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學研究(第30輯)
- 郭連友主編
- 4字
- 2025-04-08 15:12:51
特別約稿
孫中山之后的大亞洲主義:民國時期中國的日本認識
村田雄二郎 著[1] 宋舒揚 譯
【摘要】本文基于中方人士倡導的亞洲主義(大亞細亞主義)與近代日本的“アジア主義”在內(nèi)容和性質(zhì)上的不同,將選取幾部主要的論著,追溯“后孫中山時期”中國亞洲主義的發(fā)展過程,以此揭開孫中山遺留下來的若干謎題。
【關(guān)鍵詞】亞洲主義 孫中山 戴季陶 胡漢民 中日關(guān)系 王道精神
有關(guān)近代中國亞洲主義[2]的發(fā)展過程,以往的研究已指出如下幾點。
第一,中國亞洲主義的闕如及其薄弱的存在感。孫歌指出,對中國大陸這一在歷史中形成的國家而言,東亞只代表了其地域概念的一部分,東亞論基本沒有成為關(guān)乎中國人身份認同的思想課題。[3]換言之,在中國看來,“中國”即是亞洲,以“中國與亞洲”的方式將亞洲外部化的地緣政治學契機與文化基礎都是極為薄弱的。
第二,近代中國積極論說亞洲主義的學者,多局限于曾亡命日本、留學日本的人物,或日中關(guān)系中的當事人。其中既有贊同日本的亞洲主義的,也有反對日本中心主義,提倡其他類型的亞洲主義的(如李大釗的“新亞細亞主義”、戴季陶的《新亞細亞》[4]、“民族國際”[5]等)。無論哪一種,其論說與發(fā)言的背景都以某種形式與日本發(fā)生聯(lián)系。結(jié)合第一點來看,可知中國率先論說亞洲主義的內(nèi)在動機較為薄弱,只有在受到日本“觸發(fā)”的種種情形下,方能出現(xiàn)有關(guān)亞洲主義的言說。
第三,除胡漢民將“大亞洲主義”與“抗日”合論之外,中國人提倡的亞洲主義大多都有“親日”傾向或“日中提攜”的要素,不能對近代日本的擴張主義有所批判。特別是汪精衛(wèi)一派在所謂“和平建國”運動中鼓吹的“大亞洲主義”,以其割離了孫中山晚年對日本的尖銳批判而受到質(zhì)疑。[6]在日軍槍口之下叫嚷的“大亞洲主義”只是為了使日本的侵略正當化,披上了“善鄰友好”、“東亞和平”偽裝的意識形態(tài)。因此批判的矛頭直指其自甘墮落,背離了孫中山構(gòu)想的真正的“大亞洲主義”。
筆者基本同意以上三點,先行研究對近代中國亞洲主義特征的論述是大致確當?shù)摹2贿^,上文概括的中國亞洲主義的普遍規(guī)則,與1924年孫中山在神戶進行的“大亞洲主義”演講似有一定的偏差。如該講演結(jié)尾著名的一段[7],孫中山結(jié)合“王道”與“霸道”之爭這一傳統(tǒng)的文化價值,演說其理想中的亞洲主義。這不能單純理解為受到日本人論調(diào)啟發(fā)的言說,而更應從孫晚年“回歸傳統(tǒng)”的思想脈絡中加以解讀。毋庸多言,孫中山有關(guān)亞洲解放的展望中包含著對蘇俄的期待與將尼泊爾視為“屬國”的中華中心論的亞洲觀,這些都是日本的亞洲主義所不具備的思想要素,不能將其簡單視為對抗日本的言說。
孫中山受日本人邀請,在日本神戶面向日本人作了生平唯一一次“大亞洲主義”的演講,但僅從批判日本帝國主義的角度論述其意義,本身便有一定的局限性。特別是孫中山晚年所提及的“王道”論,其模糊多義的文本如同一個謎團,至今仍刺激著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駒込武在其討論近代日本殖民思想的著作中,分析了偽滿洲國成立之際標榜的“王道主義”,稱其“反用了孫中山的權(quán)威,作為基于亞洲主義原理的‘連帶’論大致可以成立——姑且將日本帝國主義的支配與被支配關(guān)系視為次要問題”。[8]盡管程度不同,這一結(jié)論亦可適用于日本軍政統(tǒng)治下,或汪精衛(wèi)政權(quán)下的中國出現(xiàn)的“王道論”或“亞洲主義”言說。“可能性”固然僅僅止步于“可能性”,但將中國的各種亞洲主義言說暫時從“侵略與連帶”的二分法中解放出來,則是今天不可或缺的工作。
遺憾的是,筆者現(xiàn)在還沒有準備從正面論述孫中山“大亞洲主義”演講的歷史意義。然而,曖昧而存在多樣化解釋的“大亞洲主義”演講的謎題,通過孫中山之后,包括其“繼承人”在內(nèi)的各類亞洲主義言說方能觸及。這亦是將孫中山的演講稿作為一份開放的(open-ended)文本加以解讀。如此一來,我們或?qū)⒖吹健按髞喼拗髁x”演講所蘊含的可能性的核心部分。
下文將選取幾部主要的論著,追溯“后孫中山”時期中國亞洲主義的發(fā)展過程,以此揭開孫中山遺留下來的若干謎題。
一 日軍出兵山東前的日本論
首先來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到日軍出兵山東之前中國國內(nèi)的日本觀與日本認識。
眾議院議員小寺謙吉的《大亞細亞主義論》(東京:寶文館,1916)使大亞洲主義在日本廣為人知。該書作為系統(tǒng)討論亞洲主義的發(fā)軔之作,兩年后便出版了厚達1200多頁的中譯全本(東京:百城書舍,1918),在中國也受到了廣泛關(guān)注和閱讀。這一時期的“亞細亞主義”多取范于以人種概念劃分的“泛~主義”(泛斯拉夫主義、泛日耳曼主義等),論說東亞黃種人的聯(lián)合與“人種同盟”的必要性。[9]
李大釗在《大亞細亞主義與新亞細亞主義》(《國民雜志》第1卷第2號,1919年2月)一文中嚴厲批判了日本流行的亞洲主義論,稱其為“大日本主義的變名”,是侵略、吞并弱小民族的軍國主義。日本人提倡的“大亞細亞主義”在當時的中國基本沒有得到共鳴。其原因是不言自明的,經(jīng)歷了“二十一條”(1915)與《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1918)風波后,中國已基本不可能對日本提出的“親善”與“連帶”抱有期待。
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因“二十一條”而惡化的對日感情有所緩解,兩國關(guān)系在經(jīng)濟、文化層面逐漸好轉(zhuǎn)。日本政府順應華盛頓體系,實行協(xié)調(diào)外交,調(diào)和與各國關(guān)系,重視經(jīng)濟合作,不干涉中國內(nèi)政。中國國內(nèi)隨之出現(xiàn)了主張正確認識日本、理解日本的聲音,各大報紙與雜志開始刊登介紹日本文化與歷史的文章。這一時期,外國人研究日本的若干著作被譯介到中國,一些沒有留學經(jīng)歷、不懂日語的學者開始通過譯書或英文文獻研究日本。如謝晉青的《日本民族性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陳恭祿編《日本全史》(上海:中華書局,1927)、陳德征的《日本研究提要》(上海:世界書局,1928)、潘光旦的《日本獨意志民族性之比較的研究》(上海:新月書店,1930)等,都是早期日本研究的成果。
