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文化政治學的研究內容
什么是文化政治學?文化政治學的主要內容是什么?其實,對此并沒有確切和統一的界定。這跟人們對文化政治學的不同理解,以及它的不同理論來源和研究旨趣有關,盡管它如今已遍及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
伊格爾頓在《理論之后》中宣布“文化政治學”就此誕生,但認為“這個詞的意義卻非常含混不清”[18],這種表述既反映了伊格爾頓的謹慎,也折射出文化政治理論的復雜性。1991年,一位出生于美國的非裔女作家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寫了一本名為《向往:種族、性別和文化政治學》的書。她提出,黑人知識分子應投身于對種族、性別、階級等不平等現象的批判活動,以具體的文化行動來反抗文化領域的權力壓迫。文化政治研究的宗旨在于,“清醒地堅持將文化研究與進步、激進的文化政治相聯系,將會保證文化研究成為一個使批判性介入成為可能的領域”[19]。在《反抗的文化:拒絕表征》中,她提倡用文化政治抵制文化的殖民化,認為文化政治能祛除話語、思維與想象的殖民化特色,使文化研究成為“干預、挑戰和改變的有力場所”,從而“保持一種思維模式和進步的政治觀,從根本上反對殖民主義,否定形形色色的文化帝國主義表現形式”,“文化批評就能夠成為變化的動因,能夠以各種解放的方式培養批判意識”[20]。她主要從后殖民主義的理論視域出發,將文化政治視為黑人抵抗種族、性別、階層等權力壓迫的意識形態策略。
此后,在1994年又有兩本以“文化政治學”為名的著作問世,一是格倫·喬丹(Glenn Jordan)和克里斯·威登(Chris Weedon)的《文化政治學:階級、性別、種族和后現代世界》(Cultural Politics:Class,Gender,Race and the Postmodern World),二是艾倫·森費爾德(Alan Sinfield)的《文化政治學——酷兒讀本》(Cultural Politics:Queer Reading)。對于格倫·喬丹、克里斯·威登而言,文化政治表征復雜的權力問題,關注的主要問題是:哪種人的文化是正統的?哪種人的文化是從屬的?什么樣的文化被認為值得展示?哪些文化則需要掩蓋和隱藏?誰的歷史要被銘記?誰的歷史又要被遺忘?什么樣的社會生活構想應當被突出?而哪些構想須被邊緣化?什么聲音能被聽到?哪些則須保持緘默?誰可以代表人?其代表又基于何種緣由?凡此種種均屬于文化政治的領域。[21]他們強調文化在意義生產與分配,價值、主體性與身份建構方面的重要政治作用?!拔幕螌W基本上決定社會實踐的意義,進一步的,哪些群體或個人有權力來定義這些意義。文化政治學也關切主體性與認同,因為文化扮演建構我群感的核心角色。文化斗爭通常反映以及/或生產深層的情感——愛國主義、精英主義、種族主義、性別主義、反種族主義等諸情感。換言之,它們必須聯系主體性。我們所在的主體性的形式扮演決定我們是否接受或抗爭現存的權力關系。更進一步,對被邊緣化或被壓抑的群體而言,新的及抵抗的認同之建構是改變社會的更廣泛政治斗爭的關鍵層面?!?a id="w22">[22]
這些文化政治學者從女性主義、種族主義、后現代主義出發,吸收了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理論、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碌脑捳Z權力理論等,形成了研究所謂“非常規政治”或“非正式政治”的“文化政治學”。當今文化研究中大力推崇文化政治學并身體力行的是詹明信和伊格爾頓,他們不僅以卓著的理論建樹推進了文化政治學,而且在具體的文學、文化研究中采用文化政治批評方法,取得了許多重要的成果。
在西方學術領域,“文化政治學”主要關注和研究種族、民族、族裔、身份、性別、年齡、地緣、生態等問題,而且這些問題所關涉的對象一般是社會的邊緣群體或受支配群體。以致詹明信認為,文化政治的任務就是“詳細列出各種邊緣群體、被壓迫或受支配群體——所有所謂的新社會運動以及工人階級——所忍受的種種‘束縛’結構,同時承認每一種苦難形式都產生出了它自己的特殊‘認識方式’(epistemology),它自己的特殊的由下而上的視野,以及它自己的特殊的真理”[23]。這些問題的核心其實仍然是權力,包括權力的界定、分配、使用、執行、生效、爭奪、轉移、鞏固、延續等。有學者甚至認為,文化政治學不僅關涉社會邊緣群體或受支配群體,還關涉一個社會的強勢群體,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注重文化的政治性功能,對其而言文化政治是為表達他們對世界的看法而采取的一種策略和戰略。因此,文化政治學這門學科向一個廣泛的文化概念開放,包括流行的文化實踐形式,也包括抵抗的乃至斗爭的文化實踐形式,以至于“社會和文化生活中的每種事物在根本上都與權力有關。權力處于文化政治學的中心。權力是文化的核心。所有的指意實踐——也就是說,所有帶有意義的實踐——都涉及到權力關系”[24]。
