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俗與超越:兩晉文藝精神新論
- 陳志剛
- 4242字
- 2025-04-08 20:36:05
第二節 陸機:兩晉文學精神的象征
說到兩晉文學精神的象征人物,人們多認為非陶淵明莫屬。事實上,陶淵明在當時的文學地位并不高,他的文學成就和影響要到唐宋才顯現出來。劉勰《文心雕龍》只字不提陶淵明,鐘嶸《詩品》僅將其置于中品,蕭統《文選》選陶詩較多,似乎比劉勰、鐘嶸更重視陶淵明,然其地位還是比不上陸機等文士。唐代詩歌繁盛,流派眾多,風格多樣,陶淵明雖為許多詩人提及,但地位還是不高。從北宋開始,我國古代文藝審美趣味愈來愈趨向平淡美,陶淵明其人其詩方被肯定、稱揚、效仿。所以,至少在唐代以前,人們心目中的兩晉文學精神的象征文士應該是陸機。正因為如此,唐太宗李世民特為《晉書·陸機傳》做“制”文。下面,從唐太宗《晉書·陸機傳》“制”文入手,以見陸機堪當兩晉文學精神象征這個我國古代文學史、文藝史事實。首先引錄唐太宗“制”文如下。
古人云:“雖楚有才,晉實用之。”觀夫陸機、陸云,實荊衡之杞梓,挺珪璋于秀實,馳英華于早年,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疊意回舒,若重巖之積秀。千條析理,則電坼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其詞深而雅,其義博而顯,故足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已。然其祖考重光,羽楫吳運,文武奕葉,將相連華。而機以廊廟蘊才,瑚璉標器,宜其承俊乂之慶,奉佐時之業,申能展用,保譽流功。屬吳祚傾基,金陵畢氣,君移國滅,家喪臣遷。矯翮南辭,翻棲火樹;飛鱗北逝,卒委湯池。遂使穴碎雙龍,巢傾兩鳳。激浪之心未騁,遽骨修鱗;陵云之意將騰,先灰勁翮。望其翔躍,焉可得哉!夫賢之立身,以功名為本;士之居世,以富貴為先。然則榮利人之所貪,禍辱人之所惡,故居安保名,則君子處焉;冒危履貴,則哲士去焉。是知蘭植中途,必無經時之翠;桂生幽壑,終保彌年之丹。非蘭怨而桂親,豈途害而壑利?而生滅有殊者,隱顯之勢異也。故曰,炫美非所,罕有常安;韜奇擇居,故能全性。觀機、云之行己也,智不逮言矣。睹其文章之誡,何知易而行難?自以智足安時,才堪佐命,庶保名位,無忝前基。不知世屬未通,運鐘方否,進不能辟昏匡亂,退不能屏跡全身,而奮力危邦,竭心庸主,忠抱實而不諒,謗緣虛而見疑,生在己而難長,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犬,不誡于前;華亭之鶴,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絕祀,良可悲夫!然則三世為將,釁鐘來葉;誅降不祥,殃及后昆。是知西陵結其兇端,河橋收其禍末,其天意也,豈人事乎![13]
此篇“制”文約有三層意思。第一層從開始至“一人而已”,主要寫唐太宗對陸機文采、文才的高度贊美。此層采用“賦”法,兩兩一組,如“文藻宏麗”與“言論慷慨”、“高詞迥映”與“疊意回舒”、“千條析理”與“一緒連文”,反復申說,營造出一種無可辯駁的氣勢。經唐太宗此番贊美,陸機的文學成就燦然呈現。“其詞深而雅,其義博而顯”,“百代文宗,一人而已”,“遠超枚、馬,高躡王、劉”,從文學的語言、思想和歷史地位多方總結陸機的文學成就,譽其為“百代文宗”。其實,唐太宗對陸機的稱賞并不為過。劉勰《文心雕龍》頻頻提及陸機,在所有兩晉文士中,陸機是很受劉勰重視的,這說明陸機在兩晉文士中本來就有著很高的地位。