總體來看,這一時期的日本論大多提及日本人的國民性與民族性。其動機在于:“二十一條”之后,中國國民多關(guān)注日本的政治與外交,試圖理解其對華政策所反映的日本人的思考與感覺模式。人們尤其對“武國”日本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關(guān)注,綜合其直接、間接所見所聞的日本軍人的言行,探尋其起源與背景。“尚武”、“軍國”因之成為論者熱衷的話題。如戴季陶《日本論》(上海:民智書局,1928)結(jié)合日本人固有的“信仰力”分析其好勇斗狠的民族性,將“尚武”精神視為日本在“開國以來”漫長的歷史中養(yǎng)成的習性,是這一類研究的代表作。此外,受到梁啟超所作《中國之武士道》(1904年初版)的影響,這一時期對武士道背后的日本人的倫理與精神的關(guān)注也呈現(xiàn)出高漲的趨勢。
在人們對“武國”日本的關(guān)注日益增長的大環(huán)境中,王朝佑的《亞洲之日本》[10]可謂獨樹一幟。該書非但毫不掩飾其親日的立場,更積極應和日本人鼓吹的親善、提攜論。不同于主流的反日、抗日的日本論,該書因其主張親日的少數(shù)派論調(diào)受到了日本國內(nèi)及在華日本人的歡迎,刊行后不久就被譯成了日語。[11]下面對王朝佑的生平和他的日中提攜論作一詳細介紹。
王朝佑1886年出生于山東曹州,1905年留學東京,入東亞同文會創(chuàng)辦的同文書院學習。兩年后學畢歸國,于北京開設私塾“日文專修學校”,自任校長,致力于培養(yǎng)有留學日本意愿的中國人,并曾短期任北京山東中學校校長一職。1927年應山東軍閥張宗昌之邀,任直魯聯(lián)軍外交署秘書、外交署日本科主任。其后動向多有不明之處,但可知其1938年與宋介等人共同出任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新民會中央指導部委員會委員(日本四人、中國人三人)。[12]王朝佑在新民會中似無突出表現(xiàn),僅在會刊《新民周刊》中發(fā)表過有關(guān)“亞細亞聯(lián)盟”的論說。[13]
其著述除《亞洲之日本》外,還有《我之日本觀》(北京:京城印書局,1927)與《中國滅亡論》(北京:東和印刷局,1934)等。《我之日本觀》從“民族心理”、“社會制度”、“哲學”、“信仰”、“藝術(shù)”各個角度廣泛論述了日本的國民性,是最早系統(tǒng)全面考察日本“國民性”的論著之一。卷末“留學時代之觀察”一節(jié)尤具史料價值。作者結(jié)合自身體驗,生動描繪了清朝留學生學習生活的情形,如陜西籍留學生在激昂之余,以巨石砸碎靖國神社展示的纏足女人的鞋子、鴉片煙槍、“萬民傘”、名門高第的匾額等從中國得來的戰(zhàn)利品的情景。王朝佑在20年后以回憶形式記述了當時留學生的心情與意識,可知留學時代對日本國民性與社會生活的好感,孕育了其日后提倡的日中親善論。
《中國滅亡論》則是一本不足40頁的小冊子,作者感慨于中國政治的腐敗現(xiàn)狀,官僚政客自私自利,殘虐人民,倫理敗壞,道德淪喪,軍人為禍,盜賊橫行,指亡國危機迫在眉睫,號召國民決心改革,發(fā)奮圖強。所謂“中國滅亡”,乃“警惕國人之語”(自序)。頗有意思的是,作者還提及了《我之日本觀》出版后,被目為“親日家”,遭到誹謗污蔑的經(jīng)歷。“中國國民應有之認識”一章論及日本,與《亞洲之日本》論調(diào)相同,都主張過激的反日、排日無益于中國的富強,只有學習先進國家日本,與日本相互提攜,才是救中國于滅亡命運的唯一出路。
此外,王朝佑還在《北京繁昌記》(作者為寓居北京的著名中國通中野江漢)第一卷(1922)出版后馬上將其譯成中文,用原題由醉中印刷社出版。又著有《四十四年落花夢》(北京:中華印刷所,1943)一書,為編年體的近代中國大事記,各條附著者按語,內(nèi)容有不少涉及日中關(guān)系。
從《亞洲之日本》自序中“中華民國十七(1928)年六月十四日”的日期可知,該書是在日本出兵山東、制造皇姑屯事件后,兩國關(guān)系處于緊張狀態(tài)之時出版的。其核心主張為全面刷新中國政治、解放亞洲民族,日中兩國的合作不可或缺。王朝佑雖表示“吾之所希望于日本者,欲其入于王道,而不愿其流于霸途也”(第42頁),卻并未言及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演講。考慮到王對國民黨的對日政策一貫持批判態(tài)度,這亦是理所當然的。盡管書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大亞洲主義”一詞,但高唱“亞細亞之經(jīng)綸”,強調(diào)“亞細亞民族之團結(jié)”,對抗白種人的西方文明,這顯然是一種中國版的亞洲主義。略引其說如下:
日本者,東亞之強國也,世界之霸王也,其對于亞洲所負之使命,果如何之重且巨乎。吾以為日本對于亞洲之人民,應有詳細之調(diào)查,確定具體之辦法,下以決心,持以毅力,勇猛作去,勿退縮,勿顧慮,以東亞全體人類之幸福為目標。方針既定,順序進行。(第4頁)
我東亞人民,對于日本應有絕大之希望,予以艱巨之責任,政治如何改良,教育如何振興,實業(yè)如何發(fā)達,交通如何便利,財政如何整理,貨幣如何統(tǒng)一。(第14頁)
中國之秩序恢復,歐美之野心自泯,其他亞洲各國,必將眉飛色舞,與中日兩國,共圖進行。關(guān)于此,日本之外交,不能取遠交近攻之策,事事仰歐美之鼻息,以壓迫中國,宜居東亞長兄之地位,為亞洲各國,保護權(quán)利,增長利益。(第20-21頁)
上述親日路線在當時獲得了多少讀者,現(xiàn)不得而知,在日本的反響概如上文所述。王朝佑在本國并未因此博得文名,可見其言論當被視為毫無社會基礎的奇談怪論。該書雖專設一章論日本出兵山東,稱中國國民激憤,批判日本暴行,但“亦應責備自身”(第64頁),其立場依然傾向日本。日本如有惡意,早晚必將暴露,現(xiàn)今“我國民宜以沉靜之態(tài)度,為充分之自勵,時時知恥,時時奮發(fā),拋卻私心,忠于國家”(第63頁)等論調(diào),在愛國感情高漲的中國想必是很難被接納的。
