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研究
- 黃樓
- 17132字
- 2025-04-08 19:51:21
導論
新疆吐魯番地區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樞紐,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方文化交匯之地。西漢張騫開通西域之后,吐魯番地區與內地的聯系日益密切,中央政府在吐魯番東部設戊己校尉,建高昌壁,派軍駐屯。其后吐魯番地區經歷了高昌郡、高昌國、唐西州、高昌回鶻等不同的發展階段。漢唐時期,吐魯番政治上長期處于中原王朝的管轄之下,政治文化與內地的關系極為密切。19世紀以來,考古工作者相繼在吐魯番地區發現大批漢唐墓葬、烽燧、古城墻等遺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上萬件吐魯番文書的發現。
吐魯番出土文書內容極為龐雜,所出漢文文書既有官府文書,也有私人文書。官府文書中含有大量官府日常運作過程中產生的各種名籍、帳簿,這些官府原始檔案一經公布,就引起中外學者的廣泛關注。20世紀70年代日本學者池田溫先生撰成學術名著《中國古代籍帳研究》[1],其后海內外學者又有不少研究戶籍文書的論著。需要指出的是,池田溫等所利用的“籍帳”,主要是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戶籍帳和田畝帳。戶口和田地是官府控制地方的主要依據,三年一造籍,具有嚴格的編制、保管制度。除這些正籍之外,官文書中還有形形色色的帳本、名籍。例如,記錄官府每日上直人員班次的更簿、官員領取俸祿的帳簿、百姓交納雜稅或臨時差遣的名籍、驛站里往來客使的住宿登記等。此類帳簿相當于今天的“流水賬”,往往只是人名、時間、地點的簡單條列,而且殘破嚴重。為了與池田溫先生《中國古代籍帳研究》中的“籍帳”相區分,筆者將這些官府雜帳文簿統稱為“帳簿文書”。本書擬以吐魯番所出十六國至唐中葉官府帳簿文書為對象,透過這些帳簿,分析古代西域官府運作的特點,探求中國古代歷史發展的軌跡。
一 中古時期吐魯番地區的政權沿革
吐魯番官府帳簿文書主要涉及五涼高昌郡、高昌國、唐代西州三個歷史階段,前后約400年。除唐代為大一統的中原王朝外,其他多屬割據型地方政權。研究官府帳簿,首先必須對中古時期當地讓人眼花繚亂的政權更迭情況有一個簡單的認識。
王素先生《高昌史稿·統治編》對高昌歷史曾有系統的梳理和研究。[2]先秦至西漢中期吐魯番地區稱姑師、車師前國,張騫通西域后,一直處于漢朝與匈奴爭斗的前沿地帶。西漢元帝時吐魯番地區為戊己校尉屯戍治所,稱為高昌壁,東漢時期稱為高昌壘,漢人戍守留寓者繁衍生息。魏晉時期,戊己校尉由寄治轉向世襲、久任、土著,高昌處于向城市、郡縣過渡階段。西晉惠帝即位后,內地爆發八王之亂,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族趁亂起兵,中原陷入混戰局面。西晉滅亡后,保據涼州的刺史張軌仍遙奉晉愍帝建興年號,子孫世襲,史稱前涼。建興十二年(324),張駿繼立,戊己校尉趙貞謀求獨立,張駿遣兵擊敗趙貞,于高昌設立高昌郡。至此高昌正式脫離壁壘,進入郡縣時代。這一時期,造紙術在河西一帶得到普及,紙張取代竹木簡牘,成為官府文書的主要載體。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吐魯番文書,主要是從前涼高昌郡時代后開始的。
(一)高昌郡時期
十六國時期,高昌郡先后為八個割據政權的屬郡。大量人口遷入,土地得到進一步開發,高昌郡轄縣由最初的高昌、田地兩縣,逐漸發展為高昌、田地、橫截、白艻、高寧五縣。
1.張氏前涼
晉惠帝即位后,天下大亂,晉護羌校尉、涼州刺史張軌保據河西,奉晉愍帝建興年號,史稱前涼。高昌本隸屬敦煌,張軌卒,張駿繼立,戊己校尉趙貞趁機謀求自立,張駿遣兵擊敗趙貞,于其地置高昌郡,轄高昌、田地兩縣。前涼五世九主,國祚七十六年(301—376),統治高昌時間略約相當。今吐魯番地區出土數件寫有前涼“建興卅六年”“升平八年”“升平十四年”等年份的柩銘、木簡、文書等。
2.前秦、后涼
東晉咸安六年八月(前秦建元十二年,376),前涼末主張天錫出降前秦苻堅。前涼舊人楊幹被任命為高昌太守。建元十九年(383),苻堅命驍騎將軍呂光率大軍討伐西域龜茲等國,與此同時,苻堅親率大軍南侵東晉。十一月,前秦軍于淝水被謝安擊敗,統治土崩瓦解。涼州刺史梁熙改奉羌人姚萇白雀年號。白雀二年(385),呂光自龜茲東還,占據涼州。呂光本氐族人,改奉苻堅世子苻丕太安年號,繼續統治河西約4年。吐魯番文書出土前秦“建元廿年”“白雀元年”文書多件。2006年,吐魯番洋海趙貨墓出土前秦建元二十年戶籍文書。
前秦太安二年(386)苻丕戰死,苻堅族孫苻登繼位,改元太初。呂光仍奉太安年號,五年二月,于姑臧自稱三河王,改元麟嘉,建立后涼。麟嘉八年(396),呂光復號天王,改元龍飛。為加強對高昌郡的控制,呂光以其子呂覆為鎮西將軍、西域大都護,出鎮高昌。后涼統治高昌前后不到10年,吐魯番地區至今未有后涼紀年的文書出土。
3.段氏北涼、西涼、沮渠氏北涼
后涼龍飛二年(397),建康太守京兆人段業被呂光大將沮渠蒙遜、沮渠男成推為涼州牧、建康公,改元神璽;次年,后涼敦煌太守孟敏等以郡出降,段氏北涼至高昌道路始通。神璽三年(399),段業于張掖自稱涼王,改元天璽。天璽二年(400),大將沮渠蒙遜舉兵反叛,天璽三年沮渠蒙遜攻入張掖,段氏北涼被沮渠氏北涼取代。段氏北涼統治高昌大約3年,時間短暫。吐魯番出土《神璽三年五月七日倉曹貸糧文書》等。
天璽二年,沮渠蒙遜舉兵反叛后,河西大亂。同年十一月,敦煌太守李暠被部屬推為涼公,改元庚子,是為西涼。庚子六年(405),遷都酒泉。西涼立國后,遣兵進擊玉門關以西諸城,皆下之。西涼本為北涼的一部分,四周強敵林立,僅傳三主,嘉興四年(420)七月,北涼沮渠蒙遜攻破西涼國都酒泉,國主李歆被殺,西涼滅國。高昌郡旋為北涼接管。吐魯番出土北涼玄始九年(420)隨葬衣物疏,已使用沮渠蒙遜北涼玄始年號。西涼統治高昌郡前后約20年,吐魯番出土含有西涼“建初”“嘉興”年號的文書6件。
