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臺與相機:美國《國家地理》與中國西南
- 羅安平
- 6029字
- 2025-04-08 19:38:07
第一節 世界新格局中的“地理知識”
波蘭裔英國小說家康拉德的代表作有《黑暗的心》《吉姆爺》《諾斯特羅莫》等。[10]薩義德曾以康拉德為例分析“文化與帝國主義”的關系,認為康拉德是西方對第三世界認識的先驅者,他“既是反帝國主義者,又是帝國主義者”。[11]人類學家詹姆斯·克里福德將馬林諾夫斯基與康拉德進行對比研究,認為他們兩人都是懷著世界大同理想,在20世紀初奮斗并形成他們自己的“關于一種文化感覺的真與偽”的觀點的人,但是,克里福德認為康拉德在這個問題上可能看得更深刻。[12]
康拉德去世前5個月,在《國家地理》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關于地理學和一些探險家》。[13]曾經做過多年海員的康拉德追溯了地理探險家的故事,并以文學化的語言形容不同階段的地理學:傳奇階段(fabulous geography)、戰斗階段(militant geography)和勝利階段(triumphant geography)。傳奇階段以哥倫布、麥哲倫的地理大發現為標志;戰斗階段的代表人物是阿貝爾·塔斯曼與詹姆斯·庫克[14];勝利階段是以“未知的南方大陸”和新西蘭加入地理的“科學領域”為特征。對于自己在晚年時看到的地理學,康拉德認為那只是“通過學校課程教授的地理知識”,褪去了早期地理探險的浪漫與冒險精神,神秘感消失了,變得枯燥乏味而“毫無生氣”。
康拉德一邊緬懷已然消逝的激情時代,一邊剖析歷代探險家的動機與影響。他認為,航海時代早期的探險家們受利益驅使,以貿易之名行掠奪之實,“美洲的發現是歷史上已知最為殘酷與最為貪婪的時刻”,新世界的發現也標志著富于想象的地理時代的結束。然而對于詹姆斯·庫克,康拉德高度認可其地理探險功績,認為其探險為完全的“科學的探索”。康拉德寫道,在后哥倫布時代,“庫克的三次遠航,可以說毫無污點。他的目的無須掩飾,就是對于科學的追求……作為戰斗式地理之父,他的目標只是尋求事實真相。地理學是一門關于事實的科學,而他畢生致力于發現大陸的構造與特征”。[15]
1779年,庫克及其船員在第三次探險太平洋期間,與夏威夷群島島民發生沖突,庫克在沖突中身亡。庫克的探險事業是否真如康拉德所盛贊的那樣“毫無污點”,當今學界存有爭議。人文地理學家菲力克斯·德里弗在其《戰斗式地理:探險文化與帝國》中,[16]以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和一些探險家為例,論述地理知識、探險和帝國之間的關系,他認為,一方面,庫克的探險對航海科學和世界地理知識的貢獻不容否認,另一方面,這類探索引發了西方國家對太平洋地區的殖民,極大地改變了當地居民的生活并帶去了巨大災難。丹尼爾·鮑在《海權與科學:太平洋探險的動機》一文中,明確反駁了康拉德對庫克的評價。他認為除了探險者的個人動機外,還要分析支持其航海的背后力量,庫克三次航海的費用皆由英國政府承擔,這意味著庫克的計劃和目的都與帝國殖民行為有關,庫克不斷把新發現的土地宣告為英國領土,因此丹尼爾·鮑指出,康拉德稱庫克的航海完全不具掠奪性質,是“不準確的說法”。[17]諸多探討與反思,在于重新審視西方文明對其他文明的影響及由此構建的世界認知模式。
康拉德對于地理學三個階段的概括,尤其是對庫克時代的追憶,正好映照國家地理學會及其雜志自創辦之日起的定位與追求。國家地理學會創建的十九世紀晚期,離第一個地理大發現時代已相去甚遠,正處于以庫克及其他探險家“填補世界地圖空白”為特征的第二個地理大發現時代之尾聲。《國家地理》編輯馬克·詹金斯根據很多歷史學家的劃分,將第二個地理大發現時代劃定為從17世紀末至20世紀初,因此,“在1888年的那個晚上,聚集在宇宙俱樂部爐火旁的人們正處在一個偉大時代的落日余暉中”。[18]這一“偉大時代”,正是西方現代民族國家海外大擴張的黃金時期,其上接歐洲人所謂美洲地理大發現之遺產,下啟后軸心時代劃分東西、南北的現代世界新秩序。