在此要指出的是,王朝佑“親日”的亞洲主義的理論結(jié)構(gòu)成為其后出現(xiàn)的各類日中提攜、親善論的先驅(qū)。大致整理其要點如下:(1)高度評價富國強兵模范國日本;(2)反之感慨中國的停滯與衰落;(3)對歐美侵略亞洲抱有危機感;(4)期待先行者日本給予中國支援;(5)鑒于彼此軍事力量的巨大差距,否定日中開戰(zhàn)論。以此為前提,固然可以得出一些推論,如以日中親善為核心的亞洲民族解放,乃至以日中兩國為盟主的“東亞聯(lián)盟”的結(jié)成。但拋開其可行性不論,這些構(gòu)想與抗戰(zhàn)時期中國出現(xiàn)的“日中親善”、“和平建國”論在理論結(jié)構(gòu)上并沒有太大差別。
至于日本與中國的關(guān)系,王朝佑認為不平等條約不足為道,只一味期待日本發(fā)揮“指導”作用。在企圖向大陸擴張的日本軍部、政府耳中,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親善論了。與之相對地,在奮起要求回收國權(quán)、改訂條約的中國民族主義者看來,這無疑是最不可接受的“賣國”論。
無論如何,王朝佑的上述論調(diào)體現(xiàn)了與排日、抗戰(zhàn)不同的一類“和平型”救國論。所謂“和平型”,是指主張避免與日本武力沖突,在尋求一定的協(xié)調(diào)與提攜的同時,擴大本國權(quán)益、提高國家地位。[14]王朝佑過度追求與日本同步的態(tài)度只能遭到社會的排斥與嘲笑,然而在這一時期,盡管較為薄弱,但確實存在著對“親善”、“和平”寄以希望的言論空間。到了20世紀30年代,由于日本動用武力,戰(zhàn)爭日益激化,自由靈活地討論日本的言論空間亦隨之逐漸縮小了。
二 九一八事變前后的日本論
1928年4月,蔣介石率領(lǐng)的國民革命軍攻入山東,日本田中義一內(nèi)閣隨即決定出兵,命第六師團及天津駐屯軍開往濟南(即第二次出兵山東)。5月3日兩軍爆發(fā)沖突,后演變?yōu)槿哲妼铣钦归_總攻擊,導致日僑十余人被害,逾3000中國軍民傷亡,中國稱為“濟南慘案”。
濟南慘案令廣大中國人倍感憤慨。日本出兵山東,使得因“幣原外交”有所緩和的對日感情一夕逆轉(zhuǎn)。不僅如此,以濟南慘案為轉(zhuǎn)折點,北伐以來中國排外感情的矛頭更由英國一齊轉(zhuǎn)向了日本。關(guān)東軍制造的皇姑屯事件則使得中國的對日感情進一步惡化。1928年6月4日凌晨,張作霖一行乘專列從北京返回大本營奉天途中,在奉天郊外遭到日軍有預謀的爆破,包括張在內(nèi)的多人遇難或重傷。暗殺張作霖的消息一出,東北(滿洲)中國社會對日輿論沸騰,張作霖之子張學良亦因此改變對日合作的立場,轉(zhuǎn)而與國民政府合流。
日軍出兵山東后,中國有關(guān)日本的圖書與雜志論文劇增。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都在日本的對華政策、日軍的暴行等政治、軍事方面。倭寇記憶的復蘇亦是在這一時期。論者多將提著日本刀、趾高氣揚地蹂躪中國的日本軍人的形象與記憶中的倭寇聯(lián)系在一起,強烈批判日本的侵略行為。
國民黨的月刊雜志《新生命》日本研究特集號(第1卷第7號,1928年7月)最早對濟南慘案作出了直接反應。[15]該特集號共收入了20篇文章(其中一篇譯自日語),涵蓋了政治、軍事、經(jīng)濟、外交、勞動運動、思想等各個方面,在當時的中國稱得上是一部高水平的日本論集。
特集開篇論文的作者是1938年追隨汪精衛(wèi)逃出重慶任汪政權(quán)要職、戰(zhàn)后背負漢奸罵名的周佛海。他在這篇題為《日本的危機和我們的努力》的文章中稱,日本雖侵略中國,其國家實則危機四伏,中國只要努力就能夠促成日本帝國主義的崩潰。周佛海認為其危機主要在經(jīng)濟方面,并列舉了鐵、煤依靠國外輸入,資源匱乏,市場購買力低下,對外貿(mào)易減少,財富集中于少數(shù)財閥,財政赤字增加,貧富差距擴大,土地集中,勞動爭議與農(nóng)村階級斗爭的激化等十大危機,稱日本資本主義正日漸動搖,最后指出日本帝國主義的崩潰與中國革命的成功乃表里一體,“中國的國民革命,是以促日本帝國主義的夭亡”,號召國民奮起抵抗日本侵略。
從周佛海此文可以看出,《新生命》雜志的特點在于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尤其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的方法——以經(jīng)濟問題為中心,分析各國資本主義的現(xiàn)況。該特集號中亦有多篇值得注意的論文,分別討論了日本財政、金融、貿(mào)易、殖民政策、勞動運動等問題,剖析了日本資本主義過去與現(xiàn)在的狀況。值得注意的是,該雜志的作者多為有過留學經(jīng)驗的學者以及這一時期學問日趨專門化的時代背景。與以往以游記、印象記、體驗記為主的日本論不同,該特集所收的文章乃是基于文獻與數(shù)據(jù)的專業(yè)性討論,日本政治與經(jīng)濟也成為這類運用學術(shù)方法分析的對象。特集的組稿與文章內(nèi)容均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
該特集雖以反日、抗日為總體基調(diào),但客觀冷靜的日本批判也不在少數(shù)。如曾留學美國的政治學家周鯁生的《日本的對外政策》一文,依時間順序詳述了日本“開國”以來的外交史,并回顧了以日俄戰(zhàn)爭為轉(zhuǎn)折點,日本正式開始侵攻大陸,形成意圖吞并中國的大陸政策的過程。該文沒有大聲疾呼地批判日本,而是在準確把握滿洲錯綜復雜的國際關(guān)系、華盛頓會議之后的協(xié)調(diào)外交及日本“二重外交”中的外交權(quán)分配等要點的基礎上,詳略得當?shù)胤治隽巳毡镜膶θA政策,較之今天的歷史敘述亦不遜色。此外,武懿的《日本思想界的變遷》則闡明了日本從神話時代到現(xiàn)代的主要思想潮流,該文頗有分量,一方面指出儒教、佛教及西洋文化并非日本固有的思想,另一方面則具體考察了各個時代日本人吸收上述外來思想的歷史過程。兩篇文章都足以反映這一時期中國學術(shù)界日本研究和日本認識的深化。
日軍出兵山東后,輿論紛紛轉(zhuǎn)向反日,有關(guān)日本的書籍中,影響最大的要數(shù)戴季陶的《日本論》。該書出版恰逢日軍第二次出兵山東,因此得以多次重版,閱讀者眾多,對中國人日本印象的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作者一面贊嘆“切腹”、“殉死”所反映的日本人鐘愛崇高性的審美趣味,一面援引田中義一的“積極政策”,批判日本軍國主義起源于“神權(quán)迷信”,認為日本侵略中國乃是武士道的“墮落”。今天許多耳熟能詳?shù)娜毡九校簧俣紒碜源骷咎铡_M而言之,蔣介石、毛澤東反復強調(diào)的“軍民二分論”(認為日本國民與中國國民同樣都是日本軍閥的犧牲者),很可能也直接來源于戴季陶的日本認識。戴季陶曾在《日本論》的雛形《我的日本觀》(《建設》第1卷第1號,1918年8月)中表示,敵人只有日本的“軍閥”,“他大多數(shù)從來沒有插過雙刀、做過御用商人的日本人,到底還是中國的好朋友”。耐人尋味的是,戴季陶在《我的日本觀》的基礎上改寫《日本論》時,卻將這段話刪除了。
