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用倫理研究(第4輯)
- 崔延強 甘紹平主編
- 4755字
- 2025-04-08 20:57:38
倫理學基礎理論
祛弱權倫理學探究
任丑[1]
祛弱權倫理學的基本使命在于,從探索倫理學實踐中具有權利沖突性質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入手,提煉、總結以祛弱權為價值基準的倫理學的總體架構,從祛弱權的全新視角反思、審視倫理學視域中的重大現(xiàn)實問題,試圖為相關問題的解答方案提供新的嘗試、新的方法,為倫理相關領域法律法規(guī)的訂立與完善提供新的哲學論證和法理依據(jù),為倫理學研究開啟全新的面向。
根本說來,倫理學直面的各種價值沖突均體現(xiàn)為權利之間的頡頏。然而,當下的倫理學領域應當以何種權利為其價值基準并未達成共識,甚至引發(fā)了激烈的學術爭論和現(xiàn)實矛盾。結果,倫理相對主義幾乎成為倫理學自身發(fā)展的瓶頸。祛弱權倫理學正是倫理學突破自身瓶頸的學術嘗試。
一 祛弱權的論證
祛弱權是人人享有其脆弱性,可不受侵害并得到尊重、幫助和扶持的正當訴求。沒有一個人始終處在堅韌性狀態(tài),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處在脆弱性狀態(tài)。因此,祛除普遍的脆弱性的價值訴求在道德實踐中就轉化為作為人權的祛弱權。人都是脆弱的,并非全知全能全善的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從這個意義上講,祛除普遍的脆弱性的價值訴求在道德實踐中就轉化為具有規(guī)范性意義的作為人權的祛弱權。就是說,描述性的脆弱性自身的價值決定了每個作為個體的人都內在地需要他者或某一主管對脆弱性的肯定、尊重、幫助和扶持或者通過某種方式得以保障,這種要求或主張為所有的人平等享有,不受當事人的國家歸屬、社會地位、行為能力與努力程度的限制,它就是作為人權的祛弱權。嬰兒、重病人等尚沒有或者喪失了行為能力的主體不因無能力表達權利要求而喪失祛弱權。相反,他們正因為處在非同一般的極度脆弱狀態(tài)而無條件地享有祛弱權。對于主體來講,這是一種絕對優(yōu)先的基本權利。其實質是出自人性并合乎人性的道德法則——因為人性應當是堅韌性揚棄脆弱性的過程。這合乎理性的實踐運用的邏輯一貫性,因此,祛弱權是普遍有效的人權。
倫理學以祛弱權為人權基礎,也就成了有堅實的價值根基的倫理學。脆弱性是倫理學的基礎,與脆弱性密切相關的祛弱權問題應當成為倫理學的核心理念和理論基礎。祛弱權倫理學探討的話題是以研究人的脆弱性、堅韌性為基點,確定集脆弱性與堅韌性于一體的人的地位和權利,最終辨明處于這一地位的人如何被置于直面脆弱、造福人類這一崇高的倫理事業(yè)的目標之下。這就決定了倫理學所直面的各種價值沖突引發(fā)的問題,應當具體體現(xiàn)為祛弱權之間的沖突。因而,深入探究祛弱權,確立祛弱權在倫理學中的基礎地位,從祛弱權的全新視角反思、審視、研究倫理學視域中的沖突問題,將為倫理學的研究提供新的嘗試、新的方法,為相關問題如人工智能、納米技術、食品安全、基因編輯、人類增強等方面的立法提供新的哲學論證和法理依據(jù)。
祛弱權倫理學就是研究以祛弱權為價值基準的各種倫理問題的倫理學。祛弱權的倫理問題復雜繁多,我們既不可能窮盡所有問題,也沒必要涉及每個問題。總體上看,倫理學的基本范圍涵納倫理原則問題、自然生命倫理問題、人造生命倫理問題以及發(fā)展問題。因此,祛弱權的倫理原則、自然生命倫理、人造生命倫理以及發(fā)展倫理構成祛弱權倫理學研究的基本層面。
二 祛弱權的自律倫理原則
在國際生命倫理學領域,“歐洲四原則”(自律、尊嚴、完整性和脆弱性)和美國“喬治敦四原則”(自律、無害、仁愛、公正)成為相互頡頏、并駕齊驅的兩大經典范式。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的分歧中蘊含著明顯的共識:自律原則。而且,自律原則在醫(yī)學領域業(yè)已轉化為具有特定含義的自律的具體形式——知情同意,并被大量運用于各種國際生命倫理和科技倫理的文獻條款中。雖然有關生命倫理原則的問題爭論不休,但是自律原則得到了共同認可。
