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書釋講:文明全景中跨語境理解儒學
- 趙峰
- 4173字
- 2025-04-08 14:46:35
前言
本書之作,緣教學所需,借機一吐胸中塊壘。多年來,有一個疑問一直在我心里盤桓不去:為什么古代原典與現代學者的哲學解釋之間意趣如此不同?而且讀書愈多,愈覺這種反差之大。自20世紀以降,中國哲學的本體論構建越來越精巧,然將其用在解讀經典時,卻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原典中逼人的力道,在貌似巧妙的邏輯思辨中消失了。正如熊十力不滿馮友蘭的本體理論傳達不出生命活力一樣,牟宗三的本體理論仍然難以喚起那種視生死如無物的真實力量。不能予人以無限力量的本體學說,絕不是中國原本的形而上學。而我們長期囿于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西方哲學思路,不知不覺地把中國哲學涂抹成西方哲學的拙劣摹本。向上一路見不透,則日用常行將處處窒礙;形而上處說不通,則經典解讀將隨文錯會。中國哲學的最大困境在于不能用現代語言說清其本體,總擺脫不了以西方的“后物理學”圖解中國的形而上學。有人戲稱這種現象為趴在別人的墳頭哭自己的祖先——如果把祖先亡靈所在之地認作祖墳,我們確有哭錯墳頭之嫌。我不擔心我們會認錯實際的祖墳,但很擔心弄錯了祖先亡靈的面貌,結果在自家的祖墳哭著別人的亡靈。因而,弄清中國古代形而上學的本來面貌,才是中國哲學走出困境的當務之急。
如何用現代方式將中國哲學的本體論不失真地呈現出來,幾乎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然而,愚鈍的我根本找不到突破口,雖苦心竭力,卻彷徨無解,以至于博士畢業后二十多年過去了,心愈畏怯,而愈不敢下筆。師兄弟多次告誡:編織本體論體系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不可認錯路頭,自尋煩惱!此理我自熟知,然我只想弄清中國古代形而上學的面貌,而不是幻想構筑自己的哲學體系。我頑固地認定,中國古代固有其以自明的方式表達的本體論,只不過迄今為止的現代哲學解釋框架都不能將其準確地表達出來而已。于是,我漸漸關注一些更基本的問題:古人自明的東西是什么,以及什么東西導致了對這些自明理解的遮蔽?隨著思考的深入,我積累了一些新的想法,但仍不足以系統地表達中國古代形而上學的整體面貌。直到有一天,我被指派開設一門研究生“經典釋讀”的課程,內容是講解“四書”,終于下決心將自己多年所思寫出來。因為對形而上處的理解不同,必然牽動形而下的方方面面,而對“四書”的系統解讀,正好可以檢驗自己對古代本體論思想的理解是否有偏差。慶幸的是,寫完后自覺頗得古人印證,從而多了幾分自信。
經典是歷史積淀的產物。讀“四書”不可只關心文本本身的含義,更要關注其承載的穿越不同時代延續至今的精神命脈。但時代的變遷往往帶來語境的重大變化,不同的時代設置了不同的自明前提,這些自明前提在經典中是不需要提及的,它對處在完全不同的語境中的后人來說卻成為難以逾越的理解障礙。要消除這種障礙,就要反思我們的現代語境的自明前提,并找到古人未曾說出的自明前提,然后才能拋開自己的時代偏見,真正進入古代語境之中并理解古人。有了這種理解,方能用現代語言準確表達古人的意圖,并認清現代世界在古人眼里的模樣,包括在古人眼里現代世界的優長和缺陷。今人對“四書”的誤解,主要起于兩個自明前提:一是現代的學科分類意識,二是啟蒙主義的去神圣化意識。立足于此,便只有今人對古人單向的批判和改寫,不會有古人對今人逆向的質疑和反批評。沒有雙向對話,就不會有真正的理解。沒有真正的理解,我們就可能在傲慢與偏見的膨脹中迷失自己。這是本書最基本的問題意識。