戴季陶掀起的日本研究熱潮,因九一八事變勢頭愈增。事變爆發(fā)后不久,中國各地便陸續(xù)刊行了有關(guān)日本的書籍雜志,其中影響力較大的是南京日本研究會編輯的《日本評論》。該雜志的前身是創(chuàng)刊于1930年7月的《日本》,執(zhí)筆成員以日本留學生為主。九一八事變后,于1931年11月改名為《日本評論三日刊》,不久再次更名為《日本評論》,改為月刊,出版地也移到了首都南京。該雜志是當時罕見的專門研究日本的長壽雜志,1932年7月創(chuàng)刊,1937年臨時停刊,1940年1月在重慶復刊,后一直存續(xù)到1945年3月。[16]
盡管南京日本研究會的編輯和作者陣容帶有鮮明的國民黨色彩及半官半民的性質(zhì),但該雜志廣泛刊登了與日本有關(guān)的論文與評論,涵蓋政治、軍事乃至金融、經(jīng)濟、教育、文學等各個方面。值得一提的是,研究會還以每周一冊的頻率出版了總計90冊的“日本研究會(小)叢書”,其內(nèi)容舉凡日本軍費膨脹、國際貿(mào)易、財政制度、共產(chǎn)黨之發(fā)展、法西斯運動、日中關(guān)稅協(xié)定、中東鐵路等,在蔓延的戰(zhàn)火中為中國人了解日本現(xiàn)狀、獲取日本相關(guān)知識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外,九一八事變之后,中國對于日本歷史(尤其是明治維新之后的近現(xiàn)代史)也愈加關(guān)注。其理由不言自明:不少中國人意識到要將富國強兵的先驅(qū)、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優(yōu)等生日本的發(fā)展道路,作為一部中國侵略史來重新審視。其中固然有許多議論時局的膚淺速成之作,以及國外(包括日本)著作的譯本,但王蕓生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全7卷,天津:大公報社,1932-1934)這類嚴肅學術(shù)著作的出現(xiàn)也不容忽視。
如上所述,從日軍出兵山東到九一八事變之后的這段時間里,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疾呼抗日救國,日本研究亦逢其時,誕生了一批社會影響力較大、學術(shù)價值較高的論著。但整體來看,這一時期的日本研究總體質(zhì)量是否有所提高,還頗為值得懷疑。戴季陶之后,膾炙人口的日本論的闕如便是最為明顯的證據(jù)。盡管如此,在華北戰(zhàn)線陷入膠著、兩國締結(jié)停戰(zhàn)協(xié)定的情勢之下,文化界、學術(shù)界、教育界仍靜靜掀起了一股客觀地、真實地研究日本的潮流。而第一次上海事變(1932)后一時巨減的留日學生數(shù)量在1934年開始回升,1935年7月達到了4500人,11月更增至與清末相當?shù)?000人。這同樣也反映了上述的社會狀況。[17]
其中,一部分日本論因其作者在日本的實際體驗及與日本人的交往,而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廣度與深度。《宇宙風》“日本與日本人特輯”號可視為頂峰。[18]該特輯分兩次刊登了約40篇論文與隨筆,由于其文藝雜志的性質(zhì),內(nèi)容較少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等“艱深”的話題,而多為討論日本文學藝術(shù)、社會生活與國民性的作品。特輯收入的周作人的《談日本文化書》等多篇文章,既體現(xiàn)了作者對日本文化本質(zhì)的準確理解,同時又兼具了中國人獨特的視角,耐人尋味。倘若不以抗日意識的強弱為評價標準,只論觀察的深度與表現(xiàn)手法的巧妙,則特輯所收各文堪稱近代中國所孕育的日本文化論的杰作。
其理由為何?線索正在于作者日本體驗的質(zhì)量上。除周作人清末留學日本、年齡較長之外,大正時期(民國初年)赴日的中國留學生大致皆求學于舊制高中,呼吸“大正教養(yǎng)主義”的空氣,并精通歐洲文學與經(jīng)典。留學生在日本生活、學習、進而思考,期間短則四五年,長則近十年直至大學畢業(yè)。嚴安生考察了其代表人物郭沫若、郁達夫等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文學活動,得出了饒有興味的結(jié)論:“20世紀20年代之前,留學歐洲者尚為少數(shù),且多專攻實學。雖有數(shù)人轉(zhuǎn)而為文,成就詩名,卻鮮少有人與就讀于舊制高中的郭(沫若)等人一般,有同等的公學或文理中學的學習經(jīng)歷。因此,就西方人文學素養(yǎng)而言,其知識的廣度、閱讀的量與質(zhì),乃至高度與精度,都難與舊制高中穩(wěn)扎穩(wěn)打的學生同日而語。”[19]這一見解有助于我們理解20世紀30年代中期《宇宙風》日本特輯號作品群問世的背景。
三 抗日與大亞洲主義
九一八事變之后,不同于蔣介石“安內(nèi)攘外”的方針,中國社會要求“全面抗日”、“徹底抗戰(zhàn)”的呼聲高漲,學生、市民的反日活動亦日趨激烈。抗日救國成為輿論主流,與日本提倡的日中提攜、親善論表里一體的亞洲主義言說自然難以擺脫日益邊緣化的處境。而此時胡漢民卻以其特殊的立場,反其道而行之,將“抗日”與“大亞洲主義”相提并論。
這一時期,胡漢民在其主辦的政論雜志《三民主義月刊》上發(fā)表了三篇有關(guān)“大亞細亞主義”的論文:
《大亞細亞主義與國際技術(shù)合作》(第2卷第4期,1933年10月15日)
《再論大亞細亞主義》(第4卷第3期,1934年9月15日)
《大亞細亞主義與抗日》(第7卷第3期,1936年3月15日)
