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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黃樓君關于吐魯番學研究的第一本專著,主要由導論、正文七章、總論、附錄四部分構成。正文七章是全書核心,第一章屬沮渠氏北涼,第二、三章屬闞氏高昌,第四至七章屬唐西州,貫穿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三個時期。由于研究的是吐魯番地區(qū)出土古代官府治理邊疆和日常運作過程中產(chǎn)生的各種帳簿文書,“導論”“總論”從內(nèi)容看分別是正文七章的前言與結論,故名《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研究》。

我很少研究帳簿文書。[1]因為我一直認為研究帳簿文書有三難。

第一難是文字釋讀困難。這種困難實際自古而然。我們知道“帳”常與“籍”組詞,稱為“籍帳”。該詞現(xiàn)在雖因池田溫先生的名著《中國古代籍帳研究》而為人所熟知,[2]但在古代并非常用,正史最早見于《隋書·高祖紀下》開皇十年(590)五月乙未詔,原文為:“凡是軍人,可悉屬州縣,墾田籍帳,一與民同。”唐人顏元孫撰、顏真卿書《干祿字書》專收俗字,其“敘”將唐朝的字分為俗、通、正三體,曰:“所謂俗者,例皆淺近,唯籍帳、文案、券契、藥方,非涉雅言,用亦無爽。”[3]意思是說,俗字是民間記帳簿、寫案卷、立契約、開藥方用的字,雖然不登大雅之堂,但還是可以使用的。可見中古帳簿多用俗字。俗字釋讀困難,所以要編寫《干祿字書》這樣專收俗字的字書,幫助人們釋讀。中古的人已難釋讀中古的俗字,1000多年后的我們當然更難釋讀中古的俗字了。

第二難是斷爛更甚,綴合困難。這種困難不限于紙質(zhì)文書,甲骨、簡牘等其他載體的出土文獻也是如此。但比較而言,吐魯番帳簿文書斷爛更甚,綴合更困難。因為我們知道,吐魯番帳簿文書大都具有官方色彩,如本書所說,吐魯番帳簿文書包括政治、經(jīng)濟、軍事、交通四個層面,分為官府運行中產(chǎn)生的行政性帳簿、官府運作中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性帳簿、官府運作中產(chǎn)生的軍事性帳簿、記錄往來客使信息的驛館客使帳簿四種類型,而官府運作的帳簿文書,都是原有一套書寫格式的。斷爛更甚,是因為這些帳簿文書多為墓葬出土,且多被剪裁制成死者的服飾,如冠帶、靴鞋、枕衾等,鮮有完整文書出土;綴合更困難,是因為這些帳簿文書的原有書寫格式多因斷爛被破壞,分析尋找原有次序常感漫無頭緒。

第三難是后躡超前困難。這種困難在歷史文獻研究領域應該具有普遍性。這就是我常說的歷史文獻研究領域沒有尚未開墾的處女地,站在前人肩上攀登十分不易。吐魯番帳簿文書研究領域促狹,情況更加嚴重。本書正文七章的前四章,研究的主要是《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4]所收帳簿。我們知道,《新獲》所收文獻,在正式公布前后,大都經(jīng)過整理者精心的先行研究。在整理者如此先行研究的基礎上進行再研究,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第五章研究的主要是王炳華先生在阿拉溝古堡發(fā)現(xiàn)的唐西州鵒鎮(zhèn)烽鋪帳簿。[5]第六、七章研究的主要是《吐魯番出土文書》[6]所收帳簿。顯然,后三章研究的也都不是新材料,舊有的成果十分豐碩,發(fā)現(xiàn)問題和解決問題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然而,黃樓君不僅并不在意這三難,反而知難而行、迎難而上。我以為,他的底氣源于武大“唐門”。眾所周知,吐魯番文書的整理與研究,原本就是武大“唐門”的“青箱”舊學,其耕耘之勤、浸潤之深,國內(nèi)外無可匹敵。黃樓君是武大“唐門”的再傳弟子,在武大和“唐門”問學多年,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即使不自覺也會有一定根基,而一旦有志于學,必然事半功倍。本書作為他關于吐魯番學研究的第一本專著,確實有不少可觀之處。

第一章是關于《計貲出獻絲帳》的研究。首先,書中指出其中“獻絲”之“獻”,原皆寫作“”,據(jù)黃征先生《敦煌俗字典》,“”為“獻”的俗字,遂認為“這種寫法主要流行在河西一帶”。這是值得肯定的見解。我曾指出河西保存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并舉例云:“陳寅恪先生談隋唐制度三源,認為北魏、北齊一源含有‘河西之一支派’。宿白先生研究早期石窟,認為存在一種‘涼州模式’。施安昌先生研究十六國書法,指出有一種‘北涼體’值得關注。張銘心先生研究圓首碑形墓表起源,提出‘河西圓首碑形墓表’新概念。”[7]黃樓君的前揭見解,為河西保存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再增一例。其次,該《計貲出獻絲帳》原有十殘片,《新獲》將其中六殘片綴合為一件37行的文書,黃樓君根據(jù)帳簿文書格式將該六殘片復原為一件42行的文書,展現(xiàn)了“唐門”文書學的實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黃樓君根據(jù)每一戶組內(nèi)部戶數(shù)有多寡、戶貲有高下,但總額完全相等,指出:這些特征同唐長孺先生《魏晉戶調(diào)制及其演變》描述的九品混通的情況完全吻合。[8]唐長孺師50多年前根據(jù)傳世文獻所做的推論,50多年后獲得出土文獻的證實,既是奇跡,也是佳話,值得大書特書!

