紛揚揚脫離枝頭，如一群輕盈的蝶兒，悠悠匯聚到陳軒禾腳下。

眨眼間，層層花瓣相互交織、堆疊，竟穩穩將他托舉而起，一路送至房頂。

陳軒禾身順勢盤膝坐于屋脊。

抬眸望去，靜謐月色如水銀般傾灑而下，為世間萬物鍍上銀邊，將軍府外有山巒連綿起伏，在夜色中影影綽綽。

他想起了藏于后腰的《靈植譜》，伸手摸出，擺在身前。

就在這時，草叢里點燃了無數盞小燈籠，一只只螢蟲受到召喚，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閃爍著幽光，在陳軒禾身旁盤旋、聚集，不多時，便匯成一團柔和光暈。

借著這朦朧的螢光，陳軒禾緩緩翻開書頁，月色與螢光交織，映照在書中的字里行間，一字一句都看得無比清晰。

這本書冊被賣貨郎一書兩用，前面用來記載商貨目錄，后面則是近些日的交易記錄。

書中內容古怪，是有圖例樣式的說明典籍，名為《靈植譜》，目錄卻是“心魔”、“夢魘”、“智妖”、“食識鬼”、“惘獸”一類的妖魔。

一旁的插畫圖例，又成了符合書名的植物。

陳軒禾從頭開始翻了幾頁，直到一副熟悉的插畫闖入眼中。

那是一藤類，長有小花，莖細小、表面粗糙，畫有不明顯的絨毛，種子為卵狀。

圖示同當日糾纏梨花娘娘和宋云的黑草一模一樣，名為“烏芹”，是低階心魔的一種，擁有極低的自我意識，它會催使寄生之物按照心中的魔障和執念行事。

“是這些怪東西的圖鑒，既然如此，那黑水，黑水···”陳軒禾一邊念叨，一邊翻閱。

《靈植譜》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形似黑水的東西，唯有一種叫做“玄蕈”的中階心魔，在心境中扎根會使人入夢。

玄蕈的外形，看起來像長了花斑的白菇。

與烏芹不同，它不依賴人心現有的魔障執念，而是從人的過往中偷取心理陰影進行放大，以此化形，找準立足心境中的錨點。

玄蕈化形之物，會擠壓心境之主的生存空間，改寫構成心境的記憶和過往，等新的心境構建完畢，它同樣會取代現實中的人。

“細想下去，有點令人毛骨悚然···那小照雪需要應對之物，就是玄蕈了。”

陳軒禾翻轉書籍，從后看起，眼中閃過一行行的交易帳。

【永武十六年，一月廿三，于魏南縣售烏芹三株，入賬三人份的香火信仰。

二月初七，于魏北縣售玄蕈兩枚，買家言而無信，公然反水，交易落成一無所獲。

三月初十，于梅城縣售玄蕈一枚，買家承諾事成后立定香火廟，以供天淵。】

···

“這個是？”

一連串的成單交易看下來，陳軒禾搞清楚了。

這書冊的前面是販賣商品的目錄，以供買客挑選，面戴白紙“魘”字的貨郎來自現實，售妖魔于人心，謀求香火，以取悅他們信奉的某種神佛一類的存在。

韓賜就是玄蕈，一開始便同魘貨郎是一伙的。

“倒真有一番好演技。”

陳軒禾收起書，對聚集在身旁的螢蟲拱手致謝，踩踏花瓣下了房頂。

既然對面都特意來打招呼了，那于情于理，也該有個回訪，這叫做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