上述文章反映了胡漢民“抗日”、“反共”,以孫中山思想的正統(tǒng)繼承人自居的基本立場。胡漢民稱,大亞細亞主義的目的“在打破歐洲霸道民族對亞洲民族的壓迫,恢復亞洲民族固有的地位”,其方法“在以亞洲民族固有的王道文化做基礎,聯(lián)合各部民族為亞洲民族之共同利益而奮斗”。現(xiàn)在南京國民政府與日本推行的“國際技術(shù)合作”只能使各國均沾中國利益,以致中國有淪為國際殖民地之虞,這與孫中山先生實業(yè)計劃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在文中,胡漢民強烈批判了南京國民政府的對日姑息政策,更甚于批判日本:“我們的道路只有一條,就是以對日抗戰(zhàn)來自救,由自救以建立孫中山先生所主張的大亞細亞主義”(《大亞細亞主義與國際技術(shù)合作》)。
至于民族主義與大亞細亞主義的關(guān)系,胡漢民解釋如下:孫中山提倡大亞細亞主義,目的是為了實行民族主義,“大亞細亞主義是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間的一層連鎖,說清楚些,是由民族主義過渡到世界主義的一座橋梁”,談大亞細亞主義不能無視民族主義(《再論大亞細亞主義》)。
基于上述論點,胡漢民猛烈抨擊當時日本所稱頌的大亞細亞主義,稱日本帝國主義的大亞細亞主義為“亞洲的門羅主義”,“是帝國主義間預約的分贓主義”、“侵略的利益均分主義”。批判日本大陸政策,筆鋒雄健,毫不留情。即,孫中山先生主張的“大亞細亞主義”,“為東方的王道主義的,非西方的霸道主義的,為濟弱扶傾主義的,非巧取豪奪主義的,為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的,非帝國主義的獨占主義的”。因此,今天日本的“亞洲的門羅主義”乃是獨占的侵略主義,與孫中山先生的“大亞細亞主義”大異其趣。只有“以平等互助為原則,注意于民族之濟弱扶傾,各個發(fā)展,以共同抵抗外來之侵奪為主旨”,才稱得上是孫中山先生真正的繼承人(《大亞細亞主義與抗日》)。
胡漢民于此時略顯突然地搬出“大亞細亞主義”,實際蘊含著對抗蔣介石南京國民政府之意。[20]作為國民黨黨內(nèi)反蔣集團的領(lǐng)軍人物,胡漢民意在借助孫中山嫡傳的“大亞洲主義”,批判南京國民政府的對日政策,主張自家黨派的正統(tǒng)性。而日本政府與軍部亦有意策劃扶植蔣介石的敵對勢力西南派,則使得事態(tài)變得更為復雜。
松井石根是此處的關(guān)鍵人物。1936年2月,已轉(zhuǎn)入預備役的松井遠赴香港,拜訪舊友胡漢民,希望西南派扛起反蔣大旗,踐行大亞洲主義,走上對日提攜的道路。胡漢民《大亞細亞主義與抗日》一文便是與松井會面后不久,發(fā)表在各大報刊上的談話記錄。文中,胡漢民一面回顧了與松井多年的深厚友誼,一面批判當前日本的對華政策,反復陳說其引以為傲的孫中山嫡傳的大亞洲主義。盡管兩人私交甚篤,雙方在大亞洲主義的認識問題上卻存在著巨大分歧。
松浦正孝從經(jīng)濟合作計劃入手,研究了以胡漢民為首的西南派與日本的關(guān)系,其論足資參考。[21]松浦指出,“滿洲國”成立后,胡漢民、蕭佛成等人為對抗蔣介石攻略西南的籌劃,接受了關(guān)東軍的提議,獲得了日方一定的軍事援助。當時日本方面計劃聯(lián)結(jié)以廣東為核心的華南地區(qū)與臺灣、滿洲,建立一個跨區(qū)域經(jīng)濟圈。這一計劃得到了日本陸海軍、在華領(lǐng)事館與臺灣總督府的支持與推動。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為了阻撓蔣介石統(tǒng)一全國,進而擴大日本在中國大陸的勢力。在此背景下,1933年前后松井石根(時任臺灣軍司令官)與胡漢民等人的接觸,無疑暗含著加強中國西南地區(qū)與臺灣經(jīng)濟聯(lián)系的企圖。松井于同年發(fā)起成立大亞細亞協(xié)會,并曾對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產(chǎn)生共鳴,與除胡漢民之外的國民黨要人也有所來往,是軍人里的“支那通”。
在胡漢民看來,推進對日經(jīng)濟合作在對抗南京的問題上,的確具有一定的政治意義。然而面對日本的接觸,他的反應僅僅代表了一種政治態(tài)度,正如他從未承認過日本軍事行動與建立“滿洲國”的正當性。盡管他對日本提出的經(jīng)濟合作方案表示過贊同,但作為西南派的領(lǐng)導人,眼前最迫切的依然是南京中央政府推行的西南地方化,以及因此導致的自身勢力削弱的問題。胡漢民對松井等人口惠而實不至的回應,實際應當視為其牽制南京國民政府的手段,于此時特意搬出“大亞細亞主義”,一方面向日本展示了表面上的親善態(tài)度,另一方面則借批判日本“亞洲的門羅主義”,向國內(nèi)輿論宣示其孫中山思想正統(tǒng)繼承人的地位。如上所述,這一時期胡漢民高唱的“抗日”與“大亞洲主義”如同車之兩輪,成為向國內(nèi)外宣揚自家(新國民黨)存在意義的兩塊政治招牌。
四 從新民主義到大亞洲主義
七七事變后,日本軍部為整合京津治安維持會及各地方“自治政府”,扶植華北新“政府”,開始著手政權(quán)設計與綱領(lǐng)制定,于1937年12月成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同時為籠絡人心,又設立了思想教化團體新民會,以新民主義為指導思想。新民會接受日軍的“內(nèi)部指導”,發(fā)起人為華北當?shù)貦?quán)貴與來自滿洲協(xié)和會的小澤開作、張燕卿等人。其早期《章程》鼓吹“剿共滅黨”,以“殲滅”國民黨、共產(chǎn)黨,鏟除三民主義、共產(chǎn)主義為目標之一。
除民眾教化之外,新民會還開展了青年職業(yè)訓練、農(nóng)事試驗場普及、農(nóng)村合作社運動等多項事業(yè),人員與組織規(guī)模迅速擴大。然而,隨著軍隊勢力的膨脹,早期新民會中央成員之間齟齬迭生,1939年12月不得不全面改組,被迫與軍隊宣撫班合并。新班子由“臨時政府”首腦(行政委員長)王克敏出任會長,繆斌、安藤紀三郎任副會長。在此期間,致力于創(chuàng)制新民會理念的正是因抗戰(zhàn)末期對重慶“和平工作”聞名的“中央”指導部長繆斌。[22]
繆斌于1922年加入國民黨,歷任黨內(nèi)若干要職,堪稱精英。繆雖有留日經(jīng)歷,但九一八事變之后也曾明確批判過日本的擴張政策“借王道之名,行霸道之實”[23]。原在抗日陣營的繆斌沒有參與過明顯的反日活動,屬于“在反抗日本支配與沉默服從之間尋求出路”的一類人。[24]在兩國開戰(zhàn)前夜曾主張日本應“廢除其霸道之武力壓迫,本于王道主義,援助中國之復興”的繆斌,究竟經(jīng)歷了何種思想轉(zhuǎn)變,最終投于身傀儡政權(quán),其過程難以查考。但現(xiàn)在可知的是他參與成立了“臨時政府”,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成為新民主義最有力的鼓吹者。