因此,在這“余暉”中,國家地理學會所推崇與支持的探險事業,與海外殖民擴張息息相關。但是,同康拉德一樣,《國家地理》巧妙運用“進步”、“啟蒙”與“科學”等話語符號和修辭策略,將英雄探險家的神話一直牢牢地帶入并貫穿整個二十世紀,[19]從而一步步為自己樹立起“嚴肅科學、英雄傳奇和半官方國家敘事”的形象,由此確立自己的地位。[20]以下,筆者將把國家地理學會及《國家地理》放置于海外殖民擴張和進化論、人類學、博物學以及大眾傳媒文化等時代語境中進行討論。
一 海外殖民擴張
1898年4月,美西戰爭爆發。從海外殖民擴張的背景而言,美國與西班牙的戰爭成為美國殖民帝國誕生的標志,同時也是美國“國家地理”意識和《國家地理》關注面變化的轉折點。經由此戰,美國越出美洲大陸而成為一個強大的海外殖民帝國。[21]美國新聞史研究專家邁克爾·埃默里和埃德溫·埃默里認為,當時美國的新聞報道對“緬因號”軍艦沉沒的危機事件采取的報道方式,即鼓吹擴張政策,造成一種戰爭心態,同美國在整個19世紀推行的對外政策是一致的,擴張主義的確為美國換來了從波多黎各延伸至菲律賓的國土。[22]
然而,作為一個脫離歐洲老牌帝國殖民主義之手僅百余年的新興共同體,美國國內部分民眾對美西戰爭后國家顯現出來的“帝國主義”與“殖民特性”持謹慎態度。艾倫·韋恩斯坦等歷史學家指出,“反帝國主義的人害怕吞并行為會損害美國的民主,一部分人是出于道德原因,另一部分人則是出于種族主義原因”。具體而言,道德論者認為,美國不能因為其他社會無力抵抗就對其加以征服,把美國主權強加在獨立人民頭上的做法是錯誤的;種族主義者則視管理菲律賓等太平洋上的“野蠻人”為沉重的負擔。[23]《國家地理》在美西戰爭爆發前4個月,曾登載地理學家亨利·甘尼特的《吞并熱》一文,明確反對美國的海外擴張,原因之一在于作者認為兼并一個次等級族群,并不利于作為一個整體的民族國家的成長。[24]
盡管反對之聲從未停止,但由于對海外市場資源與利益的需求不可阻擋,以及傳播基督教信仰的推動,擴張主義的勢頭最終占據了上風,美國越來越不放過任何可以擴大海外影響的機會,對巴拿馬運河的開鑿和遠東地區的“開放政策”便是其長遠戰略。其時,國家地理學會董事局成員與雜志的撰稿人中,絕大多數供職于美國政府各個部門,學會基本上是一個半官方組織,因此其對美國國家利益的支持便不足為奇。曾擔任學會會長34年之久的吉爾伯特·格羅夫納在回顧這段歷史時指出:“美國在世界事務上的興趣被美西戰爭所激發,《國家地理》也就從1898年開始轉向,致力于持續不斷地向大眾傳播通俗化的地理知識。”[25]
所謂轉向,實際上是從以學院式專業地理知識為主轉向以通俗的經濟地理知識為主,從強調本土地理資源轉向更加關注海外地理問題。1898年5月,《國家地理》雜志發行古巴專號,6月及次年2月,連續發行兩期菲律賓專號。在此后的十年中,介紹菲律賓、古巴和波多黎各的文章頻頻出現,[26]關于關島、薩摩亞等地的文章也不在少數。對遠東的中國,這一時期雜志最為關注的是俄國在中國東北修建的跨西伯利亞鐵路以及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根據1903年的一篇“地理筆記”提供的數據,美國認識到擁有海外殖民地和享有殖民地利益均沾權的重大意義。1903年,美國對外貿易達到史無前例的新高,來自美國商業勞動部的資料顯示,1903年美國進口額突破十億美元大關,出口額突破14億美元大關,進出口額在十年內分別增長了18.4%和67.5%,而進口產品主要是用于國內生產建設的原材料。[27]
但是,在商業動機上的直言坦承,并不影響作為新帝國的美國和作為科學機構的國家地理學會被塑造為“進步”、“仁慈”以及“理性”等形象。這借助了《國家地理》所使用的兩大修辭,其一為“道德”,其二為“發展”。以對菲律賓的報道為例,朱莉·圖森在《〈國家地理〉在菲律賓報道中的帝國意識形態》一文中,認為《國家地理》利用的“經濟發展”與“道德監護”雙重訴求,即從呼吁美國對菲律賓島上的自然與人力資源進行直接經濟開發利用,到使用更加具有倫理優越感的“道德監護”與表面更為客觀的“科學發展”話語,實際上是帝國主義新近發明的一種獨特的“美國形式”。[28]
