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望與薪傳:赫哲族“伊瑪堪”傳承人研究
- 丁媛 侯儒
- 4409字
- 2025-04-08 18:42:45
第一節 “伊瑪堪”采錄實踐與學術研究述評
“伊瑪堪”是赫哲族在長期漁獵生活中創造的文化藝術,是一部赫哲族的“英雄史詩”,也是赫哲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種藝術表達和娛樂審美方式,給人以精神上的鼓勵和感觀上的愉悅。它帶著時代的烙印,傳遞著豐富的文化信息,采用古典浪漫主義的手法,通過講述赫哲族英雄們除暴安良、降妖伏魔的故事,記載赫哲民族的征戰史和遷徙史,記錄這一民族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等,不僅表達了赫哲人對忠誠和信義的高度贊同,對自由和愛情的執著追求,以及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憧憬,還作為集赫哲族歷史、習慣、文化、宗教于一體的知識體系,為歷史學、民族學、文學、社會學以及語言學等學科提供了豐富的研究空間。“伊瑪堪”堪稱濃縮了的赫哲族的歷史精神和文化精華,是赫哲族人民的民族情感和民族向心力的凝結點,更是赫哲族歷史的“活態標本”,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正因如此,早在20世紀30年代,學界就展開了對“伊瑪堪”的采錄、整理和研究。1929年,著名民族學者凌純聲在松花江下游自依蘭至撫遠一帶,對赫哲族聚居地進行了科學的考察活動,這也是被中國學界所公認的第一次正式的、科學的民族田野調查。在此調查基礎上,凌純聲于1934年出版了民族志經典著作《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該著作共采錄了19篇赫哲族民間說唱故事,書中雖未看到“伊瑪堪”字樣,但經研究證實,19篇故事中有14篇為“伊瑪堪”創作,其余為“特倫固”[5]和“說胡力”。自此,第一批“伊瑪堪”漢文記錄本問世。但由于當時工作條件的限制,該著作對說唱中的唱段沒能及時保存,也缺少對所采錄作品的學理性分析,因此,無法呈現“伊瑪堪”這一藝術形式的全貌,在語言形式上亦缺乏民族特色。
新中國成立后,在國家對少數民族文學藝術的普查工作高度重視和號召下,“伊瑪堪”的學術研究有了發端和起色。195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組織的赫哲族社會歷史調查小組到赫哲族聚居區進行深入調查,采錄了同江市八岔村吳進才說唱的“伊瑪堪”《安徒莫日根》,后經尤志賢翻譯,發表在《赫哲族社會歷史調查》和《赫哲人》中。這兩本著作是在20世紀50年代國家兩次大型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完成的,對赫哲族文化以及“伊瑪堪”進行了較為深刻和全面的敘寫研究。1958年9月初,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小組在黑龍江省少數民族文學藝術調查小組的配合下,先后在同江市街津口村、下八岔赫哲族鄉、抓吉鄉交界碑、饒河縣四排村和松花江南岸蘇蘇屯等地對赫哲族的文學藝術進行了為期一個半月的調查,采錄了《滿格木莫日根》《姑娘與壯士》《姊妹倆過日子》《希爾達魯莫日根》《招女婿》5部“伊瑪堪”以及數首“伊瑪堪”曲牌。1962年,隋書今采錄了盧明說唱的“伊瑪堪”《夏留秋莫日根》和畢張氏說唱的《滿格木莫日根》,并將其于1997年發表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伊瑪堪》上。