第四章是關于《唐某年二月西州高昌縣更簿》的研究。首先,該更簿原有十殘片,《新獲》將其中八殘片綴合為一件文書,認為另二殘片“無法相連”,單獨列出。黃樓君先根據(jù)原剪接痕跡析為十一殘片,后根據(jù)更簿文書格式及相關內(nèi)容,重新排列組合,將其中十殘片綴合為一件文書,另一殘片單獨列出,展現(xiàn)了“唐門”文書學的魅力。其次,該更簿原無具體時間,《新獲》定名系于“唐某年二月”,題解指出應在“太宗、高宗時期”。黃樓君經(jīng)過對該更簿所見人名與《文書》所見相同人名進行比較研究,認為制作年代實際應在高宗永徽、顯慶年間,將該更簿的時間向精確化又推進了一步。最后,黃樓君經(jīng)過對唐代宿直制度和造籍時間等進行考證,認為唐代官吏宿直皆有直簿,該更簿的本質(zhì)是高昌縣在造籍期間分派里正宿直更次時產(chǎn)生的直簿,這是值得肯定的定性。

其余各章也有一些可觀之處,這里無須一一列舉。當然,書中也存在可以繼續(xù)深入探討的地方。譬如第二章關于闞氏高昌雜差科帳的研究,無論是原整理者還是黃樓君,都認為這些雜差科帳主要是接待并護送焉耆王過境去柔然的帳簿,這應該沒有太大問題,成為問題的是,高昌何以如此不惜勞民傷財接待并護送焉耆王過境去柔然。可惜的是,關于這個問題,原整理者認為“焉耆與高昌一樣,當時都是柔然的屬國”,黃樓君對該觀點沒有表示異議,沒有繼續(xù)深入探討。而實際上,當時高昌是柔然的屬國,焉耆不是柔然的屬國,二者身份完全不同!《北史·蠕蠕傳》記柔然邊界云:“其西則焉耆之地,東則朝鮮之地,北則渡沙漠、窮瀚海,南則臨大磧。”很明顯,柔然認為自己西部邊界與焉耆接壤,焉耆東部的闞氏高昌屬于自己的藩屬,故可以一字不提。在此情況下,高昌作為柔然的附庸,為宗主國接待并護送作為外國國王的焉耆王,自然成為應盡的義務。明白這一點,對闞氏高昌雜差科帳的理解,無疑會更加深化。

我們知道,中國傳統(tǒng)史學研究基本是政治史研究。1949年后,社會經(jīng)濟研究才開始受到重視,特別是對歷史分期的討論,主要是依托社會經(jīng)濟研究進行的。唐長孺師晚年總結性名著《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三論為三篇,每一篇第一章都是講社會經(jīng)濟,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9]但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社會經(jīng)濟研究一段時間陷入低谷。原因很多,缺乏新材料恐為其中之一。直至近年,地不愛寶,不同載體的新材料相繼出土,社會經(jīng)濟研究才又開始受到關注。盡管如此,有價值的研究成果仍然不多。黃樓君的研究重點原本在唐代政治史,這是武大“唐門”的傳統(tǒng),固然值得繼續(xù)深耕細作,但轉向進行社會經(jīng)濟研究,特別是進行古代吐魯番社會經(jīng)濟研究,我以為是一個更好的選擇。為此,希望黃樓君再接再厲,為古代吐魯番社會經(jīng)濟研究貢獻更多有價值的成果。

是為序。

王素

2019年10月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城隍


[1] 印象中,關于吐魯番帳簿文書,我僅寫過一篇專門論文,即《吐魯番出土北涼貲簿補說》(《文物》1996年第7期,第75—77頁)。此外,僅在評論《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的兩篇文章中,涉及帳簿文書(不具錄)。關于長沙吳簡帳簿文書,我倒寫過兩篇專門論文(《長沙吳簡中的“月旦簿”與“四時簿”》,《文物》2010年第2期,第63~68、95頁;《長沙吳簡中的“要簿”》,《吳簡研究》第3輯,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76~183頁),這是因為紙質(zhì)帳簿文書與木質(zhì)帳簿文書在整理上存在難易之別。

[2] 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概観·録文』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中譯本見《中國古代籍帳研究》,龔澤銑譯,中華書局1984年版。

[3] 顏元孫:《干祿字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24冊,第245頁。

[4] 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華書局2008年版。下文引用,略稱《新獲》,不再注明。

[5] 王炳華:《阿拉溝古堡及其出土唐文書殘紙》,《唐研究》第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345頁。

[6] 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壹)至(肆),文物出版社1992—1996年版。下文引用,略稱《文書》,不再注明。

[7] 王素:《張永強〈從長安到敦煌:古代絲綢之路書法圖典〉序言》,《從長安到敦煌:古代絲綢之路書法圖典》,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年版。

[8] 參見唐長孺《魏晉戶調(diào)制及其演變》,載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年版。此據(jù)《唐長孺文集: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2—64頁。

[9]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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