沮渠氏北涼建立者沮渠蒙遜,盧水胡人,世為豪酋。其伯父沮渠羅仇、從兄沮渠男成,仕后涼為太守。羅仇等從呂光討河南地,兵敗,為呂光所殺。沮渠蒙遜會葬時率部曲宗姻反叛,與沮渠男成共推建康太守段業為主,建立段氏北涼。不久沮渠蒙遜誘段業殺沮渠男成,激起軍憤,趁機起兵。天璽三年,沮渠蒙遜殺段業,被部屬推為張掖公,改元永安,是為沮渠氏北涼。沮渠氏北涼與段氏北涼本前后相繼。但段業被殺后,敦煌太守李暠建立西涼,阻斷其與高昌郡的聯系,故其國境最初并不及于高昌。玄始九年沮渠蒙遜攻滅西涼,始接管高昌郡,以隗仁為太守。義和三年(433),沮渠蒙遜卒,其子沮渠牧犍繼立,改元永(承?)和。七年,北魏兵臨姑臧,沮渠牧犍出降,北涼滅亡。沮渠氏北涼統治河西39年,統治高昌至多只有16年。沮渠氏北涼勢力孤弱,曾先后稱臣于赫連勃勃大夏政權和北魏。高昌郡出土北涼文書二三十件,除“玄始”“義和”等北涼年號外,還有赫連勃勃的“真興”、“承陽”(即大夏的承光)年號,北魏的“緣和”(延和)、“太緣”(太延)年號。
北涼滅亡后,高昌郡由高昌大族闞爽自立為政,闞爽控制高昌長達8年,其主政期間,奉行的既有北魏“緣禾”(延和)年號,也有疑似自立的“龍興”年號,末期又有沮渠牧犍的“建平”年號。沮渠牧犍出降北魏以后,其弟沮渠無諱、沮渠安周繼續沿用“建平”年號,在河西據守。建平五年,沮渠無諱等放棄敦煌,西涉流沙,攻取高昌、善鄯等地,闞爽城破后出奔柔然,高昌郡自此處于北涼流亡政權統治之下。
沮渠無諱占領高昌后,仍以恢復河西為目標,自稱大涼王或涼王,文書所見國號為“大涼”。443年,沮渠無諱改元承平,承平二年(444)六月,無諱病死,其弟沮渠安周代立,承平十八年(460),沮渠安周被柔然所殺,國亡。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含有流亡政權“承平”年號的文書約有5件。
沮渠氏北涼流亡政權統治高昌約18年,在其統治期間,高昌郡脫離對河西政權的依附,第一次成為政權的權力中心。政區由此前的一郡五縣轉為三郡八縣。三郡即高昌郡、田地郡、交河郡。八縣為高昌縣、田地縣、交河縣、橫截縣、白艻縣、高寧縣、威神縣、酒泉縣。三郡八縣奠定了高昌國的疆域基礎,這一時期吐魯番地區政治體制開始轉變。
(二)高昌國
1.闞氏高昌、張氏高昌、馬氏高昌
柔然攻破高昌后,立當地人闞伯周為王,高昌進入高昌國時期。闞氏高昌為柔然附屬國,奉柔然年號“永康”。今吐魯番哈拉和卓90號墓為闞氏高昌時期墓葬,墓中出土文書20件。1997年吐魯番洋海一號墓出土永康十二年(477)張祖買奴券等一批闞氏高昌文書。闞氏高昌政治上受柔然控制,出土文書中常見派來監視的“特懃”“摩何”“鍮頭發”等柔然官職。
488年,柔然的勁敵高車興起,高車王阿伏至羅擊敗柔然,攻入高昌,立高昌大族張孟明為高昌王。次年改元建初。其后不久,高車內亂,阿伏至羅被殺,高昌局勢動蕩。建初八年(496),國人殺張孟明,推立馬儒為王。馬儒懼高車威逼報復,主張內徙,引起其他大族的不滿。501年,國人復殺馬儒,馬氏高昌滅亡。張氏高昌存在8年,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含有“建初”紀年的文書有兩三件。馬氏高昌僅堅持5年,尚無有確切紀年文書出土。
2.麹氏高昌
501年,國人殺馬儒后,立馬儒王府右長史麹嘉為王。502年,麹嘉改元承平,麹氏高昌立國。
闞氏、張氏、馬氏高昌面對柔然、高車等強大游牧民族的威脅,處于附屬國地位,立國時間短促,麹氏高昌則國祚長久,傳九世十王,有國138年,一般意義上高昌國所指即為麹氏高昌。高昌國行用承平、義熙、甘露、章和、永平、和平、建昌、延昌、延和、義和、重光、延壽12個年號。吐魯番出土百余件麹氏高昌文書,這些年號在文書中多次出現。
麹氏高昌地當絲綢之路要道,對中原王朝和北方游牧民族都奉行交好政策。其國通行漢文,但受突厥等脅迫,服飾等多從胡俗。大業四年(608),高昌王麹伯雅入長安覲見隋煬帝,羨慕隋朝之盛,大業八年歸國后,推行“解辮削衽”,恢復華夏衣冠的改革。從出土文書來看,這場改革遭到守舊派反對,誘發政變,麹伯雅被逐出高昌,后來在周邊國家支持下得以復國,史稱“義和政變”。唐高祖武德六年(623),麹伯雅子麹文泰即位。貞觀十四年(640),在當地民眾的支持下,唐軍兵臨城下,圍困高昌王城,麹文泰出降,麹氏高昌亡國。
(三)唐代西州
高昌延和二十二年(623),麹伯雅卒,其子麹文泰嗣位。麹文泰初事唐甚謹,貞觀四年(630),偕妻宇文氏朝唐。后與焉耆爭商路之利,結連西突厥,阻斷西域商道。貞觀十三年(639)十二月,唐朝以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率軍進討高昌。貞觀十四年八月平定高昌。太宗力排眾議,改高昌為西州,下轄高昌、交河、天山、柳中、蒲昌五縣。高昌舊縣多降級為鄉,并保留城的建制,設立城主對原有郡縣城進行管理。[3]吐魯番進入唐代西州時期。
唐代疆域廣袤,整個新疆地區都處于唐朝的控制之下。西州是唐朝經營西域的政治、軍事重鎮。貞觀十四年九月,唐廷于西州設置安西都護府。顯慶三年(658),高宗移安西都護府治所于龜茲,西州置西州都督府,以高昌王族后裔麹智湛為首任都督。作為朝廷的正州,均田制、府兵制等各項制度在西州得到全面推行。
玄宗開元、天寶之際,唐代軍事制度發生重大變化,邊疆設置十節度使,西州隸屬安西節度使,境內置有天山軍等軍鎮。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高仙芝、封常清等征入平叛,安西、北庭精銳相繼入關勤王。河隴諸州逐漸被吐蕃蠶食。西州與內地關山阻隔,但仍長期堅持,德宗貞元八年(792),西州被吐蕃攻陷。
從貞觀十四年八月唐軍攻滅高昌,至德宗貞元八年陷蕃,唐朝直接統治西州約150年。紙張的使用在唐代更為普及,吐魯番所出唐代漢文官府文書多達數百件,是研究唐代西域歷史的無價瑰寶。
二 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概述