本書試圖在文明全景中深度解釋“四書”。文明全景視野包含兩個基本面:一是從世界文明的進程來審視中國歷史文化的變遷,二是從神圣文明與世俗文明的整體來把握每一次時代變遷的特點。據此,本書聚焦于三個時代語境的互動:先秦語境、宋代語境和現代語境之間的差異及其在轉進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先秦語境須放在全球性的“軸心時代”背景下來理解,其主流趨勢是理性突破第一代宗教的束縛而覺醒,問題是:覺醒后的理性能干什么?事實上,以理性打造帝國并不成功,而以理性升級神圣文明卻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拜S心期”過后,第二代宗教席卷全球。宋代語境須放在全球性再宗教化潮流中來理解,其最大的問題是:升級后的宗教能干什么?是以神圣文明為中心吞并世俗文明,還是以神圣文明為支撐推動世俗文明的發展?歐洲中世紀選擇了前者,而宋儒選擇了后者。宋儒通過重建儒家信仰,率先將文明重心成功轉向世俗追求,但沒有找到世俗文明進一步發展的方向。歐洲實現文明的世俗化轉向要晚得多,但通過擺脫神圣之域的糾纏使理性充分獨立出來并與技術結合,從而找到了工業文明的出路,率先完成了世俗文明的升級?,F代語境須放在這種背景下來理解,但問題是:升級后的技術理性能干什么?是借助技術理性的強大力量徹底消滅神圣文明,還是挑起文明間的沖突并最終以一種神圣文明統一世界,抑或是通過某種方式實現各神圣文明的兼容共存,或者實現神圣文明的再度升級?“軸心期”之后的中國,如果說神圣文明的升級是在佛教的刺激和推動下,由宋儒通過找到并彌補其時代語境的盲點(主要體現在神圣文明與世俗文明的關系上)而完成的,那么,這次世俗文明的升級是由西方現代文明刺激和推動的,是不是也有時代語境的盲點(很可能仍在神圣文明與世俗文明的關系上)需要我們找到并彌補?這是在文明全景視野下提出的尖銳問題,也是本書最核心的問題意識。
本書的基本方法是跨語境釋讀,重點是去掉現代語境的遮蔽,以先秦語境為參照,揭示宋儒的深層用意。具體的做法是將神圣的終極關懷與世俗的諸多關懷看作一個整體,分辨出“四書”文本以及宋儒的解釋所表達的理想訴求究竟屬于終極維度還是現實維度,然后通過探討兩個維度之間的關系,以揭示其在當時語境中想要表達的深層意蘊。中國現代語境對終極維度的遮蔽甚深,故隨著行文的展開,不得不逐漸加大對終極維度的闡發力度。為了說清終極維度的特點,本書簡要介紹了西方當代基督教神學家蒂里希、奧托等人的一些理論,并以佛教為參照,對“四書”中的一些熱門話題試圖作出某種新的解釋,如仁者安仁、孔顏之樂、戰戰兢兢、朝聞夕死等。這些所謂的新解釋,對于宋儒或者先秦儒家來說并不新鮮,只是對于被現代語境所遮蔽的我們來說有點新意罷了。已有百年歷史的中國哲學固然積累了許多可喜成果,也形成了幾套影響很大的研究范式,但總體上是用純世俗的眼光來重構古典文本的。引入終極維度之后,問題域必然發生相當大的改觀。于是,本書在隨文釋讀的過程中,不得不對當下流行的觀點提出批評。這些批評不是斤斤于細節上的吹毛求疵,而是想借此指出導致這些細節錯誤的研究范式的不足。這些流行的研究范式雖在解釋的范圍和解釋的效力上各有千秋,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即不能幫助現代語境下的我們進入終極維度;而不能進入終極維度,則意味著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古人。進入終極維度的根本方法,只能是超驗的體驗,而不能是邏輯思辨。邏輯思辨只能完成一些為終極體驗做準備的基礎工作,如正確選擇進入終極維度的入口之類,但只要一進入終極體驗,邏輯思辨就被拋棄了。因而,中國古代的形而上學與西方古代的“后物理學”不同,它絕不允許有通過邏輯思辨來證明上帝存在之類的想法。如何真實體驗到由有限存在者上升到無限存在,如何分辨某種體驗是否達到了終極維度,并論證這些工夫和境界的邏輯必然性,才是中國古代形而上學的基本內容。
