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近代德國哲學的隱秘基因(代序)
- 耶可比的直接性哲學
- 劉偉冬
- 3887字
- 2025-04-07 14:34:34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趙林
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以批判宗教專制和君主專制,倡導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而著稱。伏爾泰、狄德羅、霍爾巴赫等啟蒙思想家大聲疾呼要把一切事物、包括基督教信仰的上帝都拉到理性的法庭面前來接受審判,理性成為高踞于一切傳統價值之上的絕對權威,成為啟蒙時代的新上帝。然而,在法國啟蒙陣營中出現了一位乖戾的反潮流者,這就是讓-雅克·盧梭。這位心靈敏感、富有激情的思想怪杰以良心和情感為旗幟,把矛頭直接對準了被伏爾泰們奉若神明的理性,并且通過《愛彌兒》《新愛洛依絲》等著作奠定了浪漫主義的思想根基。
法國啟蒙運動在實踐上的重要后果就是引發了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按照托克維爾的看法,法國大革命完全是從啟蒙哲學家們的抽象的和普遍性的理性理想中衍生出來的[1]。這種抽象的理性理想不僅釀成了法國大革命的政治暴戾,而且也導致了激進的革命者對宗教信仰的根本顛覆,從而使無神論或自然信仰(如羅伯斯庇爾創建的“太上主宰”崇拜)從“百科全書派”的哲學理想變成了法蘭西共和國的社會現實。然而,隨著大革命狂潮的逐漸平息,在拿破侖帝國以及稍后的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傳統的宗教信仰(在法國主要表現為天主教)又隨著傳統政治體制的重建而得以復興。于是,在18世紀末葉和19世紀初期,一種經歷了政治偏激和宗教迷惘之后的文化保守氛圍又從法蘭西彌漫開來,從而形成了風靡西歐的浪漫主義思潮。
與充滿了典雅情調和刻板規范的古典主義相比,浪漫主義固然有許多不同特征,但是其最主要的兩個精神特點就是理性恨和現實恨,即用情感或信仰對抗理性,用往昔或未來超越現實。這股具有濃郁的鄉愁情調的浪漫主義思潮,尤其對于仍然處在封建保守狀態中的德意志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與開放時尚的法蘭西不同,德意志一向以落后保守而著稱。雖然從18世紀中葉開始,普魯士王國(當時德意志最大的邦國之一)的腓特烈大帝就對法國啟蒙思想大加贊賞(他曾經把伏爾泰、拉美特利等法國思想家聘請到柏林宮廷中好生供奉),但是在這個路德教信仰傳統根深蒂固的國度,一切對理性的推崇都必須限制在一定的思想范圍內。因此,與法國啟蒙思想家劍走偏鋒的極端做法——表現為驚世駭俗的無神論和唯物主義——不同,德國啟蒙思想家始終未能越出基督教信仰和唯心主義的基本藩籬。無論是康德希望在理性與信仰之間劃定涇渭分明的界線,還是哈曼、赫爾德等人試圖在理性之外重振信仰的感召,或者黑格爾力圖用辯證方式把理性與信仰統一起來,所有這些理論嘗試都是想在新興的理性與傳統的信仰之間建立一種和諧關系,從而將德意志民族的文化傳統與英、法開創的普世精神更好地結合起來。
由盧梭開啟的浪漫主義思潮,不僅影響了歌德的少年維特和席勒的強盜卡爾,影響了德國的“狂飆突進”運動,而且以一種更加深沉雋永的方式影響了德國的哲學和神學,從而激發了從哈曼、赫爾德一直到謝林、施萊爾馬赫等一大批重要思想家,而耶可比就是其中之一。
長期以來,由于意識形態和學術傳統等方面的原因,中國的西方哲學界一直比較重視從康德到黑格爾、費爾巴哈的德國古典哲學,以便接引到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改革開放以后,國內的德國哲學研究重心又從康德直接跳到胡塞爾、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人。這是一條偏重于理性思辨和邏輯演繹的思想脈絡(海德格爾略有不同),這條理性主義的思想脈絡構成了德國近現代哲學的精神主脈和顯性形態。但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還有另一條重要的隱性思想脈絡,那就是濫觴于艾克哈特大師和馬丁·路德的敬虔主義神學傳統,在啟蒙時代表現為浪漫主義哲學(或神學),并且一直傳承到齊克果和尼采的信仰主義、情感主義和意志主義的思想脈絡。在這條與理性主義相反相成的思想脈絡中,那些生活在18世紀下半葉到19世紀初期的哲學家們,如哈曼、赫爾德、耶可比等,構成了解開德意志民族精神和意識形態的一把不可或缺的鑰匙。自覺的德意志民族精神尤其是德國哲學,最初發軔于路德的“因信稱義”思想,而真正成熟是在群星燦爛的啟蒙時代。那個時代不僅涌現出萊辛、康德、門德爾松等深受英、法啟蒙思想影響的理性主義者,而且也產生了更加接地氣的哈曼、赫爾德、耶可比等神秘主義者。正是這些“真正德意志氣派”的哲學家,他們立足于深厚的德國文化土壤而大力弘揚的信仰、生命、愛等思想,與康德刻意彰顯的理性、邏輯、范疇等概念共同構成了德國哲學的重要精神內涵,構成了最本源的“存在”和最終極的“真理”的必要環節。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在中國的德國哲學研究領域,對于這些更加具有“德國特色”的思想家的深入探討仍然付之闕如(康德如同前一個時代的萊布尼茨一樣,都是更加具有“世界精神”而非“德國特色”的哲學家)。以本人所在的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外國哲學專業為例,每年以康德的知識論、道德哲學或宗教哲學為論域的博士論文和碩士論文不勝枚舉(盡管許多選題都是不斷地被重復論述),但是大多數熱衷康德的研究生甚至連哈曼、耶可比等人的名字都非常陌生,更遑論了解其哲學思想了。這種偏頗的情況不僅存在于初出茅廬的研究生中,即使在學有所成的專家學者中,對于近代德國哲學的這條隱性思想脈絡也多有忽略。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劉偉冬博士的《耶可比的直接性哲學》一書方顯示出其重要的學術意義。