東漢蔡倫改進造紙術以后,紙張逐漸取代簡牘成為官文書的主要書寫載體。魏晉以后,河西及吐魯番地區已通行紙制文書。魏晉隋唐時期,吐魯番地區流行給死者穿上紙衣紙鞋等陪葬物的習俗。為了節約,這些紙制品所用紙張多為官私使用過的舊紙,其中就有不少是官府流出的過期帳簿檔案。由于吐魯番特殊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埋藏在墓葬里的或者散落在遺址內的紙張得以千年不腐。20世紀初葉以來,這些紙卷或紙制品被考古工作者從地下發掘出來,經過揭剝、拼合,還原為紙卷原樣,成為我們習知的吐魯番文書。吐魯番文書是繼敦煌文書之后,又一轟動世界的古文書大發現。以吐魯番出土文書為研究對象的吐魯番學與敦煌學一起,成為國際學術界的顯學。吐魯番文書首次發現于20世紀初,比較遺憾的是,與敦煌文書命運類似,它遭到斯坦因、日本大谷探險隊等瘋狂盜取,部分珍貴文書流散到日本、法國、美國等地。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吐魯番阿斯塔那和哈拉和卓墓葬群出土上萬片文書殘紙,在武漢大學唐長孺先生主持下成立的“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小組”,十易寒暑,復原出近1800件較為完整的官私文書。1981—1996年,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吐魯番出土文書》釋文本10卷、圖文本4卷,使沉睡千年的古冢遺文公諸天下。稍后,柳洪亮先生整理交河城、吐峪溝等地出土的吐魯番文書,以及未收入《吐魯番出土文書》的阿斯塔那360號墓文書,出版《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4]。在中國整理吐魯番文書的同時,1984—2011年,日本龍谷大學小田義久先生等也將大谷探險隊攫取的吐魯番文書整理為《大谷文書集成》1—4卷[5]。日本寧樂美術館所藏唐代蒲昌府文書則由陳國燦先生等整理為《日本寧樂美術館藏吐魯番文書》[6]。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陳國燦先生著《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7]一書向學界予以介紹。
21世紀以來,吐魯番文書發掘范圍進一步擴大,古高昌城東北巴達木墓地、鄯善縣吐峪溝鄉洋海墓地、吐魯番市東郊木納爾墓地、交河故城等陸續出土大量文書。這批文書及征集而來的零散文書,2008年由榮新江、李肖、孟憲實整理為《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8]。此后,新疆博物館將新征集的文書收錄于《新疆博物館新獲文書研究》[9]一書中。流入歐洲的吐魯番文書,2005年由沙知先生等整理為《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10]。近年,旅順博物館藏吐魯番文書、吐峪溝新獲文書等也在醞釀出版之中。吐魯番文書是一個取之不盡的資源寶庫,新獲吐魯番文書的不斷整理刊布,為相關研究注入持久生命力。
本書所要討論的官府帳簿,散見于上述文書史料集內。具體而言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官府運行中產生的行政性帳簿
主要指官府日常運行中產生的各種雜帳簿。由于高昌郡及高昌國時期文書有限,此類行政帳簿主要集中于唐代,有更簿、考課簿、事目歷、官吏名籍等,例如《武周戍官、軍將考課簿》《神龍二年西州諸曹發文事目歷》《開元十八年西州都督府諸曹符帖事目歷》《開元十九年西州天山縣所納符帖目》《開元廿四年西州某縣上柱國名簿》《垂拱三年西州交河縣新舊發疾及親侍簿》等。
2.官府運作中產生的經濟性帳簿
主要指官府征稅派役、管理庫房等產生的各種帳簿。此類帳簿高昌國時期與唐代西州時期都大量存在。
高昌官府文書中的經濟性帳簿主要為各種納錢文書及役作文書,如《高昌延壽十四年四月參軍海相等五人入辛卯歲錢條記》《高昌作人名籍》《高昌延壽七年十二月張明憙入十月劑刺薪條記》《高昌義和五年延隆等役作名籍》等。
唐代經濟性帳簿內容非常豐富。有官府和糴、管控市價等履行經濟職能的《麟德二年前西州和糴青稞帳》《天寶二年交河郡市估案》《建中三年西州授百姓部田春苗歷》;有官員支領俸料的《麟德二年西域道行軍某軍府支用錢練帳》《開元十九年領用充料錢物抄簿》;有官倉管理的《貞觀十七年后蘇海愿等家口給糧三月帳》《天授二年西州某倉總納諸色逋懸及屯收義納糧帳》《開元九年西州高昌縣貸官倉糧納本利帳》;有百姓服各種雜役的《唐垂拱二年西州高昌縣征錢名籍》《永徽元年西州高昌縣武城鄉車役簿》《儀鳳二年后西州殘差科簿》《永淳二年高昌縣某鄉應役逃走見在名籍》《開元廿年前后西州高昌縣諸戶納草帳》;等等。
3.官府運作中產生的軍事性帳簿
目前所見的軍事性帳簿多與唐代鎮戍體制有關,主要包含兩類。一類是府兵鎮戍文書。唐前期在西州推行府兵制,存在大量府兵番上有關的名籍和武庫帳簿,如《垂拱二年后西州前庭府左君定等征鎮及諸色人等名籍》《垂拱四年西州某團通當團第二番上兵破除、見上名籍》《垂拱四年前后西州某軍府官馬帳》《開元二年蒲昌府承帳、隨番、不役停番等名簿》《開元二年蒲昌府府兵番上名籍》。開元、天寶以后,安西節度使體制之下,也有一些關于節度使鎮守軍隊的文簿,如《天寶十四載天山軍兵員支糧計會簿》等。另一類則是烽燧文書,如《開元二年蒲昌府諸烽戍番上、替人名簿》等。考古工作者在阿拉溝發現唐代鵒鎮遺址,其中也發現游弈所上轄境烽鋪及烽子名簿的狀文。
4.記錄往來客使信息的驛館客使帳簿
吐魯番地當中西交通的要道,自古以來便有發達的驛館體系,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大量驛站客館相關的文書。
《闞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送使出人、出馬條記文書》表明高昌時期置有驛馬。《續高僧傳》卷四《釋玄奘傳》稱高昌王麹文泰得知玄奘西行的消息,“恒置郵驲,境次相迎”。吐魯番文書中也有不少高昌“驛馬”文書,如《高昌章和五年驛馬殘文書》《高昌延壽五年高寧馬帳》《高昌延壽十二年至十五年康保謙入驛馬粟及諸色錢麥條記》《高昌重光元年洿林等行馬入亭馬人名籍》《延壽十四年高昌私馬、長生馬、行馬、亭馬、拾騎馬、駝、驢帳》。高昌國兵部有客館,目前發現的兵部客館文書有《延壽十四年兵部差人看客館客使文書》。《延壽九年前后□善傳供食帳》《延壽九年前后虎牙都子等傳供食帳》等文書應是官府客館接待客使食宿的原始記錄。
唐代西域交通新開大磧道,中西交往更為頻繁。沿途驛館接待來往客使,開元以后,諸州還有長行坊,負責長途運送物資。唐代帳簿文書中關于驛館和長行坊的數量非常多,如《開元十年西州長行坊各群發送、收領馬驢帳》《開元十年前后西州長行坊配兵放馬簿》《開元廿六年西州柳谷館貼本錢計利帳》《天寶十三載交河郡長行坊申勘十至十一月支牛驢馬料帳歷》《天寶十四載交河郡長行坊申十三載九至十二月諸館支貯馬料帳》等。