1899年6月,《國家地理》上一篇名為《國家成長與國民性格》的文章,充分印證了朱莉的研究。該文作者為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副會長麥吉,他將美國的“擴張主義”與歐洲的“帝國主義”區別開來,認為新美國與舊歐洲相比,擁有更多自然資源與進取精神,前者無論在哪個方面都較后者“更健康”、“更進步”與“更現代”,進而他反駁那些所謂的“反擴張主義者”:
他們無視人類進步的法則(經由其他科學的準則來衡量人的科學而得出的法則),在這一法則之下,人類沿著井然有序的路徑前行,猶如行星軌道一般,經歷一些重要的階段,從野蠻到原始,歷經文明開化,最終進入啟蒙狀態,絕不會倒退,除非遇到滅絕的情況……地球上的族群都毫無例外地要從一個序列進入下一個序列,直至到達最高序列——這一人類法則的要義,我們只能含糊地將其理解為“天定命運”。[29]
從上述話語中,我們可知,《國家地理》對于科學、進步等話語的使用,除了國家利益與國民認同的考慮之外,其背后有著更強大的知識來源作為支撐,這就是20世紀初由生物學、人類學與社會學等共同強化的社會進化思潮。
二 進化論、人類學與博物學
2004年,《國家地理》雜志刊登了一篇題為《達爾文錯了嗎?》的文章,開篇即以醒目大字明確回答:“不,進化的證據鋪天蓋地!”文章寫道:“進化是一個漂亮的概念,對于人類福祉、醫療科學以及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在今天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更為重要。”[30]科學史作家古爾德認為,達爾文從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中獲得啟發,加上對動植物習性的長期觀察,提出了進化理論。[31]其中“物競天擇”這一具有革命意義的思想在生物學領域與社會學領域影響深遠,并被不同學科、人群和國家以不同的話語發酵為壓倒一切的社會進化論。德國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熱衷宣傳達爾文的進化論,其人類進化論的觀點甚至成為種族主義的有力武器。海克爾認為:“進化與進步站在一邊,排列在科學的光明旗幟下,另一邊排列在等級體系的黑旗下,是精神的奴隸,缺少理性,野蠻,迷信和倒退。……進化是在為真理而戰中的重炮。”[32]因此,在社會進化論思潮里,“演變”或“選擇”內含的多元發生與多樣形態,被具有時間方向性的直線進化觀所取代,單向度地轉化為“進化”與“進步”。正如麥吉所言,人類“進步”的路徑如此井然有序,“除非遇到滅絕”,否則絕不會倒退。
人類學家威廉·亞當斯將“進步論”視為人類學的哲學之根,而且是“根中之根”,他認為人類學家所了解的進步論主要是社會進化論。[33]在凱瑟琳·盧茨等人看來,19世紀晚期的人類學,致力于在“低級族群”中尋找進化進程中的“落后”證據,從顱骨測量到婚姻制度研究,以此建立廣泛的生物與社會文化目錄,都是為了在差別中創造人類社會等級制度。[34]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可以說正成長于這一時代語境中,并且一直不遺余力地向西方世界呈現“原始”圖像。《國家地理》在對不同族群進行等級編碼時,由于美國其時正處于世界新格局的上升位置,故能運用社會進化論,并以“天賦命運”的盎格魯-撒克遜式文化優越感,為自己賦予了“進化擔保”與“道德監護”的角色,從而為美國在領土擴張后的“國家地理”新書寫奠定了基礎。
如果說帝國的興起與進化理論的提出是國家地理學會及《國家地理》雜志成功的時代背景,那么,另一個不可忽視的語境就是“科學”概念在學科體制中的變遷。19世紀后期,美國的知識領域大興實證主義之風,相信世界是可知的,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都有秩序與規律可循。這種實證主義的科學觀,使現代學科體制朝向專業化與學院化邁進,經濟學、昆蟲學、化學、生理學、地質學等學科以及相關機構在1880年代紛紛建立,美國人類學學會(1902)、美國政治科學學會(1903)等相繼成立。隨著學會呈激增態勢且學科門類越分越細,那些掌握多種學問的所謂博學之士成為舊時代的遺老,“業余者”更成為一個輕蔑語。[35]相應地,“博物學”(natural history)這種范疇廣闊、兼收并蓄而定義松散的知識領域,地位亦隨之下降。