自律原則在醫(yī)療實踐中具體化為病人的知情同意。遺憾的是,病人的知情同意常常成為醫(yī)務人員推卸責任、剝奪病人權利的“正當”借口。祛弱權視域的自律原則主張,病人是脆弱性存在者,醫(yī)生則是堅韌性存在者。所以,個體自律應當包括醫(yī)生的知情同意。如果說個體自律的基礎是堅韌性,程序自律的基礎則是脆弱性。程序自律必須在尊重文化多樣性和公共價值基礎的前提下,尋求一套公平正義的倫理價值體系,在此基礎上建構公正民主的倫理程序,以彌補個體自律的有限性,糾正個體自律存在的問題,化解或緩解個體自律之間的矛盾沖突,保障并促成自由的道德選擇。也就是說,程序自律在正義原則的價值基礎上,構建民主管理和責任追究相結合的自律運行機制。融個體自律和程序自律為一體的自律原則,開啟平等對話的民主商談路徑,彰顯了生命倫理學的實踐特質。這就把自律原則奠定在祛弱權的價值基礎之上。
奠定在堅韌性基礎上的(病人、醫(yī)生)個體自律與奠定在脆弱性基礎上的程序自律,把道德個體的自我管理和倫理實體的自我管理融為一體,把個體實踐理性與公共倫理程序有機結合,鑄就了生命倫理視域的自律原則。此自律原則蘊含著倫理領域的民主商談對話的平等精神,為知情同意的自律原則擺脫困境開啟了一條切實可行的倫理路徑。
三 祛弱權的自然生命倫理
祛弱權的自然生命倫理問題依然是雜多的。大致來說,在人類自然生命延續(xù)和終止的歷史進程中,生育、食物、身體與倫理之間的關系是人類自然生命延續(xù)的基本倫理關系,死亡與倫理之間的關系則是人類自然生命終止的基本倫理關系。是故,祛弱權的自然生命倫理問題集中在生殖倫理、食物倫理、身體倫理和死亡倫理四個基本層面。
1.祛弱權的生殖倫理
在自然生殖的范疇內,對于沒有生育能力的人來說,其生育權利和相應的生育責任失去了真正的道德價值和實在意義。生殖技術的發(fā)展突破了自然生殖方式的傳統(tǒng)藩籬,給生育權利和生育責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沖擊和倫理挑戰(zhàn)。生育責任源自行動者完成事件的因果屬性,這意味著生育技術主體必須對其行為后果做出回應。這種回應主要有三大層面:人類實存律令賦予生殖技術的責任、生育技術自身蘊含的責任以及生殖技術應用的責任。
2.祛弱權的食物倫理
一般而論,生命倫理學并不研究食物倫理問題。其實,食物作為生命要素的倫理問題是生命倫理學不可或缺的基本內容。不過,生命倫理學僅僅限于探究祛弱權視域的食物倫理律令以及當下食物倫理沖突與和解問題,或者說,主要反思作為生命要素的食物或食品的基本倫理問題。這與食品倫理學致力于全面系統(tǒng)地研究食品倫理的規(guī)則體系不同。
食物不僅僅是人類食用的自然之物,更是人類在其能力范圍內超越自然的必然限制并自由地創(chuàng)造好(善)的生活的精神之物。食物以其特有的方式彰顯著饑餓驅使下所產生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對抗頡頏與重疊共生的密切聯(lián)系。在此聯(lián)系中,食物自身蘊含著深刻的倫理關系。針對食品倫理沖突問題,必須秉持生命權之絕對命令,保障免于饑餓的權利,基此提升生活質量、實踐善的生命目的。食物倫理的根本法則或食物倫理的總律令就是食物倫理的自由法則。
3.祛弱權的身體倫理
健康、疾病和倫理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古老而又全新的身體倫理的基本問題。圍繞“健康、疾病是否和倫理有關”的問題,當代哲學在相互辯論中形成了三種基本理論范式:規(guī)范主義、自然主義和功能主義。身體各種功能的健全、完善就是身體的德性即健康。作為身體的德性,健康既是醫(yī)學邏各斯的倫理法則,又是正價值的歸約性概念;而疾病則與之相反。如果說健康是身體脆弱性和堅韌性的諧和常態(tài),疾病則是身體脆弱性對堅韌性具有相對優(yōu)勢的非常態(tài)的脆弱狀態(tài)。因此,健康關愛權也就可能成為祛弱權的另一具體形式。形式層面的健康關愛權(作為人人享有的共同權利)不但具有其存在的歷史根據(jù),而且源自社會公正的本質規(guī)定,植根于人性尊嚴的正當訴求。質料層面的健康關愛權包括消極健康關愛權和積極健康關愛權。人類應當且必須確立健康關愛權的價值基礎地位,保障人人享有健康關愛權的正當訴求。
4.祛弱權的死亡倫理