繆斌稱“新民主義,以實行王道為志”[25],其實踐方法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親鄉(xiāng)、治國、平天下”(第5頁),在《大學》原有的八條目中,加入了“親鄉(xiāng)”一條。何為“親鄉(xiāng)”?依照繆斌的說法,“齊家之后,必須經(jīng)過親鄉(xiāng)之程序,始可達于治國之域”。具體而言,“親鄉(xiāng)者,地方自治之謂也”(第15-16頁)。“地方自治”之真意在于“能使政治家之治民,作之君而作之師,使政教合一。逐漸養(yǎng)成社會之善良風俗,使人民各守其分,各安其業(yè)”(第17頁)。老子的“小國寡民”、“無為之治”,才是新民主義追求的理想的自治=教化=德治,繆斌將其概括為禮治主義、德治主義、生產(chǎn)主義三點。
早期新民會不僅反對共產(chǎn)主義,更抨擊三民主義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王道、仁政。如新民會舉辦的系列講座常常將國民黨的黨化教育與三民主義作為批判對象,稱其與傳統(tǒng)的東方文化背道而馳,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物質(zhì)主義”的產(chǎn)物[26],對晚年轉(zhuǎn)向聯(lián)蘇容共的孫中山也不以為然。1938年1月設立于北京的新民主義教育機關(guān)新民學院,其教學大綱中亦設有“東洋政治學”課程,意在“講授皇道、經(jīng)子學之要義,發(fā)揚新民主義,批判共產(chǎn)主義、三民主義”。[27]
然而,隨著1940年3月以汪偽政府“還都”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北京)與“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南京)被汪偽政權(quán)吸收合并,新民主義的教義不再與三民主義針鋒相對,轉(zhuǎn)而重釋教義,尋求二者協(xié)調(diào)。下表列出了北京新民會綱領(lǐng)的變化,可知在1940年后,其反國民黨的色彩逐漸淡化,重心轉(zhuǎn)移到了日本標榜的“新東亞秩序”建設。[28]

眾所周知,汪精衛(wèi)的偽南京政府是日本軍隊的拱衛(wèi)之下的傀儡政權(quán)。盡管如此,它仍標榜三民主義為建國理念,自稱繼承了孫中山的衣缽,始終以中華民國的正統(tǒng)政權(quán)自居。1939年11月23日,汪精衛(wèi)在上海的演講中稱,“善鄰友好”是“大亞洲主義的理想”,是“三民主義的根本精神”,孫中山提倡三民主義的用意,一貫有著“中日合作”的信念。[29]至于“國家”象征之一的“國旗”,汪精衛(wèi)亦不顧日本反對,堅持使用青天白日滿地紅旗(為區(qū)別于重慶國民政府,旗上另加“和平反共建國”之三角旗)。足見在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上,新“政府”無疑試圖與日本以對等的立場,解決兩國間的種種懸案。
有關(guān)汪精衛(wèi)將三民主義與大亞洲主義作為新“政府”“國家”理念的動機,土屋光芳作出了如下解釋:“汪精衛(wèi)定義三民主義為‘救國主義’,適用到亞洲便是大亞州主義。這一理論與日本的‘東亞新秩序’、‘東亞共榮圈’形成對照,宣示了汪政權(quán)與日本的對等立場,以此強化其作為和平政權(quán)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30]由于日軍違背了撤兵約定,汪精衛(wèi)政權(quán)的傀儡本質(zhì)昭然若揭,然而其當初提出的“和平”“救國”的政治目標及其背后的大亞洲主義的理念,確實賦予了汪政權(quán)意識形態(tài)一定的獨立性與特殊性。至少在汪政權(quán)成立前后參與了對日合作的人員,多少對上述的“建國理念”(時稱“指導原理”)抱有期待,期望隨著戰(zhàn)爭走向的變化,該理念能夠成為對抗或取代日本擴張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與其說汪精衛(wèi)本于三民主義的大亞洲主義論從意識形態(tài)上屈從于日本,不如說它與日本的東亞新秩序論與東亞聯(lián)盟論不無微妙的重疊之處[31],是在日中兩國因民族解放、不平等條約改訂等問題處于緊張關(guān)系之下,逆流而行提出的民族自存自救的綱領(lǐng)。從結(jié)果來看,該嘗試以慘敗告終,然而不可否認,亞洲主義作為一種理念,在全面戰(zhàn)爭這一極限狀態(tài)下開拓了孫中山思想的一種可能性。
回到新民主義。汪精衛(wèi)政權(quán)誕生后,新民主義敵視國民黨、反對三民主義的理念不得不面臨根本改變。入江昭認為,由于新民主義的理念滲入了汪精衛(wèi)的新“中央政府”,因此南京“政府”的官方思想與新民主義并無二致[32],這一結(jié)論頗有商榷的余地。今井武夫曾對身處汪政權(quán)中樞的繆斌表示了擔憂:“足下既為新民會最高責任人,汪精衛(wèi)自任國民黨副總裁,欲樹立國民黨政權(quán),主義上恐難與足下相容。”[33]足見在旁人看來,新民主義與三民主義亦迥然不同,而繆斌毫無原則的轉(zhuǎn)向則招致了同僚的鄙夷。
1940年3月之后,新民會仍然繼續(xù)運作,并于1943年成立了南京分會。但日美在1941年12月開戰(zhàn)后,為削弱軍隊影響,當局轉(zhuǎn)變方針,要“使新民會成為支那人之新民會”,大量日本職員離任,新民會活動逐漸走向低潮。后南京新“政府”為動員民眾發(fā)起“新國民運動”,吸收新民會的運動成為其一個組成部分,更加速了該會衰微的步伐。抗戰(zhàn)末期,隨著后盾日軍、南京“政府”與“華北政務委員會”的勢力日益衰弱,新民會的命運亦有如風中殘燭,搖搖欲墜。1945年8月16日,波多野種一等日人職員一行拜訪副會長喻熙杰,與新民會干部召開了半個小時的座談會,這次聚會實際上成為新民會的散伙會。[34]