以上大體涉及政治、經濟、軍事、交通四個方面,涵蓋中古時期官府運作的各個層面。當然,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內容龐雜,為避免重復勞動,前人研究比較充分的帳簿文書,不在本書研討范圍之內。
三 學術前史
吐魯番官府籍帳涉及的時代從十六國時期的北涼高昌郡,經闞氏高昌、麹氏高昌直至唐代,前后長達三四百年,是研究中古官府運作及當時經濟、社會的原始史料。各種帳簿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占據重要地位,學術界已有各種討論,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戶籍、田帳等雖非本書討論重點,但與本書所討論的各種帳簿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為更好地了解學術現狀,在學術前史回顧中,一并對其加以介紹。中古時期的吐魯番官府帳簿文書可分為高昌郡、高昌國、唐代等不同階段。
1.高昌郡、高昌國時期官府帳簿文書相關研究
吐魯番高昌郡、高昌國時期,略相當于內地的北魏及隋時期。這一時期,內地政治分裂,南北對立,北魏統一北方后,仍無暇西顧,中原王朝對高昌地區的控制比較薄弱。高昌地區由前秦、北涼的一郡獨立為高昌國。雖然一定程度上受到匈奴、突厥等游牧民族役使,但大體上屬于漢族政權,通行漢字,官文書仍然帶有很深的魏晉烙印。
高昌郡和高昌國時期官府文書格式是南北朝官文運作的珍貴史料。祝總斌《高昌官府文書雜考》[11]、白須凈真《麹氏高昌國における上奏文書試釋—民部·兵部·都官·屯田等諸官司上奏文書の検討—》[12]、柳洪亮《高昌郡官府文書中所見十六國時期郡府官僚機構的運行機制》[13]、王素《吐魯番出土沮渠氏北涼真興年間“畫可”文書初探》[14]、關尾史郎《出土文書と社會·行政『五胡』時代、高昌郡文書の基礎的考察―兵曹関系文書の検討を中心として—》[15]、王素《高昌王令形式總論》[16]分別對高昌郡與高昌國時期的各類行政文書進行整理與研究,取得不少新進展。
北涼貲簿是目前學界討論最為集中的高昌郡帳簿文書。朱雷《吐魯番出土北涼貲簿考釋》[17]、《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的北涼“按貲配生馬”制度》[18]對北涼的“貲”和“貲簿”進行全新而深入的研究。裴成國《吐魯番新出北涼計貲、計口出絲帳研究》[19]利用新出北涼文書,對北涼計貲、計口出絲的賦稅制度展開討論。楊際平《談北涼時期高昌郡的計貲、計口出糸與計貲配養馬》[20]則提出不同的看法。關尾史郎《『貲簿』の周邊—北涼時代の簿籍と稅制—》[21]也對北涼貲簿進行了新的整理和持續的研究。此外,《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收錄一組前秦戶籍,張榮強《〈前秦建元籍〉與漢唐間籍帳制度的變化》比較了前秦戶籍與漢唐籍帳之間的關系。[22]
學界對高昌國時期官府帳簿文書的關注同樣集中于賦役制度。闞氏高昌相關賦役文書出土晚,成果較少,裴成國《吐魯番新出一組闞氏高昌時期供物、差役帳》[23]、《〈高昌主簿張綰等傳供帳〉再研究——兼論闞氏高昌國時期的客使接待制度》[24]等是研究闞氏高昌客館和差役情況的力作。目前研究較充分的是麹氏高昌時期的賦役制度。朱雷《麹氏高昌王國的“稱價錢”——麹朝稅制零拾》[25]、盧向前《論麹氏高昌臧錢——67TAM84∶20號文書解讀》[26]、陳仲安《試釋高昌王國文書中之“劑”字——麹朝稅制管窺》[27]等對高昌帳簿文書中“稱價錢”“劑”“臧錢”等專有名詞進行考釋。陳國燦《對高昌國某寺全年月用帳的計量分析——兼析高昌國的租稅制度》[28]、凍國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29]等論文利用官府帳簿,具體討論了麹氏高昌的賦役制度。
高昌盛產葡萄酒。吐魯番出土文書中除了大量租佃種植葡萄園的契約外,還有數量較多的租酒帳。孫振玉《試析麹氏高昌王國對葡萄種植經濟以及租酒的經營管理》[30]較早對阿斯塔那320號墓所出《高昌張武順等葡萄畝數及租酒帳》進行了研究。衛斯《關于吐魯番出土文書〈租酒帳〉之解讀與“姓”字考》[31]指出“姓”為一種大容器。陳習剛《吐魯番所出〈高昌張武順等葡萄畝數及租酒帳〉再探討》[32]、裴成國《〈高昌張武順等葡萄畝數及租酒帳〉再研究》[33]等對《租酒帳》都有新的研究。
高昌國時期,佛教非常盛行。除了大量佛經之外,吐魯番地區陸續出土一批寺院經濟帳簿。町田隆吉《麹氏高昌國時代寺院支出簿の基礎的考察》[34],對麹氏高昌寺院經濟文書進行了基礎性整理研究與探討。陳國燦《對高昌國某寺全年月用帳的計量分析——兼析高昌國的租稅制度》[35]、吳震《吐魯番出土高昌某寺月用斛斗帳歷淺說》[36]等對吐魯番出土高昌某寺月用斛斗帳歷進行了考察與研究。
2.唐代官府帳簿文書相關研究
唐王朝于吐魯番地區設置西州,實行郡縣制,官府文書是我們研究唐代政務運作的絕好史料。
盧向前《牒式及其處理程式的探討——唐公式文研究》[37]對吐魯番所出唐代牒文及其處理程式進行了復原研究。赤木祟敏《唐代前半期の地方文書行政—トゥルフアン文書の検討を通じて—》[38]對吐魯番出土唐代前期地方公文“牒”“符”“狀”“帖”“申”等格式進行了全面綜合整理研究,創獲頗多。雷聞《關文與唐代地方政府內部的行政運作——以新獲吐魯番文書為中心》[39]、《唐代帖文的形態與運作》[40]、《牓文與唐代政令的傳布》[41],吳麗娛《從敦煌吐魯番文書看唐代地方機構行用的狀》[42],劉安志《吐魯番出土唐代解文についての雑考》[43]、《唐代解文初探—敦煌吐魯番文書を中心に—》[44]等,分別對吐魯番出土唐代“牒”“關”“帖”“狀”“牓”“解”等行政文書進行了復原整理和研究,大大深化了對唐代行政文書的認識。黃正建《唐代法律用語中的“款”和“辯”——以〈天圣令〉與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45]從法律角度對唐代“辭”“款”“辯”等訴訟行政文書進行了整理研究。