20世紀70年代末,“伊瑪堪”的采錄、整理工作取得了顯著成果。1979年,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黑龍江分會成立了“伊瑪堪”搶救小組,成員有王士媛、李熏風、馬名超、全景運、胡小石、黃任遠、尤志賢、傅萬金、韓福德等。該小組多次深入赫哲族聚居區開展針對“伊瑪堪”的搶救、保護工作,并聯合收錄了吳連貴、尤樹林、葛德勝、吳進才、尤金良5位大師說唱的“伊瑪堪”,留下數百萬字的寶貴資料。其中,吳連貴說唱的《木竹林莫日根》,尤樹林說唱的《馬爾托莫日根》,葛德勝說唱的七部“伊瑪堪”長篇《木都力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滿斗莫日根》《希爾達魯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沙倫莫日根》《吳胡薩莫日根》,均發表在《黑龍江民間文學》上,成為“伊瑪堪”口頭傳承的珍貴資料依據。80年代初期,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黑龍江省民族研究會等相關單位組織的“伊瑪堪”田野采風,先后在饒河、同江、撫遠赫哲族聚居區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伊瑪堪”專題性調查研究。調查結束后,由馬名超執筆完成《赫哲族伊瑪堪調查報告》,“這是伊瑪堪研究史上第一篇針對性極強的專題研究報告”。[6]作者在報告中不僅詳細介紹了1980年和1981年兩次在赫哲族聚居區以“伊瑪堪”采集為中心的民間文學專題考察活動,還在調查資料的基礎上,系統論述了“伊瑪堪”作品的內容、說唱形式、篇目、藝術特征以及“伊瑪堪”的音樂特色,其內容翔實、豐厚,論述扎實、學理性強。
不僅如此,這一時期還出版了不少“伊瑪堪”譯文集,即以漢語形式對“伊瑪堪”內容進行輯錄。比較典型的是由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編的《黑龍江民間文學》中所刊發的多部長篇“伊瑪堪”和部分“伊瑪堪”片段。而1989年尤志賢編譯的《赫哲族伊瑪堪選》中所收錄的《滿斗莫日根》、《沙倫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片段)與《木竹林莫日根》四部“伊瑪堪”,更是采用了國際音標的標注方式,其中既包括了赫哲語和漢語對譯,又有分段的漢語意譯。
總體而言,這一階段的“伊瑪堪”的采錄和研究不僅在數量上成果頗豐,在內容上與前一階段相比也有實質性的超越,并為這一藝術形式在未來能夠有效地傳承提供了堅實的保障,為其在未來文化多樣化繁榮的背景下走進國際大眾視野奠定了切實的基礎。
20世紀90年代以后,關于“伊瑪堪”的研究更進一步,出現了“伊瑪堪”專題研究的相關論著,主要代表作如下。1991年出版的徐昌漢、黃任遠的《赫哲族文學》是我國第一部反映赫哲族文學全面概況的專著,全書共計14章,其中有7章的內容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伊瑪堪”。由黑龍江民間文藝家協會編著的以漢語文字翻譯整理的《伊瑪堪》(上、下卷),分別于1997年3月和1998年12月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并獲第四屆中國國家圖書獎提名。這部作品集是從以往已譯成漢語的“伊瑪堪”作品中,精選出13部傳統“伊瑪堪”,經再次加工整理后出版。它的出版,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伊瑪堪”的真實面貌。1998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孟慧英著《薩滿英雄之歌——伊瑪堪研究》是第一部專門研究“伊瑪堪”的理論著作。該著作所探討的“伊瑪堪”只限于我國赫哲人中流傳的“伊瑪堪”作品,對英雄史詩的特征進行了系統的理論探索,從英雄史詩的一般性質和綜合特點對“伊瑪堪”進行考察,得出“‘伊瑪堪’不僅具備了英雄史詩的基本性質,而且還創造了相當出色的藝術成就”的結論。
不難發現,這一時期的“伊瑪堪”采錄成果更為豐富、全面,不但完整作品的數量有所增加,同時采錄中區分了說和唱的部分,在漢語意譯的基礎上,運用國際音標和羅馬字母對赫哲語原文進行了標注,赫哲語因此得以留存。21世紀的哲學轉向中,語言被譽為生存的家園。因此,運用國際音標和羅馬字母標注“伊瑪堪”對于赫哲族這個有語言無文字的民族來說,意義極其重大,也極大地促進了“伊瑪堪”的研究。