鐘嶸《詩品》大加贊賞陸機詩歌,將其列入上品,贊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14]《詩品》上品列11位詩人(“古詩”不能算做一位詩人,否則,應是12位),西晉有阮籍(其實應算魏代詩人)、陸機、潘岳、張協、左思5位,陸機排西晉詩人之首,可見鐘嶸對陸機的贊譽是很高的。所以,唐太宗對陸機的高度稱賞其實十分吻合文學史的實際情況。另外,東晉文學成就總體上不如西晉,很難舉出一位堪與陸機比肩的文學家(文士)。因此,陸機的確可以作為兩晉文學精神的象征性人物。鐘嶸“文章之淵泉”、唐太宗“百代文宗”之評甚是。唐太宗《陸機傳》“制”文與陸機《文賦》之間似有關聯,二者用詞風格尤其相似。先舉《文賦》數句:“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言恢之而彌廣,思安之而愈深”;“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15]再看唐太宗“制”文,其中的“文藻”“言論”“高詞”“疊意”“理”“文”等用詞與上舉《文賦》詞句的風格十分相像。這應該不是巧合。唐太宗高度稱賞陸機的文學成就,他對陸機《文賦》中的文藝思想十分贊同。目前,學術界對唐太宗《晉書·陸機傳》“制”文與《文賦》之關聯似甚少留意。本書不擬詳論此問題,留待今后再作專門研究。
第二層自“然其祖考重光”至“焉可得哉”,主要寫唐太宗對陸機生不逢時的命運的慨嘆,尤需注意此層中的“然”“而”“宜”“屬”“遂”等詞。“然”“而”“宜”為一層,指出陸機家世顯赫且有高才,憑借這樣的條件,陸機應該可以一展才華實現個人的人生價值。然而,人生往往變幻莫測。“屬”“遂”一層即揭示天時并不站在陸機一邊。當他欲憑借家世、才華“翔躍”之時,吳國滅亡,自己竟然成了亡國文士。
第三層自“夫賢之立身”至結束,總結陸機悲劇之因。首先,討論賢士立身處世之道,貴在“居安保名”,切忌“冒危履貴”。唐太宗認為,明智的君子應該根據時世審慎選擇處世之道。其次,論陸機“奮力危邦”,“竭心庸主”,最終還是招致殺身之禍,嘆息陸機。“智不逮言”,“知易而行難”,徒落得“華亭鶴唳”之嘆。在唐太宗看來,陸機悲劇的原因是違背了審時度勢的處世原則。唐太宗還借此批評西晉中后期的政治。唐太宗提出“觀其文章之誡,何知易而行難”的問題,其實就是人品與文品的問題。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者的現實言行與作品宣揚、倡導的思想情感不一致的現象不在少數,讀者每每逢此情形都會驚奇、嘆惋。“良可悲夫”就是作為讀者的唐太宗的閱讀體驗。最后,討論陸機遭難的原因。“西陵兇端”指陸機的父親陸抗誅殺步闡之事。《世說新語·尤悔》注引干寶《晉紀》曰:“初,陸抗誅步闡,百口皆盡,有識尤之。及機、云見害,三族無遺。”[16]陸機與成都王司馬穎長史盧志曾結仇怨亦是陸機被殺的原因之一。《世說新語·方正》載:“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劣,謝公以此定之。”[17]《世說新語·尤悔》載:“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18]由上可知,河橋兵敗、得罪小人盧志是陸機被殺的直接原因,與他父親誅殺步闡并無關系。所以,唐太宗將陸機被殺歸于“天意”是不恰當的。筆者以為,應該這樣看:不是陸抗種下的惡果報應在他們身上,而是“亡國文士”的自卑引起過度的自尊,遇事太過敏感遂與小人結下仇怨,最終釀成悲劇。其實,這些說法都不足以完全解釋陸機之悲劇,從更深的層面來看,陸機的悲劇應該是特定時代有特殊身份的文士都可能遭遇的悲劇。晉宋之際的山水詩人謝靈運的人生與陸機之人生遭遇甚為相似,他們的出身都很顯赫。