“四書”是宋儒為重建儒家信仰而集結的經典體系,本書的解讀按照朱熹排定的次序展開。《大學》是儒家的一面旗幟,它鮮明地表達了儒家信仰面向現實維度的特征,并且在現實維度上以治國平天下為最高目標;其與終極維度的連接通道在“三綱領”的“明明德”與“八條目”的“知至”“意誠”處。這里,唐宋之間逐漸顯露的時代課題是理解宋儒語境的入口,它決定了宋儒重建儒家信仰的歷史使命,以及重建的信仰必然面向世俗價值關懷的顯著特征。由于《大學》文本本身比較簡單,故本書釋讀的重點放在了延續至今的爭論上,而略過了字斟句酌的辨析,并由內圣與外王的千古纏繞引出儒家終極關懷的基本特征,為后面的進一步闡釋作了鋪墊。《論語》是儒家信仰的淵泉,也是宋儒重建信仰最集中深厚的資源。現實維度的“修己安人”不足以概盡儒家精神,因為孔子還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一面,后者只能從終極維度來理解。仁與禮是孔子的兩個核心概念,世俗價值之仁已被孔子推到生命實踐的前臺中心,但連接神圣力量之禮仍是仁的基礎和準則。宋儒將神圣力量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后,仁可直通神圣性源頭,禮便降為仁之外顯的天理節文;同時,孔子通過禮表達的神圣體驗,一部分被轉移到無限存在的仁境體驗中,一部分被轉移到價值失落背后的虛無體驗中。價值之仁引導的為政實踐,是現實維度上對文明建構的不懈追求;價值之仁引導的學做圣賢,則更多的是終極維度上對本真存在的無限追求。當修道與行道合而為一時,現實維度與終極維度獲得了統一。《孟子》是宋儒精神冒險的前沿,無論在現實維度還是終極維度上,都表現出強大的沖擊力。其王道仁政思想,把高調的價值理想、激進的批判精神與務實的理性態度結合起來,濃墨重彩地描繪出一幅宏大完整的文明建構圖景。其雄辯的性善之論,不是討論抽象的類本質,而是在談內在的終極力量,因而為宋儒打造溝通形而上下的真性樞紐,推進形而上學的思辨邏輯與內在體驗的深度融合,提供了絕佳的經典依據。其知言養氣之說,更是對圣賢之學的工夫與境界做了細膩的闡發,給宋儒的進一步發揮留下了廣闊的空間。《中庸》是宋儒重建信仰的密鑰,關乎儒家信仰結構的深層機理。當宋儒將其首章與《易傳》成功互訓,便已構成了上行之道與下行之道的閉合回路,打開了有限存在者通向無限存在的邏輯通道;未發已發的中和之說,是邏輯與體驗融合的關鍵節點,而“道南指訣”則是由體驗而入的修道法門?!罢\”是客觀之真與體驗之真的同一,是形而上之真與形而下之真的直通命脈;由于形而上處不可著意,而形而下之誠的盡頭必入形而上之境,故神圣世界不可直求,只需于世俗價值實踐做到極處便能成圣,這就決定了儒家信仰的特殊品格:儒者于終極維度上立定而不思不勉,將畢生精力投入到現實維度的努力之中,即專注于世俗的價值關懷,并通過將生死焦慮轉換為價值焦慮,從而對一切神圣信仰抱開放和保持距離的態度。
本書的寫作是探索性的,整個過程比較辛苦。時斷時續,前后反復,拖拖拉拉,數年方畢。既為探索,自有與時論不合處。況以庸資揣摩圣賢,尤難免錯謬。惟信古甚篤,或有愚者一得。
趙峰
2019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