均田制長期是唐史研究的重點問題,吐魯番出土唐代戶籍和給授田文書很早就引起中外學者的關注。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宋家鈺《唐朝戶籍法與均田制研究》[46]、張榮強《漢唐籍帳制度研究》[47]等都是這方面的代表性論著。唐長孺《唐西州諸鄉戶口帳試釋》[48]較早對唐滅高昌之初的諸鄉戶口帳進行整理與考釋。朱雷《唐代“點籍樣”制度初探——吐魯番、敦煌兩地出土“點籍樣”文書的考察》[49]、《唐代“手實”制度雜識——唐代籍帳制度考察》[50]以及《唐代“鄉帳”與“計帳”制度初探——吐魯番出土唐代“鄉帳”文書復原研究》[51]等系列論文,對唐代西州戶籍進行復原研究,把相關問題的研究引向深入。張榮強《〈新唐書·食貨志〉所載“手實”、“鄉帳(計帳)”關系考》[52]、楊際平《論唐代手實、戶籍、計帳三者的關系》[53]分別對唐代手實、戶籍、計帳三者之間的關系做了討論,但在手實是一年一造還是三年一造問題上目前尚無定論。
孟憲實《吐魯番新發現的〈唐龍朔二年西州高昌縣思恩寺僧籍〉》[54]、《新出唐代寺院手實研究》[55]整理介紹了吐魯番新出唐代寺院手實和僧籍,這些是研究唐代籍帳制度珍貴的新資料,從側面為唐代戶籍制度提供新的視角。文欣《唐代差科簿制作過程——從阿斯塔那61號墓所出役制文書談起》[56]探討了唐代差科簿的制作過程,頗有新意。
除戶口、均田籍帳外,吐魯番文書中還有不少關于征納稅錢、糧倉給糧的帳簿。陳國燦《從吐魯番出土的“質庫帳”看唐代的質庫制度》[57]系統整理吐魯番阿斯塔那206號墓“質庫帳歷”,深入探討了唐代質庫制度,并糾正了此前仁井田陞對當票(帖子)的誤判。凍國棟《吐魯番所出〈唐勒依限征納稅錢文書〉跋》[58]考證出唐代戶稅之征至遲在開元末天寶初就已實施。丁俊《從新出吐魯番文書看唐前期的勾征》[59]利用新出帳簿討論唐代勾征問題。程喜霖《試釋唐蘇海愿等家口給糧帳》[60]對阿斯塔那91號墓所出蘇海愿等10件給糧帳進行研究,認為蘇海愿等人屬于官戶、雜戶,故由官府給糧。劉安志《唐初西州的人口遷移》[61]則認為,蘇海愿等人多是雍州一帶的民戶,貞觀末被唐朝政府遷到西州。
驛館是客使往來和商旅交通的中轉站,也是大量產生帳簿的地方。孫曉林《試探唐代前期西州長行坊制度》[62]、《關于唐前期西州設“館”的考察》[63],荒川正晴《唐河西以西の伝馬坊と長行坊》[64]、《西域出土文書に見える函馬について(上)(下)》[65],陳國燦《唐西州蒲昌府防區內的鎮戍與館驛》[66]分別對西州館驛、函馬、長行坊及相關道路進行了探研。朱雷《吐魯番出土天寶年間馬料文卷中所見封常清之北庭行》[67]利用吐魯番出土西州沿途驛館迎送封常清所用馬料帳,細致地考察了封常清的行程。
貞觀十四年,唐太宗平定高昌后,遣兵戍守,在西域設置眾多鎮、戍,并推行府兵之制。孫繼民《敦煌吐魯番所出唐代軍事文書初探》[68]對吐魯番出土與唐代府兵、兵募、健兒、子弟、行軍、軍鎮有關的文書進行了系統整理與研究,有力推動了唐代軍事史與兵制史的研究。吳震《唐開元三年〈西州營名笈〉初探》[69]首次整理并介紹吐魯番所出唐開元三年“西州營”文書,認為是“西州營名笈”。菊池英夫《新出吐魯番唐代軍制関系文書試釈—『開元三年四月西州營諸隊火別請受馬料帳』について—》[70]不同意吳震的觀點,認為是西州營諸隊火別主受馬料的文書。朱雷《唐開元二年西州府兵——“西州營”赴隴西御吐蕃始末》[71]據文書進一步揭示了唐開元二年西州府兵赴隴西抵御吐蕃之始末。程喜霖《漢唐烽堠制度研究》[72]對吐魯番出土烽堠文書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整理與研究。
官府帳簿文書數量在吐魯番文書中占有很大比重,前人做了大量的整理和研究工作。前面所述,僅舉其大概,還有不少疏漏。毋庸諱言,盡管學界已取得相當的成果,但是存在的問題也比較明顯。其一,既有成果多集中于對戶籍、田畝帳、鄉帳等國家正籍進行研究。對本書所要討論的帳簿文書相關研究較為薄弱。其二,學界對帳簿文書的研究比較零散,朱雷、裴成國、荒川正晴等先生較早關注各類帳簿文書,但是沒有對其進行整體性研究,不少帳簿文書沒有得到充分利用。其三,對于近年新獲文書,學界多采取一邊整理文書一邊撰寫學術論文的模式,雖然可以更快地展示最新成果,但導致研究發表時間較為匆忙,一些問題未能獲得充分討論。其四,敦煌吐魯番學研究對象特殊,需要一定的專業知識,普通古代史學者往往望而卻步,研究群體狹窄,成果學術影響力有限。
當然,吐魯番官府帳簿研究出現一些不足,與文書本身殘缺嚴重、識讀困難、研究難度大有很大關系。如何準確解讀這些帳簿文書,深入發掘其背后的重要歷史問題,正是本書努力的研究方向。
四 研究思路與研究方法
如何利用吐魯番籍帳文書進行學術研究,學界已積累了不少方法、范式。池田溫、朱雷、王素等前輩利用戶籍研究兩晉戶調制及唐代均田制、府兵制等,在思路和方法上對本書都有很大啟發。毫無疑問,對吐魯番官府帳簿文書的系統研究,可以深化對中國中古歷史的研究與認識。在如何處理吐魯番文書研究與魏晉隋唐史之間的關系問題上,學術界大體上存在三種不同的傾向:第一種視吐魯番學為獨立的學科,專門對吐魯番文書進行研究,可稱之為純粹的吐魯番文書研究;第二種將吐魯番文書研究置于魏晉隋唐史知識背景之下,可稱之為魏晉隋唐史背景下的吐魯番文書研究;第三種是把吐魯番文書作為一種歷史資料,用之解決魏晉隋唐史的問題,可稱之為利用吐魯番文書作為史料的魏晉隋唐史研究。三種傾向各有一定的合理性,也都有各自的研究盲區。本書盡量做到吐魯番文書整理研究與中古經濟史、政治史研究的有機統一,既涉及文書的綴合、整理,同時努力利用帳簿文書探討中國古代歷史發展的軌跡。
本書以專題研究為主,運用的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
(1)文書整理與文書研究相結合。因帳簿文書由紙制品揭剝而來,雖然時有殘缺,但往往可以拼合。部分帳簿文書在文書綴合、文字識讀、性質判斷等方面都有進一步商討的余地。
(2)比較的研究方法。歷史發展具有延續性,吐魯番所出唐代西州文書縱向可以同十六國、高昌時期的文書相比較,橫向可以同敦煌文書及內地相關史料相比較。
(3)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是唐長孺先生所倡導的治史方法。吐魯番文書多有不同程度的殘缺,除了大膽的假設外,更需細致、縝密的考辨,應做到文書解讀與歷史邏輯保持一致,不故作驚人之語,力求最大限度地還原歷史真貌。
