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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嗩吶 | 百日祭奠

  • 江山棋局
  • 蕭火杉
  • 4447字
  • 2025-06-23 08:53:57

棗樹開花那天,是李三爺?shù)陌偃占馈0⒚觳涣辆推饋砹耍趲煾胳`位前點了三炷香。青煙裊裊上升,在昏暗的光線里盤旋、變幻,阿毛望著那煙,恍惚間覺得它像是某種振翅欲飛的生命,心頭涌起對師父的無限思念。靈位旁,那把“大青竹”被擦拭得锃亮,冰冷的銅碗映出阿毛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清瘦的臉頰。院里的棗樹長得很快,才三個月已有丈余高,枝葉繁茂。阿毛注意到,新抽的嫩葉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在晨光下投下獨特的影子,這讓他莫名想起工尺譜上那些跳動的音符。今晨,枝頭悄然綻開了十幾朵淡黃小花,清冽的香氣彌漫在微涼的空氣中。

“師父,您看到了嗎?”阿毛輕聲自語,手指下意識地撫過嗩吶冰涼的音孔,仿佛在感受師父殘留的溫度。

門外傳來腳步聲。小鑼崔挎著籃子進來,里面裝著香燭紙馬。她走路時,腰間那串沉寂許久的銅鈴鐺,隨著她的步伐發(fā)出了清脆的“叮當(dāng)”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吉時到了。”老太太把籃子放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按老規(guī)矩,得吹全套《喪葬令》。”

阿毛點點頭,取出那本已經(jīng)翻得卷了邊的藍皮譜冊。這三個月,他幾乎把全本《百鳥朝鳳》都啃了下來,唯有最后那段“鳳凰涅槃”的華彩,無論他如何苦練,總覺得差一口氣,無法真正觸及那靈魂般的高峰。

“別緊張。”小鑼崔幫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孝帽,目光溫和而堅定,“你師父……在天上聽著呢。”這話是安慰,也是期許。

村口的麥場上已經(jīng)搭起簡易靈棚。讓阿毛意外的是,棚前竟聚集了五六十號人——有駝背老周、獨眼張這些幾乎被遺忘的老藝人,也有不少熟悉的村民面孔,甚至還有幾個衣著時尚的年輕人舉著手機在錄像。最讓他吃驚的是,馬老板和他那支電子琴樂隊居然也在!不過今天他們收斂了許多,只帶了一架電子琴和一面小鼓,安靜地站在人群外圍,神情少見地肅穆。

“開始吧。”小鑼崔遞過一碗酒。阿毛一仰脖,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嗆得他眼淚直流,卻也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和緊張。他深吸一口氣,將那熟悉的哨片含入口中,舉起了沉甸甸的“大青竹”。

第一個音破空而出——《開靈調(diào)》。那聲音比李三爺生前吹的似乎更加蒼勁、渾厚,帶著一種沉淀后的力量,瞬間攫住了全場人的心神。阿毛吹得專注而忘我。當(dāng)他吹到某個高亢激越的段落,氣息噴涌,身體也隨之震動,腰間那枚銅鈴鐺被帶動,竟意外地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叮”!緊接著,或許是氣流激蕩,或許是某種巧合的共鳴,小鑼崔腰間的鈴鐺也應(yīng)和般地輕響了一下。這兩聲鈴響,在純粹的嗩吶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種注腳,引得人群中發(fā)出低低的驚嘆。

“好家伙!”有人忍不住小聲贊道。

阿毛渾然不覺外界的反應(yīng),他已完全沉浸在樂聲中。從《哭墳》的悲愴嗚咽到《送魂》的悠遠蒼涼,每一首都傾注了他這三個月的汗水、淚水和對師父的思念。汗水順著他的鬢角、下巴滴落,砸在胸前捧著的銅碗上,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很快蒸發(fā)在空氣中。恍惚間,在淚眼朦朧和蒸騰的汗水霧氣里,他仿佛看見師父模糊的身影就站在人群的最后,正對著他微微頷首。

儀式進行到一半,天空忽然飄起了細密的雨絲。圍觀的人群卻沒人離開,反而越聚越多,許多人披著塑料布或頂著草帽。阿毛的孝衣很快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冰涼一片,但他手中的嗩吶聲卻絲毫未亂,穿透雨幕,更顯一種悲愴的穿透力。

“最后一段,《入土為安》。”小鑼崔的聲音在雨聲中清晰地傳來,帶著一種鄭重的囑托。這是整個儀式中最考驗心力和技藝的部分,模擬著至親訣別的哀慟與最后的撫慰。阿毛的嘴唇早已磨破,滲出血絲,混合著雨水,咸澀無比。他咬緊牙關(guān),腮幫子因用力而高高鼓起,幾乎要炸裂開。就在曲調(diào)攀升到最高、最尖銳的頂點時,一件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不知是被嗩吶聲吸引,還是恰巧路過,十幾只麻雀撲棱棱地飛落在靈棚周圍的麥秸垛和樹枝上,竟沒有立刻飛走,只是安靜地停在那里,小腦袋微微轉(zhuǎn)動,像是在聆聽。