新民會的宣傳活動在當時的中國社會究竟發(fā)揮了多大的作用,今日難以推知。但除了一部分淪陷區(qū)之外,其影響力應當是非常有限的。而其統(tǒng)治理念新民主義,拋開當事人的自吹自擂,在民眾間滲透到何種程度,又是否成為足以對抗三民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亦十分值得懷疑。然而,我們必須指出,對于生活在傀儡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遠離戰(zhàn)爭與政治的中國人來說,新民主義所鼓吹的王道、仁政、親鄉(xiāng)(地方自治)等理念充分具備可接受的價值。入江昭的研究表明,新民主義的宣傳向無意接受國共兩黨指導的中國人,提示了一個易于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一個熱愛祖國,祈愿和平的外殼。[35]這符合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愿望:擺脫西方帝國主義的支配,不依靠舶來思想與制度,取法傳統(tǒng)價值,重建國家,救社會于戰(zhàn)亂疲弊。這亦是“和平型”或“對日合作型”“救國論”的另一種體現(xiàn)。
五 結(jié)語
本報告最初計劃通過分析新民主義之后在汪精衛(wèi)政權(quán)下展開的最具體系性、理論性的大亞洲主義言說的代表——周化人的《大亞州主義論》(南京:大亞州主義月刊社,1940)[36],討論世界秩序重建與大亞洲主義的關(guān)系,并進一步選取周幼海(周佛海次子)的《日本概觀》(上海:新生命社,1944)[37]這一抗戰(zhàn)末期頗為特殊的日本論,考察“對日合作型”救國論的心態(tài)與邏輯。但限于篇幅,上述內(nèi)容擬另文專述。
報告最后將簡單討論與亞洲主義互為表里的王道論的性質(zhì)問題。近代中國的亞洲主義言說多贊頌古典淵源深遠的王道與仁政,稱其為東方優(yōu)越的政治價值。孫中山的“大亞洲主義”演講固不必多言,戴季陶、王朝佑、胡漢民、繆斌、汪精衛(wèi)等皆無一例外,均主動把亞洲主義與王道相提并論,指責西方(與日本)帝國主義為霸道,而將中國固有的王道文化傳統(tǒng)作為通向未來社會的重要指引加以稱頌。
至于王道與霸道的區(qū)別,在上述論者看來,王霸之論乃自明之前提,毋庸贅言。然而,我們應當如何評價“滿洲國”所標榜的王道主義的“建國”理念?如山室信一所說,武力操控之下的國家不歌頌霸道,反將美化的“王道樂土”作為建國理念,誠為巨大的歷史諷刺。[38]那么在此基礎上,我們應當如何評價王道主義?
迄今有關(guān)王道論的議論多停留在抽象層面,論者同床異夢,留下了較大的解釋空間,反之削弱了其作為理念的凝聚力。而王霸之別由誰規(guī)定、如何規(guī)定則是另一個問題。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不適用于王道。縱觀中國歷史,只有承受天命的王者(勝者)才有資格談論王道,敗者與敵對勢力通常被貶為霸者。然而,“實力”是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王道的必要條件。因此便出現(xiàn)了有“力”者單方面向無“力”者宣示仁義道德的悖論。
論者往往援引《孟子》(公孫丑上)作為王道論的依據(jù):“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
從價值層面而言,“以德服人者”(王者)顯然凌駕于“以力服人者”(霸者)之上。然而我們能否斷言,“中(衷)心悅而誠服”的王者姿態(tài)中不存在自恃道德之力(軟實力,soft power),自欺欺人的一面?而“中心悅而誠服”的期待中,又是否包含著對他人的尊重?借道德之“力”,使他人屈從于己,這毋寧說更接近于我們所謂的行使“霸權(quán)”(hegemony)。從根本上看,在“王者”缺席的民主政治中,原理上的“王道”是否能夠成立?
1924年孫中山在神戶的演講的末尾,將“歐美的霸道文化”與“亞洲的王道文化”作對比,質(zhì)問日本究竟要走哪一條道路。這是演講中尤為著名的一段。對于寄希望于新生蘇聯(lián)的孫中山來說,王道之所在是否不言而喻?王道文化是否完美無瑕?而有權(quán)決定王霸之別的又是何人?
這又是孫中山留給21世紀我輩的未解之“謎”。
Asianism in the post Sun Yat-sen era:Chinese Image on Japan during the Republican Period
Abstract:Regarding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Chinese Asianism(Yazhou Zhuyi),the previous studies have pointed out these three limitations:(1)ambiguity of the concept and its slight presence in real politics;(2)Active advocators of Asianism were mostly limited to those who have exiled or studied in Japan.;(3)except the Hu Hanmin’s “Great Asianism” statement,Asianism on Chinese side obviously had the “pro-Japan” tendency. I basically agree to these points. However,it is also important that the Chinese Asianism emerged in the Republican period hadits own historical context and some characteristics which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from the counterpart of modern Japan. This paper will tracethe various kinds of Asian-oriented texts written by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examine thedilemma as a theory or an idea for the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East Asia. Finally,I also focus on the famous speech on Pan-Asianism by Sun Yat-sen in 1924.