新時期,我國政府加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和推動力度,學者們也從多學科視角切入對“伊瑪堪”的研究,“伊瑪堪”相關學術研究工作掀起高潮。2002年,于曉飛、黃任遠著《赫哲族與阿伊努文化比較研究》中有一個章節專門比較赫哲族“伊瑪堪”與阿伊努族“柔卡拉”的異同,將赫哲族“伊瑪堪”研究擴展到國際范圍。2006年,黃任遠著《赫哲絕唱:中國伊瑪堪》闡述了“伊瑪堪”的形成、流傳、發展、采錄、整理和研究,簡釋了“伊瑪堪”歌手的說唱風格和技巧、傳承作品的藝術形象和特色,以及它的歷史價值、語言價值、社會價值、學術價值和它作為世界瀕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特殊性、搶救的迫切性。2011年,由黃任遠、王士媛采錄整理的《黑龍江伊瑪堪》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作為黑龍江流域非物質文化遺產系列叢書之一,該書收錄了5部“伊瑪堪”長篇,并對“伊瑪堪”歌手和翻譯家進行了簡要介紹。2012年,由陳恕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赫哲族伊瑪堪》,從“伊瑪堪”文化的歷史軌跡、“伊瑪堪”音樂研究、“伊瑪堪”的調查、搶救與保護等內容進行介紹,讓讀者對“伊瑪堪”有了進一步認識。同年《黑龍江流域少數民族英雄敘事詩》(赫哲族卷)出版,該著作不僅保存了瀕于消失的赫哲語,而且為人們了解、研究赫哲族口語自然形態,特別是對敘事詩本身的藝術風格、音韻曲調等研究方向提供了第一手有聲語音資料。2013年,由黃任遠等人編的《伊瑪堪論集》(上、下冊)出版,該著作將28名學者在1981~2012年發表在國內知名學術刊物上較為優秀的相關論文,根據名稱研究、總體研究、比較研究、文本研究、價值研究、歌手研究、文化研究、保護研究和其他研究九個方面共71篇論文編選成集,供研究者參考。該著作的出版有利于國內外研究“伊瑪堪”學者資源共享,促進國際學術文化交流,彰顯黑龍江地域文明的風采。2014年,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黑龍江省文化廳聯合整理出版的《伊瑪堪集成》,集前人研究成果和最新搶救保護工作成果之大成,全面、科學、系統地反映了赫哲族“伊瑪堪”的全貌,這部集成不僅是對“伊瑪堪”的搶救和保護,更是對“伊瑪堪”未來發展的獻禮。2015年,黃任遠著《伊瑪堪與赫哲人田野調查》出版,該書記述了1970~2006年“伊瑪堪”歌手的人生經歷和對赫哲族民族文化的認識和理解,重點記錄了他們傳承的“伊瑪堪”作品片段。
“伊瑪堪”的采錄與研究始于20世紀30年代,伴隨著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視,持續發力,進入了新的世紀征程。而綜觀以上對于“伊瑪堪”采錄情況與研究成果的梳理,不難發現,其中顯現以下幾個特點。第一,采錄主體身份的轉換。最早的“伊瑪堪”采錄者是學者凌純聲,新中國成立后的50~70年代,采錄主體轉換為由專業人員組成的團隊,之后也不乏學者自發前往。隨著采錄主體由個人轉換為團體,其專業程度和政府支持力度也逐漸增強,這不僅從一個側面表達出“伊瑪堪”獨特的歷史價值和藝術魅力被慢慢發掘,而且也是政府對民族文化發揚與保護的結果。第二,輯錄形式多元化。由于各方面條件的限制,最初的“伊瑪堪”采錄形式是磁帶錄音方式,與之相伴隨的是以漢語拼音對具體說唱進行的音譯和意譯,這一方式很好地保留住“伊瑪堪”“說”與“唱”的發音狀態。之后,不少音樂專業人士加入到對“伊瑪堪”曲譜的整理工作中來,即以簡譜或五線譜形式標注“伊瑪堪”部分唱段的樂譜,于是這一藝術形式的部分音樂也得以有效的留存。之后,學者們又通過國際音標的方式輯錄“伊瑪堪”,這為“伊瑪堪”能夠在文化多元化的國際背景下發揮藝術魅力奠定了基礎。第三,“伊瑪堪”的呈現相對完整。學者們對“伊瑪堪”的采錄既有“說”的部分,也有“唱”的部分,既有意義的表達,也有對部分唱段曲譜的標注,這使得傳承下來的“伊瑪堪”的面貌相對完善。當然,對于曲譜標注部分尚未涵蓋所有“伊瑪堪”唱段,而這也正是今后對“伊瑪堪”傳承與保護工作中亟待補充的部分。第四,伊瑪堪研究成果豐富,視角多樣。從以上的綜述中不難發現,采錄基礎上的“伊瑪堪”研究,既有關于其名稱意義、來源的論證,也有與異族同類史詩的比較研究;既有對文本本身所涉及的情節母題、人物形象及藝術手法的分析,也不乏與之相關聯的薩滿文化的闡釋;既有對“伊瑪堪”史學價值與藝術價值的探討,又有對這一古老的民族文化進行保護的有效建議。其成果形式更是百花齊放,包括論文、專著、研究報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