(4)考古學、社會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吐魯番學是一門綜合性學科,研究過程中還需要利用建立數據模型、進行統計分析等相關學科的研究方法。
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內容包羅萬象,戶籍帳、田畝帳等前人已有充分的討論。本書并非綜述前人成說的教材,為避免重復勞動,主要圍繞研究較少或尚有余意的雜帳名簿進行專題性探討。這是一種聚點成面、積沙成塔的學術研究范式。毋庸諱言,本書討論的帳簿文書種類較為有限,若干釋讀僅屬個人淺見,未為確論,相信隨著考古發掘的進一步展開,會有更多富有價值的文書陸續公布于世,相關研究必然會更為深入。
五 主要內容與核心觀點
西域地區歷來為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區域,中原王朝所置治理機構如漢代之西域都護府、唐代之安西都護府等,往往帶有一定的鎮撫和羈縻性質。但是,我們要認識到,在經略西域的過程中,吐魯番等條件成熟的地區長期推行與內地一致的郡縣制,這是我們探討歷代邊疆治理得失必須關注的問題。
郡縣制在吐魯番地區的正式推行,肇始于十六國時期,至高昌國時基本穩固下來,唐代直接被納入國家州縣體系,前后約400年的時間。吐魯番出土官府帳簿文書是我們追溯中古時期邊疆治理實際情況的主要途徑。既然該地區郡縣制是與內地一致的行政管理體制,而內地缺乏如此豐富的紙本原始文獻,那么我們以吐魯番地區為樣本探討中國古代歷史發展軌跡就具備了邏輯上的可行性。
本書第一章“北涼《計貲出獻絲帳》《計口出絲帳》研究”,在裴成國、楊際平等先生的基礎上,利用吐魯番所出北涼《計貲出獻絲帳》等帳簿,討論沮渠氏北涼流亡政權統治時期的賦稅制度,指出其基本賦稅制度為魏晉時期的戶調制。第二章“闞氏高昌雜差科帳研究”,主要研究吐魯番洋海一號墓出土的一組闞氏高昌永康年間供物、差役帳,指出該帳簿為供應焉耆王而臨時差派的雜差科。第三章“闞氏高昌某郡綵毯帳研究”,集中討論洋海同墓出土的《闞氏高昌某郡綵毯等帳》,認為闞氏高昌控制了一批負責織造的手工業戶口,綵毯帳等正是這批特殊戶口織造綵毯等留下的帳簿。根據前三章的論述,筆者認為高昌郡和高昌國時期,吐魯番地區和內地郡縣情況大體一致,普通民眾面臨繁重的賦役剝削,而且同樣存在勞動者身份“卑微化”等時代特征。
需要補充的是,長期統治高昌近140年的麹氏高昌國,其帳簿文書本書并沒有專章論及。麹氏高昌官府帳簿文書近年刊布較少,此前唐長孺、朱雷、凍國棟等先生已有精深的研究。例如,關于麹氏高昌的役制問題,凍國棟先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一文明確指出,其制“遠因漢晉,近同魏周”,同時保留一定的地方特色。[73]本書對闞氏高昌差科的討論,只是對前輩的繼承和模仿而已。正因為麹氏高昌官府帳簿,無新資料可用,無新觀點可陳,目前只能付之闕如,此可謂一大憾事。
唐平麹氏高昌后,于其地設置西州。西州是國家正州,此地出土的官府雜帳名簿等是我們研究唐代基層組織運作的一手資料。本書第四章“唐代西州高昌縣更簿、直簿研究”指出阿斯塔那385號墓和398號墓出土的唐代更簿,是高昌縣諸鄉里正在縣衙造籍晚上輪流宿直時所用名簿,性質上屬于官府中行用的直簿。第五章“唐代西州鵒鎮烽鋪文書研究”則用個案研究的方式,對阿拉溝遺址所出
鵒鎮文書重新綴合,并在此基礎上探討
鵒鎮武器庫、糧倉等設施,以及當鎮烽鋪分布和戍卒營田等問題。這些帳簿名籍是唐代有效管轄西域的有力證據。
開元、天寶時期,行用百年的均田制、府兵制等積弊叢生,西州處于統治鏈條相對薄弱的邊遠地帶,政治危機和應對措施都比內地來得更早。使職差遣制與宦官監軍制這些中晚唐普遍推行的政治制度在官府帳簿文書中已有突出體現。第六章“唐代北庭月料、程料、客使停料錢抄文書研究”,利用一組自北庭流入吐魯番地區的領料錢抄文書,對各種“使”支領的月料、程料、停料等料錢進行量化分析。第七章“唐代西州驛館文書所見宦官諸使”,搜集驛館帳簿中宦官出使西域,充當市馬使、宣慰使、送旌節使、押兵弩甲仗使等使職的記載,討論這一變化的歷史必然性。
從本質上說,本書是一部利用吐魯番出土各類官府雜帳名簿文書,探討中古時期郡縣制在吐魯番地區推行情況,并以此為基礎,對中古中國社會發展軌跡進行思考的學術專著。相關章節的研究充分證明,十六國時期前涼在吐魯番地區設置高昌郡之后,國家對邊疆地區的治理能力較兩漢時代有了質的提升。此后近400年的時間里,吐魯番地區奉行郡縣制,雖然保留了部分地方特色,但在政治、經濟等方面與內地大體同步,二者已密不可分。不僅如此,吐魯番地區對內地的政治進程也有一定的反作用力。藩鎮制度、使職差遣制、宦官監軍制等唐代重大制度變革都濫觴于此。
[1] 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概観·録文』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中譯本見《中國古代籍帳研究》,龔澤銑譯,中華書局1984年版。
[2] 王素:《高昌史稿·統治編》,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3] 張宇:《吐魯番文書所見唐西州“城主”考》,《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
[4] 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5] 小田義久『大谷文書集成』(1—4)、法蔵館、1984、1991、2003、2011。
[6] 陳國燦、劉永增編:《日本寧樂美術館藏吐魯番文書》,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