學術界以往多研究此篇“制”文的寫作動機,或者認為是貞觀年間宮廷斗爭的折射,或者認為陸機與李世民的政治思想一致,或者認為唐太宗借此欲“矯正漢儒詩教觀和宮體詩的流弊”。[19]后人評論前人,確有探究前人動機之必要,但也要盡量從前人的文本出發,不能過于主觀,以免得出不公正、不客觀的結論。我認為,唐太宗的《晉書·陸機傳》“制”文有非常明顯的兩個意思。一是稱賞陸機詩文繁盛之文采,引陸機為知音同調,喜愛、傾慕之情溢于言表。蘇軾《書唐太宗詩》云:“唐太宗作詩至多,亦有徐、庾風氣,而世不傳。”[20]“徐、庾風氣”指的是南朝齊梁間輕靡綺艷的“宮體”詩風。可見,唐太宗喜愛辭藻華艷、音韻靡漫的文風,因此他選擇陸機作為心目中理想文學的代表。二是以陸機為亂世文士之代表,唐太宗慨嘆亂世文士的悲劇人生,表明唐代統治者對文士的尊重、愛惜遠超前代。本書認為,唐太宗選擇陸機作為代表絕不是偶然的。縱觀唐代,陸機幾乎沒有受到貶抑,杜甫“陸機二十作《文賦》”之說表明唐代文士對陸機是十分熟悉的。陸機受到唐代上自帝王下自文士的喜愛,這也許說明,西晉是唐代文士心目中文藝精神濃郁的時期之一,因此,西晉文學成就最高的陸機順理成章地成為唐代文士推尊的文學精神象征。唐以后,近代劉師培先生對陸機的推尊又一次達到高峰。
陸機在西晉就已廣受士人稱賞、推崇。西晉文壇領袖張華說:“伐吳之役,利獲二俊。”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云:“鶴鳴九皋,猶載厥聲。況乃海隅,播名上京。……英英朱鸞,來自南岡。曜藻崇正,玄冕端裳。如彼蘭蕙,載采其芳。”[21]能得到同時代另一位文學巨匠的贊美,這足以說明陸機文學成就之高。潘尼《贈陸機出為吳王郎中令詩》云:“東南之美,曩惟延州。顯允陸生,于今鮮儔。振鱗南海,濯翼清流。婆娑翰林,容與墳丘。”[22]此贊美出自“性靜退不競,唯以勤學著述為事”[23]的潘尼之口,想必絕非應酬恭維溢美之詞。錢志熙先生認為,由于“身世相類”,所以陸機的詩歌深深影響到晉宋之際的山水詩人謝靈運。[24]此說有理。其實,受陸機文學影響的人絕不止謝靈運一人。
唐以后,隨著社會變遷和文學、文藝風尚的改變,對陸機的批評之詞漸多,如“形式主義”“華美”等,但亦不乏對其大加稱賞者。清代沈德潛《古詩源》云:“士衡詩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筆又不足以舉之,遂開出排偶一家。西京以來,空靈矯健之氣,不復存矣。降自梁陳,專工隊仗,邊幅復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士衡為之濫觴也。”[25]盡管沈氏也批評陸機“逞博”,“空靈矯健之氣”不足,但還是充分肯定陸機的詩歌成就,推其為“大家”,指出后世尚“排偶”(對仗)之風實濫觴于陸機。近代劉師培先生特別推尊漢魏六朝的文章,尤其推尊陸機的文章。[26]郝立權《陸士衡詩注序》指出:“(陸機的詩歌)導齊梁之先路,綰兩晉之樞機。”[27]今人劉運好在《陸士衡文集校注》“前言”中說:“毋庸置疑,從理論和創作兩方面考察,陸機都是西晉文學的領軍人物。無論后代是褒揚還是批評,也無法否定陸機在文學發展史上所處的樞紐地位——襲故彌新,霑概后世。”[28]可見,陸機在西晉文壇有著無與倫比的地位。
陸機在西晉就建立了很高的文學聲望,鐘嶸《詩品》將其置于上品,唐代流傳陸機二十作《文賦》之說。唐太宗在《晉書·陸機傳》后特撰“制”文,大力稱賞、傾慕陸機的文學成就,推其為“百代文宗”。清代沈德潛推其為“大家”,近代劉師培先生特別推尊陸機的文章,今人郝立權、劉運好先生對陸機詩歌、總體文學成就的肯定等集中指向一個事實,即兩晉文學精神的象征非陸機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