康德是德國啟蒙運動的精神巨擘,他的批判哲學代表著德國啟蒙思想的最高峰。康德非常精辟地確定了理性的功能、范圍和限制,但是康德對理性的批判仍然是在理性的限度內進行的,他始終未能跳出理性本身的藩籬。而耶可比恰恰就是在康德的批判哲學停止的地方開始了他的哲學批判。從康德對現象世界的知性反思轉向對本體世界的神秘直觀,從康德對終極實在(自在之物、最高本質、絕對真理等)的虛無態度轉向對上帝的確定信仰,從理性主義的間接知識轉向神秘主義的直接知識,這就是耶可比對康德的超越之處。這種超越看起來似乎是對英、法啟蒙理性的一種倒退,但是它卻代表著一種辯證的深入,以某種反題的形式呼喚著黑格爾的更高的合題階段(黑格爾關于絕對精神的絕對知識正是對間接知識和直接知識的辯證統一)。畢竟,對于深受路德信仰精神熏陶的德國人來說,知性并不是也不可能是終極性的根據,陰郁而深刻的德國人決不會像明朗而淺薄的法國人那樣滿足于凌空狂舞的理性(實際上是一種知性意義上的“理性”),他們一定要走向“更高的理性”。在知性束手無策的地方,信仰或直覺就會躍然而出,而這種信仰或直覺就被耶可比稱作“更高的理性”。
康德一輩子都在北方寒冷的波羅的海小城哥尼斯堡進行他的哲學批判,像一個精神世界的赫拉克勒斯一樣揮舞著理性的大棒孤軍奮戰。而在南方的薩克森以及施瓦本地區(這是德國神秘主義的發源地),一批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和反啟蒙思想家正是茁壯成長,正是他們通過激烈的思想論爭把德國啟蒙運動推向了高潮。1781年,57歲的康德發表了他的成名作《純粹理性批判》,宣告了德國哲學的輝煌時代的來臨。此后一直到18世紀末,在德國思想界可以與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以及稍后的《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的問世相提并論的重大哲學事件,就是耶可比在1785年公開掀起的泛神論之爭。這場思想大討論源于兩年前耶可比與門德爾松之間的私人通信,問題的焦點是關于已經去世的德國偉大思想家萊辛——他逝于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出版的當年,當時他在德國思想界的名氣遠遠超過了康德——是不是一個斯賓諾莎主義者?在這個問題背后還有一個更加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到底是不是無神論?但是這場大討論的真正的哲學實質,就是理性與信仰的關系問題:理性能否包容、涵攝信仰?抑或信仰是比理性更高的精神稟賦?當時德國幾乎所有的重要思想家(包括已經聲名鵲起的歌德)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這場泛神論之爭,甚至連遠在哥尼斯堡的康德也通過信件往來或論文發表而介入其中。
這場討論是由耶可比發起的,由此也開啟了耶可比的哲學批判歷程,從最初對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和宿命論的批判,到對康德的哲學批判和虛無主義的批判,再到稍后對謝林的同一哲學和無人格上帝的批判,最后甚至還一度把矛頭對準了黑格爾的理性神學。正是通過對一系列所謂“間接性哲學”的批判,耶可比在“更高的理性”“信仰”“直覺”“生命”“愛”等觀念的基礎上建立了他的“直接性哲學”。另一方面,耶可比的這些浪漫主義的哲學術語也深深地影響了德國的反啟蒙運動、謝林的理智直觀、黑格爾的早期神學思想、施萊爾馬赫的絕對依賴感,以及齊克果的精神“跳躍”概念。可以說,耶可比的浪漫主義或神秘主義“直接性哲學”的隱秘影響,與康德為代表的理性主義“間接性哲學”的顯性影響非常復雜地糾結在一起,共同構成了18~19世紀德國哲學和神學的思想基因。
由于深切感受到近代德國哲學的這條隱性思想脈絡的重要性,而自己又苦于年邁體衰,力不從心,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鼓勵自己的博士研究生們繞開康德、黑格爾等熱門人物,去研究那些被忽略了的浪漫主義思想家。近十年來,已經先后有陳艷波博士(現為貴州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和洪樓博士(現為廈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分別完成了關于赫爾德哲學思想和哈曼哲學思想的博士論文;而德國啟蒙時期浪漫主義三劍客中的最后一位——弗里德里希·海因里希·耶可比,也終于被我的另一位博士生劉偉冬確定為研究對象,經過攻博期間四年的刻苦鉆研和其后四年的精雕細鏤,鍥而不舍的劉偉冬博士(現為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終于將這部《耶可比的直接性哲學》呈現在國內的哲學研究者面前[2]。
我相信,如果研究者們能夠把耶可比的直接性哲學放在德國啟蒙時代的特定文化背景中,結合馬丁·路德所開創的信仰主義傳統,再對照康德所主導的理性哲學圭臬,一定會從中獲得較大的思想啟迪。
2020年6月8日于武漢大學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