正常的自然死亡幾乎與死亡權即對死亡的正當訴求沒有太大關系,與死亡權的訴求相關的實踐路徑是爭論紛紜的安樂死立法問題。為此,我們主要研究的死亡倫理就是祛弱權視域的與安樂死立法相關的死亡權及其論證問題。質疑安樂死立法的滑坡論證主要有邏輯滑坡論證、實證滑坡論證和價值滑坡論證三種基本類型。安樂死立法舉步維艱的根基性問題是“死亡權”(a right to die)的倫理確證。只有死亡權得到確證,安樂死立法才有可能。其實,死亡是生命的內在本質,死亡權是生命權的應有之義。因此,死亡權是安樂死立法的價值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只有生命面臨無法挽回的臨終狀態(tài)時,死亡權才具有真正的實踐價值。在死亡權的前提下,安樂死立法的磐路論證試圖通過苦難(事實基礎)、自律(價值根據(jù))、倫理委員會(安樂死實踐的權衡機制)、臨終關懷(安樂死的緩沖機制)等幾大要素(磐石)構成安樂死立法目的的磐石之路(rocky road)。這就在價值根據(jù)和理論論證兩個層面反駁了滑坡論證。
如果說生育權、食物權、健康關愛權是祛弱權在人類生存境遇中的具體化,那么死亡權則是人類死亡境遇中祛弱權的終極形式或終極訴求。
不過,生而脆弱卻又孜孜追求祛弱權的人類也是堅韌性的自由存在,人類的堅韌性總是試圖不斷地超越否定自己的脆弱性。一旦人類試圖運用生物科學技術干預或謀劃自然生命的孕育和生產過程,甚至不能遏制自己充當造物主(上帝)的內在沖動,就可能出現(xiàn)祛弱權的極端危機——人造生命的倫理困境。
四 祛弱權的人造生命倫理
自然生命與人造生命的差異和聯(lián)系決定著當下倫理問題與人造生命倫理問題的表面對立與內在關聯(lián)。人類自己設計并合成生命的理念肇始了一種全新的生命概念和革命化的生物技術,同時提出了全新的倫理問題。人造生命可能引發(fā)的主要問題包括身體倫理問題、優(yōu)生倫理問題、自然生態(tài)倫理問題、國際正義問題、人權尊嚴和倫理責任等六大層面。這些問題強勁地撼動著當下倫理學的藩籬。
當下倫理學主要以自然物或自然人為研究對象,人造生命引發(fā)的倫理問題則渴求把人造生命也作為倫理學的研究對象。如果說倫理學主要是奠定在自然生成的研究對象基礎上的“自然”倫理學,那么奠定在人工建造的研究對象(人造生命)基礎上的“人工”倫理學也是祛弱權倫理學研究的領域。就此看來,祛弱權倫理學有望在突破有機和無機、人工和自然、必然和自由等界限的基礎上,突破已有倫理學的藩籬,為倫理學注入全新的要素和價值觀念,擔負起催生新型倫理學的歷史使命。
五 祛弱權的發(fā)展倫理
發(fā)展是關乎人類命運的大事,它直接關涉每個人,間接涉及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乃至宇宙。如果說脆弱性是發(fā)展的必要性規(guī)定,堅韌性是發(fā)展的可能性的規(guī)定,那么祛弱權則是發(fā)展的倫理價值根據(jù)。在人類歷史的綿延中,發(fā)展總體上呈現(xiàn)出自在發(fā)展、自覺發(fā)展、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邏輯進程。發(fā)展的邏輯進程彰顯出其內在本質:人類通過盡物之性揚棄自然之性,以達成自由之性。換言之,發(fā)展是人類歷史的本然屬性持續(xù)地自我否定,進而逐步實現(xiàn)其自由屬性的宏大進程。有鑒于此,當今世界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個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簡單方法。不過,我們依然可以把握發(fā)展的“盡其性”本質,綜合運用各種方法路徑,盡可能地推進可持續(xù)發(fā)展,以維系人類歷史生生不息、綿延不絕。
發(fā)展是人類歷史持續(xù)自我否定,進而逐步實現(xiàn)其自由精神的過程。這一過程內在地要求發(fā)展的倫理法則、倫理律令與相應的倫理義務與之相配套。發(fā)展的倫理法則揚棄功利與道義之沖突,把人類歷史的綿延作為絕對命令。為此,它內含三大發(fā)展律令:消極律令、積極律令與主動律令。發(fā)展的倫理律令把人類提升為對人類歷史負責的倫理主體,要求人類始終如一地承擔維系人類歷史綿延的倫理義務。可見,發(fā)展的倫理訴求亦是人類自由精神的彰顯,更是祛弱權倫理學的本質訴求。
小結
祛弱權倫理學是以祛弱權為價值基準,涵納自律原則、生育倫理、食品倫理、身體倫理、死亡倫理、人造生命倫理和發(fā)展倫理于一體的倫理學系統(tǒng),也是試圖超越既有倫理視域、接受批判且無限敞開的倫理學。
[1] 任丑(1969~ ),哲學博士,西南大學應用倫理研究所、西南大學中華傳統(tǒng)倫理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