然而就地理學而言,情況卻稍有不同。菲利普·保利曾這樣寫道:“在美國,更為專業的地理研究似乎分布于地質學、人類學、經濟學以及工程學里,而地理學會反倒變成與科學沒有什么實質聯系的探險俱樂部了。”[36]從美國國家地理學會的成員來看,1888年聚集在宇宙俱樂部的三十三位人士,身份各異,有地理學家、探險家、軍官、律師、氣象學家、制圖師、博物學家、銀行家、教育家、生物學家、工程師、測量師、地質學家以及發明家,還有一個記者(俄羅斯問題專家喬治·凱南)。他們大多在聯邦政府機構工作,如地質調查局、農業部、民族局等。而被推選為學會第一任會長的加德納·哈伯特就是律師,是一位富裕的業余科學愛好者與贊助人。哈伯特在就職演說中,強調了自己“業余者”的身份。“我不是一個科學家,我也沒有特殊知識可以被稱為地理學家。我之所以承蒙大家厚愛被推選為國家地理學會的會長,僅僅是因為我是那些愿意促進地理研究的人中的一員,我與每一位受過教育的人一樣對地理研究很感興趣。”[37]哈伯特在演講中聲明,學會的會員資格不限于專業的地理學家,一切愿意促進地理知識發展的人都可以加入學會。這一原則被寫入學會章程:“學會應該根據寬泛而自由的原則組織,只要符合學會利益并以科學為尊者,都可以具有會員資格。”[38]換言之,“學會雖然是一個有限定性的組織,但有錢的業余者不會被排除在外”。[39]
或許正是因為國家地理學會掌門人的特殊身份與興趣,該學會及《國家地理》雜志在精英與大眾之間,發展出一種“通俗地理學”模式。[40]通俗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標志在于其與博物學相通。凱瑟琳·盧茨等人認為,正是《國家地理》“奪回并復興了走向衰落的博物學,使其經由大眾文化得以起死回生”。[41]反過來看,也正是博物學,打造并助推了傳媒文化成長期的《國家地理》。在華盛頓廣場上,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博物館,這就是早于國家地理學會20年建立的“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由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所建。該學會堪稱全球最大的博物館聯合體,而國家地理學會的第一任會長哈伯特,也是其董事與重要資助者。如果將國家地理學會比喻為一個巨大的自然歷史博物館,那么《國家地理》每一期本身就是一個展廳,將世界搜集為一個個“封面故事”。
既然與人類學、博物館有著內在秉性的相似,那么《國家地理》便與人類學、博物館一樣,要面對現代人文學術思潮對文化表述的反思,即洞悉“寫文化”(writing culture)、“造歷史”(making history)和“權力生產”(creating power)的書寫實質。人類學家詹姆斯·克里弗德在《文化的困境:二十世紀的民族志、文學和藝術》一書中認為,搜集和展示是形成認同的關鍵步驟,而文化描述自身便是一種搜集,是對人群和他們的社會制度與文化實踐按照“真實性”原則進行有選擇性的搜集。[42]由此,《國家地理》的文化搜集與展示,其“真實性”原則同樣需要被討論。
除了上文提及的美西戰爭后美國對經濟地理與海外擴張的興趣“被喚醒”,以及大學學院專業學科的增設外,作為一個大眾文化機構,在菲利普·保利看來,國家地理學會的發展離不開兩個重要條件,其一為大眾新聞業的興起,其二為照相制版術的發展。[43]因此,對《國家地理》雜志表述問題的研究,還應放在傳媒文化的語境中去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