[7] 陳國燦:《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8] 榮新江、李肖、孟憲實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獻》,中華書局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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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沙知、吳芳思編:《斯坦因第三次中亞考古所獲漢文文獻(非佛經部分)》,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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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白須浄眞「麹氏高昌國における上奏文書試釋―民部·兵部·都官·屯田等諸官司上奏文書の検討―」『東洋史苑』第23號、1984。
[13] 柳洪亮:《高昌郡官府文書中所見十六國時期郡府官僚機構的運行機制》,《文史》第43輯,中華書局1997年版。
[14] 王素:《吐魯番出土沮渠氏北涼真興年間“畫可”文書初探》,《華學》第4輯,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版。
[15] 關尾史郎「出土文書と社會·行政『五胡』時代、高昌郡文書の基礎的考察―兵曹関系文書の検討を中心として—」土肥義和編『敦煌·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の新研究』東洋文庫、2013。
[16] 王素「高昌王令形式總論」土肥義和·気賀澤保規編『敦煌·吐魯番文書の世界とその時代』東洋文庫、2017。
[17] 朱雷:《吐魯番出土北涼貲簿考釋》,《武漢大學學報》1980年第4期。
[18] 朱雷:《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所見的北涼“按貲配生馬”制度》,《文物》1983年第1期。
[19] 裴成國:《吐魯番新出北涼計貲、計口出絲帳研究》,《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4期。
[20] 楊際平:《談北涼時期高昌郡的計貲、計口出糸與計貲配養馬》,《西北師大學報》2014年第2期。
[21] 關尾史郎「『貲簿』の周邊—北涼時代の簿籍と稅制—」土肥義和·気賀澤保規編『敦煌·吐魯番文書の世界とそ時代』東洋文庫、2017。
[22] 張榮強:《〈前秦建元籍〉與漢唐間籍帳制度的變化》,《歷史研究》2009年第3期。
[23] 裴成國:《吐魯番新出一組闞氏高昌時期供物、差役帳》,《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2輯,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24] 裴成國:《〈高昌主簿張綰等傳供帳〉再研究——兼論闞氏高昌國時期的客使接待制度》,《西域研究》2013年第4期。
[25] 朱雷:《麹氏高昌王國的“稱價錢”——麹朝稅制零拾》,《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4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82年版。
[26] 盧向前:《論麹氏高昌臧錢——67TAM84∶20號文書解讀》,《北京大學學報》1991年第5期。
[27] 陳仲安:《試釋高昌王國文書中之“劑”字——麹朝稅制管窺》,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28] 陳國燦:《對高昌國某寺全年月用帳的計量分析——兼析高昌國的租稅制度》,《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29] 凍國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敦煌學輯刊》1990年第1期。
[30] 孫振玉:《試析麹氏高昌王國對葡萄種植經濟以及租酒的經營管理》,《吐魯番學研究專輯》,敦煌吐魯番學新疆研究資料中心,1990年。
[31] 衛斯:《關于吐魯番出土文書〈租酒帳〉之解讀與“姓”字考》,《西域研究》2003年第2期。
[32] 陳習剛:《吐魯番所出〈高昌張武順等葡萄畝數及租酒帳〉再探討》,《吐魯番學研究》2015年第1期。
[33] 裴成國:《〈高昌張武順等葡萄畝數及租酒帳〉再研究》,《吐魯番與絲綢之路經濟帶高峰論壇暨第五屆吐魯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34] 町田隆吉「麹氏高昌國時代寺院支出簿の基礎的考察」土肥義和編『敦煌·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の新研究』東洋文庫、2013。
[35] 陳國燦:《對高昌國某寺全年月用帳的計量分析——兼析高昌國的租稅制度》,《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9、10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
[36] 吳震:《吐魯番出土高昌某寺月用斛斗帳歷淺說》,《文物》1989年第11期。
[37] 盧向前:《牒式及其處理程式的探討——唐公式文研究》,載《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3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38] 赤木祟敏「唐代前半期の地方文書行政—トゥルフアン文書の検討を通じて—」『史學雑誌』第117編第11號、2008。中譯文名《唐代前半期的地方公文體制——以吐魯番文書為中心》,載《文書·政令·信息溝通:以唐宋時期為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39] 雷聞:《關文與唐代地方政府內部的行政運作——以新獲吐魯番文書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4期。