Keywords:Asianism;Sun Yat-sen;Dai Jitao;Hu Hanmin;Sino-Japan elationship;kinglyway
[1] 村田雄二郎:日本同志社大學Global Studies研究科教授。
[2] 本文援引藤井升三的研究,將亞洲主義定義為“團結(jié)亞洲各民族、各國家以反抗歐美列強的壓迫、侵略的思想運動”。藤井昇三:『孫文の「アジア主義」』,辛亥革命研究會編『中國近現(xiàn)代史論集――菊池貴晴先生追悼論集』,東京:汲古書院,1995。又,藤井昇三『近代中國対日観の研究』(東京:アジア経済研究所,1970)是日本學界研究近代中國日本觀的初期成果。
[3] 孫歌:『アジアを語ることのジレンマ――知の共同體を求めて』,東京:巖波書店,2002。吉沢誠一郎「近代中國におけるアジア主義の諸相」,松浦正孝『アジア主義は何を語るのか――記憶·権力·価値』,京都:ミネルヴァ書房,2013。
[4] 吉沢誠一郎:「近代中國におけるアジア主義の諸相」,第306-308頁。
[5] 張玉萍:『戴季陶と近代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2011,第186-189頁。
[6] 安井三吉『講演「大アジア問題」の成立とその構(gòu)造』,陳徳仁等編『孫文·講演「大アジア主義資料集」』,京都:法律文化社,1989。
[7] 前引安井論文等研究早已指出,這段有名的話實際上在演講中并未出現(xiàn),很可能是事后添改的,但這一事實并不會對演講內(nèi)容的解讀產(chǎn)生太大影響。
[8] 駒込武:『植民地帝國日本の文化統(tǒng)合』,東京:巖波書店,1996,第245頁。
[9] スペン·サーラ:『アジア認識の形成と「アジア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戦前後の「アジア連帯」『アジア連盟』論を中心に』,長谷川雄一編『アジア主義思想と現(xiàn)代』,東京:慶応義塾大學出版會,2014。
[10] 王朝佑:《亞洲之日本 附人類論》,北京:日文專修學校,1928。村山節(jié)男訳『支那から見た亜細亜に於ける日本の立場』,東京:發(fā)行人:村山正隆,1929。以下引用標注中文版頁碼。
[11] 日文版跋文為獲贈該書的頭山滿與德富蘇峰的謝函,附錄還收入了長達36頁的《新聞雜志界之評論與讀者之聲》,可見其在日本引起了相當程度的反響。
[12] 八巻佳子『中華民國新民會の成立と初期工作狀況』,藤井昇三編『1930年代中國の研究』,東京:アジア経済研究所,1975。
[13] 王朝佑:《亞細亞聯(lián)盟》,《新民周刊》第18期,1939年3月。王任職于新民會期間還著有《從改善國民精神談到建設東亞新秩序》(《新民周刊》第41期,1939年11月)、《青年與國家之前途》(《新民周刊》第42期,1939年12月)、《新民會與新中國》(《新民會講演集》第一輯,北京:新民會出版部,1938)等。
[14] 這類救國論不應視為結(jié)果論,而應定義為身處變動而不透明的狀況之下的一種政治選擇。可參考下述周佛海在汪精衛(wèi)政權(quán)成立后的一段自白:“重慶各人自命民族英雄,而目余等為漢奸,余等則自命為民族英雄。蓋是否民族英雄,純視能否救國為定。余等確信惟和平足以救國,故以民族英雄自命。但究竟以民族英雄而終,抑以漢奸而終,實系于能否救國。”(周佛海著,蔡德金編注《周佛海日記全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第294頁)
[15] 由特集最后《國際方面對日本在濟南暴行的輿論》一文可知,本期雜志是在受到濟南慘案的沖擊之下組稿編輯的。
[16] 瀧下彩子:『一九三〇·四〇年代における日本研究団體へのアプローチ――南京日本研究會の活動狀況』,『近きに在りて』第23號,1993年5月。
[17] 徐冰:《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化人的日本認識——基于〈宇宙風〉雜志的考察》,商務印書館,2010。
[18] 張競·村田雄二郎編『敵か友か1925-1936(日中の120年 文蕓·評論作品選②)』(東京,巖波書店,2016)收入了《宇宙風》日本特集號中郁達夫、周作人、豐子愷、夏丏尊、錢歌川、劉大杰等文的日譯版。
[19] 嚴安生:『陶晶孫その數(shù)奇な運命――もう一つの中國人日本留學精神史』,東京,巖波書店,2009,第234頁。
[20] 有關(guān)九一八事變后胡漢民與蔣介石的關(guān)系,詳見陳紅民《函電里的人際關(guān)系與政治——讀哈佛-燕京圖書館藏“胡漢民往來電函電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21] 松浦正孝:『「大東亜戦爭」はなぜ起きたのか――汎アジア主義の政治経済史』,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0。第6章『汎アジア主義における「臺灣要因」』。
[22] 作為戰(zhàn)后最早被逮捕處決的漢奸,繆斌流傳于后世的形象頗為不佳。如今井武夫回憶稱:“支那事變后,〔繆斌〕經(jīng)日人疏通,奔走自薦于王克敏〔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與汪政權(quán),中國同僚以其卑躬屈節(jié),甚為不齒。”
[23] 繆斌:『日支の危機に際し両國の猛省を希望す』(原載『祖國』第8卷第1號),東京:義松堂印刷所,1936。
[24] 入江昭:《新文化秩序へ向けて——新民會》,入江昭編著,岡本幸治監(jiān)譯《中國人と日本人——交流·友好·反發(fā)の近代史》,京都:ミネルヴァ書房,2012,第293頁。
[25] 繆斌:《新民主義》,北京:新民會中央指導部,1938。繆斌《新民主義》(寺島隆太郎訳),東京:青年教育普及會,1938年5月。以下引用標注中文版頁碼。
[26] 繆斌:《從東方文化說到國民黨》,《新民會演講集》,北京:新民會出版部,1938,第23-26頁。
[27] 瀧川政次郎:《我觀新民主義》,《改造》1938年6月號。有關(guān)新民學院,參照島義高『國立新民學院初探』,『早稲田大學人文自然科學研究』第52號,1997年10月。
[28] 北京市檔案館編《日偽北京新民會》,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第380-381頁。
[29] 汪精衛(wèi):《三民主義之理論與實際》,上海《三民周刊》第2卷第1期,1940年1月。
[30] 土屋光芳:『「汪兆銘政権」論――比較コラボレーションによる考察』,東京:人間の科學社,2011,第222頁。
[31] 參照石源華《汪偽政權(quán)的“東亞聯(lián)盟運動”》(《近代史研究》1984年第6期),裴京漢《汪偽政權(quán)與“大亞州主義”》(《民國檔案》1998年第3期),柴田哲雄『協(xié)力·抵抗·沈黙――汪精衛(wèi)南京國民政府のイデオロギーに対する比較史のアプローチ』(東京:成文堂,2009)等。
[32] 入江昭:『新文化秩序へ向けて――新民會』,第304頁。
[33] 今井武夫:『日中平和工作――回想と証言1937―1947』,第175頁。
[34] 以上主要參考堀井弘一郎『新民會と華北占領(lǐng)政策(下)』,『中國研究月報』1993年3月號。
[35] 入江昭:『新文化秩序へ向けて――新民會』,第303頁。
[36] 土屋光芳的『汪精衛(wèi)政権の「大亜洲主義」とその実現(xiàn)構(gòu)想――周化人の「亜細亜連盟」(汎亜連合)』(収入松浦正孝『アジア主義は何を語るのか――記憶·権力·価値』)基本是目前研究周化人亞洲主義的唯一著作。
[37] 張競·村田雄二郎編『侮中と抗日1937-1944(日中の120年 文蕓·評論作品選③)』(東京,巖波書店,2016)收入了摘譯版。
[38] 山室信一:『キメラ――満州國の肖像』,東京:中央公論社,1993,第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