文化政治將文化設定為政治斗爭的場域,或者將文化視為一種有政治爭議的社會建設,試圖從日常生活實踐中發掘出權力博弈的文化策略。文化政治研究意識形態、主體、性別、身份、階層、族裔、地緣等問題,是一種典型的知識分子政治、微觀政治、差異政治或生活政治。其逃避、消解、反抗現代政治的宏大敘事邏輯,轉而以文化啟蒙、文化批判與文化革命的方式吹奏政治的號角,以達成人性的文化關懷與政治解放。因而,有學者這樣描述西方的文化政治:“從時間上說,它是一種后現代政治;就其表現形態而言,它是一種具體政治;就其重要性而言,它是一種邊緣政治;從其世俗性來說,它是一種日常生活政治;就其學理性質而言,它是一種學術政治;就其心理特點而言,它是一種欲望政治;從傳統觀念看來,它是一種非常規政治;從正統觀念看來,它是一種非正式政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a id="w25">[25]
文化政治理論重新思考了文化、政治與權力問題,重構了文化、政治的語義、結構與功能。文化成為政治的結構、載體與象征性符碼,政治嵌入文化隱蔽的褶皺,彌散成權力的根須,形構出文化多元復雜的意義圖式。[26]
也有人認為,文化政治既關涉“文化政治化”,也關注“政治文化性”生成。本質上,文化政治是一種基于“文化”和“政治”關系探討社會生活領域各種權力關系的理論范式。“文化政治化”關切的問題是文化如何被賦予政治功能,旨在揭示文化背后的政治意蘊。在研究方法上,“文化政治化”不是用文化來解釋一切,而是用一切來解釋文化?!罢挝幕浴标P切的議題則是政治問題背后的文化價值或文化本質,也就是“政治文化性”如何生成,它遵循政治學的概念邏輯,文化的功能則是尋求對政治問題的文化解釋,從而確立政治的屬性,其最終目的在于探究政治問題的文化性質或價值空間。簡言之,文化政治學既探討文化如何被賦予政治意義的問題,也關注政治問題背后的價值旨歸。[27]西方的文化政治研究旨趣基本上是前者,其研究主體也主要是文化研究領域的學者,而政治學者(嚴格而言是正統的政治學者)更關注后者。并且,就像勞倫斯·格羅斯伯格(Lawrence Grossberg)坦率指出的那樣,“從根本上來說,文化不是一個讓大多數政治學家感到舒服的概念”[28]。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政治內部文化范疇無處不在,譬如在政治學話語內部,在國家話語中,在國家方位內的文化空間中(如公民社會或公共領域),在政府的文化和文化的管理中,以及人們借以理解控制和權力世界的所有話語中,都存在文化范疇或者跟文化緊密關聯。[29]
對當代中國學者而言,如果要建構面向中國的文化政治學,那我們所理解的“文化政治”不僅要比上述文化研究者寬泛,而且具有(傳統)政治學的特性,主要關注國家政治或總體性政治。具體而言,它主要論述(國家)政治權力的定義、展現(或再現)、論證。它不僅僅把文化當作政治來理解,更主要地探討正式政治——政黨、議會、官僚機構、國家形式、抗議運動及其他——為何是文化的:為何是被競爭的意義的舞臺而不是有特權的神圣性和權力。[30]
因此,文化政治研究一般是由這些關鍵詞構建的,即意識形態、話語(論述)、文化霸權、合法性、身份/認同(差異政治)、承認、接合、文化權利、收編、文化整合、規訓、定義、表征(文化符號)、文化資本、公民文化等。我們的研究旨趣與西方學者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各自政治社會發展的現實要求不一樣,我國尚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而西方發達國家已普遍進入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各自面對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發展問題是不完全相同的。盡管如此,西方學者的研究仍然有可資借鑒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