[40] 雷聞:《唐代帖文的形態與運作》,《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
[41] 雷聞:《牓文與唐代政令的傳布》,《唐研究》第19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42] 吳麗娛:《從敦煌吐魯番文書看唐代地方機構行用的狀》,《中華文史論叢》2010年第2期。
[43] 劉安志「吐魯番出土唐代解文についての雑考」荒川正晴·柴田幹夫編『シルクロードと近代日本の邂逅:西域古代資料と日本近代仏教』勉誠出版社、2016。
[44] 劉安志「唐代解文初探—敦煌吐魯番文書を中心に—」土肥義和·気賀澤保規編『敦煌·吐魯番文書の世界とその時代』汲古書院、2017。
[45] 黃正建:《唐代法律用語中的“款”和“辯”——以〈天圣令〉與吐魯番出土文書為中心》,《文史》2013年第1期。
[46] 宋家鈺:《唐朝戶籍法與均田制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47] 張榮強:《漢唐籍帳制度研究》,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48] 唐長孺:《唐西州諸鄉戶口帳試釋》,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
[49] 朱雷:《唐代“點籍樣”制度初探——吐魯番、敦煌兩地出土“點籍樣”文書的考察》,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50] 朱雷:《唐代“手實”制度雜識——唐代籍帳制度考察》,載《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51] 朱雷:《唐代“鄉帳”與“計帳”制度初探——吐魯番出土唐代“鄉帳”文書復原研究》,載《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52] 張榮強:《〈新唐書·食貨志〉所載“手實”、“鄉帳(計帳)”關系考》,《史學史研究》2009年第4期。
[53] 楊際平:《論唐代手實、戶籍、計帳三者的關系》,《中國經濟史研究》2014年第3期。
[54] 孟憲實:《吐魯番新發現的〈唐龍朔二年西州高昌縣思恩寺僧籍〉》,《文物》2007年第2期。
[55] 孟憲實:《新出唐代寺院手實研究》,《歷史研究》2009年第5期。
[56] 文欣:《唐代差科簿制作過程——從阿斯塔那61號墓所出役制文書談起》,《歷史研究》2007年第2期。
[57] 陳國燦:《從吐魯番出土的“質庫帳”看唐代的質庫制度》,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
[58] 凍國棟:《吐魯番所出〈唐勒依限征納稅錢文書〉跋》,《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8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59] 丁俊:《從新出吐魯番文書看唐前期的勾征》,《西域歷史語言研究集刊》第2輯,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60] 程喜霖:《試釋唐蘇海愿等家口給糧帳》,《敦煌學輯刊》1985年第2期。
[61] 劉安志:《唐初西州的人口遷移》,《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3期。
[62] 孫曉林:《試探唐代前期西州長行坊制度》,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二編》,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63] 孫曉林:《關于唐前期西州設“館”的考察》,《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1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64] 荒川正晴「唐河西以西の伝馬坊と長行坊」『東洋學報』第70巻第3、4號、1989。
[65] 荒川正晴「西域出土文書に見える函馬について(上)(下)」『吐魯番出土文物研究會會報』第40、41號、1990。
[66] 陳國燦:《唐西州蒲昌府防區內的鎮戍與館驛》,《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7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
[67] 朱雷:《吐魯番出土天寶年間馬料文卷中所見封常清之北庭行》,《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5輯,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68] 孫繼民:《敦煌吐魯番所出唐代軍事文書初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69] 吳震:《唐開元三年〈西州營名笈〉初探》,《文物》1973年第10期。
[70] 菊池英夫「新出吐魯番唐代軍制関系文書試釈—『開元三年四月西州營諸隊火別請受馬料帳』について—」『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紀要』第27巻第1號、1979。
[71] 朱雷:《唐開元二年西州府兵——“西州營”赴隴西御吐蕃始末》,《敦煌學輯刊》1985年第2期。
[72] 程喜霖:《漢唐烽堠制度研究》,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
[73] 凍國棟:《麹氏高昌役制研究》,《敦煌學輯刊》1990年第1期;另收入氏著《中國中古經濟與社會史論稿》,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4—1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