最后一個音符拖著長長的余韻,終于在雨聲中消散。全場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只剩下細雨敲打麥秸的沙沙聲。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奮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層,灑在濕漉漉的麥場上,蒸騰起一片氤氳的水汽,給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好——!”短暫的寂靜后,喝彩聲如同壓抑后的洪水般猛然爆發(fā),驚得那群麻雀瞬間振翅飛向遠方。

阿毛深深彎下腰,向四方行禮。腰間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叮當(dāng)”輕響。當(dāng)他直起身時,發(fā)現(xiàn)電子琴手正穿過人群,朝他走來。

“小兄弟……”鼓手也跟了上來,罕見地摘下了他那副蛤蟆鏡,露出一雙略顯局促的眼睛,“我們能……合奏一曲嗎?就……《送別》?”他的語氣帶著試探和真誠的請求。

阿毛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小鑼崔。老太太迎著他的目光,緩緩點了點頭,輕聲說:“你師父常說,樂無高下,心有好惡。用心就好。”

電子琴手得到默許,臉上露出喜色,趕緊跑回去搬樂器。幾分鐘后,一個奇特的組合出現(xiàn)在靈棚前——古樸的銅嗩吶與閃亮的電子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雨后清新的空氣里,試探著交織在一起。《送別》的旋律簡單質(zhì)樸,但當(dāng)兩種截然不同的音色共同演繹時,竟產(chǎn)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和諧與力量,既有離別的憂傷,又有前行的開闊。

“嘿,這才對味兒!”人群里有人感慨道,“老玩意兒和新東西,也能搭!”

一曲終了,電子琴手忽然上前一步,向阿毛伸出手:“以前……對不住了,兄弟。”阿毛握住那只手,感覺到對方掌心一片潮濕,全是緊張的汗水。

儀式結(jié)束后,王老漢費力地擠到靈前,從懷里掏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白布包:“三爺最愛吃我家豆腐……今兒給他捎個‘響器’。”布包打開,里面赫然是一個用嫩豆腐精心雕琢成的小嗩吶!只有巴掌大小,但音管、喇叭口、甚至音孔都刻得一絲不茍,在陽光下泛著溫潤柔和的微光。

阿毛心頭一熱,小心翼翼地把它供奉在師父的靈位前。

“你師父走得安心。”王老漢用力拍拍阿毛的肩膀,聲音有些哽咽,“他這輩子……值了。有你,有這手藝,值了。”

回程路上,小鑼崔的鈴鐺隨著她的步伐“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了一路,聲音清脆而穩(wěn)定,不再有往日的沉寂。阿毛忍不住問:“崔奶奶,為什么今天鈴鐺……”

老太太停下腳步,望向遠處那棵開花的棗樹,目光悠遠:“心結(jié)開了吧。你吹出了《喪葬令》的魂,你爹和你師父……都該聽見了。”她頓了頓,沒有解釋更多。阿毛摸著腰間的鈴鐺,不知是走路摩擦生熱,還是心理作用,竟覺得它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絲溫意。

到家時,夕陽的余暉正溫柔地灑在棗樹上。阿毛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早晨才盛開的淡黃小花,許多已經(jīng)凋謝,在枝頭留下了一個個小小的、青澀的果實雛形。

“崔奶奶,這棗……”阿毛指著枝頭。

小鑼崔瞇起眼看了看,伸手小心地摘下一顆尚顯稚嫩的青棗,對著夕陽仔細端詳:“嗯……是時候了。”她用指甲小心地劃開青棗薄薄的果皮,取出里面濕漉漉的棗核,在衣襟上擦了擦,遞給阿毛:“看看這個。”

阿毛接過那顆小小的、帶著粘液的棗核,湊近眼前細看——心頭猛地一跳!棗核表面布滿了天然的、深淺不一的溝壑紋路。這些紋路在他眼中,竟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地勾勒出一些線條!其中一段曲折的走向,與他日夜研習(xí)的《百鳥朝鳳》中某個艱澀段落的指法標記,有著驚人的、令人心顫的神似!特別是那向上挑起的幾道深痕,像極了樂譜中代表“鳳凰沖天”的高音符號!

“這……這難道是……”阿毛的聲音都顫抖了,幾乎拿不穩(wěn)那顆小小的棗核。

“鳳凰涅槃……”小鑼崔的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她指著那幾道特別的紋路,“你爹臨終前……跟我念叨過……他改動了最后一段……想加個‘沖天’的華彩……可惜沒來得及寫下來……”她看著阿毛,眼中閃著淚光,“天意……還是你爹顯靈了?這紋路……像不像?”

阿毛的手抖得厲害。棗核上的紋路雖然模糊不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雕刻,但那獨特的走勢,特別是那幾道向上奮力延伸的深痕,在他這個浸淫在《百鳥朝鳳》中數(shù)月的人看來,簡直就是父親未完成構(gòu)思的無聲印證!這發(fā)現(xiàn)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瞬間照亮了困擾他多日的迷霧。

“今晚!崔奶奶,我今晚就試!”阿毛緊緊攥住那顆帶著青澀氣息和神秘紋路的棗核,仿佛握住了父親跨越時空傳遞的火種。

夜幕降臨,阿毛就坐在那棵開花的棗樹下,借著油燈昏黃跳動的光,全神貫注地研究那顆棗核。紋路太細太淺,他不得不拿出縫衣針,屏住呼吸,沿著那些奇特的溝壑小心翼翼地描摹、臨畫,艱難地將腦海中浮現(xiàn)的指法符號謄抄到紙上。夜風(fēng)吹過,棗樹的枝葉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仿佛在為他的探索伴奏。

“先試試這段,‘沖天’的地方。”小鑼崔指著紙上阿毛剛剛描畫出來的、最關(guān)鍵的幾處標記,聲音因期待而微微發(fā)緊。

阿毛深吸一口氣,再次舉起“大青竹”,將哨片含入口中。嘴唇上白天磨破的傷口被咸澀的唾液一浸,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此刻心中燃著一團火,早已顧不上這些。他凝聚起全部心神,按照棗核紋路啟示和紙上新推演的指法,奮力吹奏起來。

新段落果然比譜冊上的原版更加陡峭險峻,幾個音符高亢得仿佛要撕裂嗩吶的極限。阿毛連著嘗試了三次,都在關(guān)鍵處氣息不繼,功虧一簣。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第四次,在樂句即將沖向頂點的剎那,他腦中靈光一閃,猛地運用起李三爺傾囊相授的“喉顫音”絕技——喉嚨深處配合氣息發(fā)出特殊的震動!

奇跡般的音色出現(xiàn)了!嗩吶聲在極限處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金屬般的亮色和穿透力,如同鳳凰清越的長鳴,直刺深邃的夜空!這聲音是如此獨特而震撼,連棗樹上棲息的鳥兒都被驚得撲棱棱飛起。阿毛腰間的鈴鐺也因他吹奏時身體的強烈震動和氣息的激蕩而“叮咚”作響。

小鑼崔聽著這劃破夜空的嗩吶聲,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老淚瞬間涌出,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成了……成了……就是這個……衛(wèi)東啊……你聽見了嗎?成了!”

阿毛吹完這石破天驚的一個段落,渾身脫力,后背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棗樹樹干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狂跳不已。幾片被夜風(fēng)搖落的棗葉,輕輕地飄落在他的肩頭。他拾起一片,借著油燈和月光仔細端詳葉片的背面——那些天然的鋸齒紋路在光影下交錯,在他此刻激動而充滿信念的眼中,竟仿佛真的構(gòu)成了“同樂班”那三個承載著無數(shù)血淚與榮光的字!

“崔奶奶,這樹……”阿毛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是你爹的血脈,是你師父的心血澆灌,更是你這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 毙¤尨薜氖州p撫著斑駁的樹干,聲音堅定而充滿力量,“同樂班……后繼有人了!它活在你身上,活在你的嗩吶聲里!”

夜深了,阿毛卻毫無睡意。他坐在冰冷的門檻上,一遍遍、無比珍重地擦拭著“大青竹”和“紫云”。清冷的月光灑在黃銅的管身上,流動著幽幽的光澤,像兩只蓄勢待發(fā)、隨時準備再次翱翔九天的神鳥。遠處,歌舞廳隱約的電子琴聲又飄了過來,節(jié)奏明快而喧鬧。

但今晚,阿毛靜靜聽著,心中卻不再有往日的排斥與煩躁。他望著月光下靜默的棗樹和手中溫潤的銅器,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哼起了《百鳥朝鳳》那歡快而充滿希望的調(diào)子。恍惚間,在搖曳的樹影和流動的月光里,他仿佛真的看見兩個熟悉而溫暖的身影,并肩站在那棵開花的棗樹下——一個高大挺拔,目光如炬;一個佝僂瘦小,卻脊梁挺直。他們都拿著心愛的嗩吶,正朝著他,露出欣慰而釋然的微笑。

阿毛用力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再定睛看去。樹下空空如也,只有夜風(fēng)拂過,枝葉輕搖,帶起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細響,在寂靜的院落里悠悠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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