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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匠哲一如 體用不二

王少明

清華大學曾經的校長梅貽琦說過:“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在大學,最美麗的風景線是什么?不是鱗次櫛比的樓房,不是如詩如畫的園林,而是大師級的學者、思想者智慧的大腦和書房。在大學城星海音樂學院的校園里,我們常常能看見一位白發長者,身背雙肩包,拄著拐杖,在學生的擁簇下慢步前行。他雖腿腳不便,身軀佝僂,但其眼神像雄鷹般直視遠方,仿佛能夠洞穿目所能及的一切。他,就是星海音樂學院原院長、廣東省音樂家協會名譽主席、著名美學家、教育家、音樂學家趙宋光先生,一位被學界稱為具有傳奇性的人物。由于學術上的突出成就,他獲得“首屆楊蔭瀏音樂學術提名獎”和“第三屆廣東文藝終身成就獎”。

趙先生于1931年9月4日出生在浙江湖州,父母都畢業于南京金陵神學院。父親趙宗福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牧師,他潔身自好的習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趙宋光;母親章衛貞是松江教會學校的高才生,后在教會中學兼職教書。由于父母都受過新式教育、沐浴過新思想,所以有著新潮的家風,這讓趙先生那種天馬行空的創造力、想象力獲得了較好發展。在父母的影響下,幼年的趙先生接受了基督教信仰,直到17歲才發生改變。他10歲時開始接觸鋼琴,到高一時,就能嫻熟地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了。17歲時,趙先生開始廣泛閱讀馬克思主義哲學書籍,如毛澤東《辯證法唯物論提綱》、羅森塔爾的《唯物辯證法》以及艾思奇《大眾哲學》,這些促使他將樸素的宗教情感逐漸轉向了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他在18歲大學入學考試后,在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和北京大學哲學系中選擇了后者。他在哲學系接受了兩年專業的哲學訓練,并與后來成為著名哲學家的李澤厚結緣。在哲學系,李澤厚比他低一屆,但是兩人一見如故且私交甚密,約定每月一次一起討論一些哲學、美學問題。李澤厚對他這位師兄是充滿敬意的,認為趙先生在學者中是最聰明的人。

在北京大學就讀兩年后,趙先生先轉入燕京大學音樂系,后因全國院系調整,燕京大學撤銷,音樂系與中央音樂學院合并,他插班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并于1954年提前畢業,被委任為蘇聯來華專家阿拉波夫的隨堂翻譯并被其收為學生,后又被推薦到德國學習音響物理學。

趙先生有著西方哲學家懷特所說的刺猬和狐貍的特性。所謂刺猬,擅于以整體的視角把握世界,進行宏大敘事。而所謂狐貍,則擅于形成精準的分析體系,精細地解釋具體問題。他首提“匠哲精神”,主張體用不二,追求“形上”與“形下”的融通;他橫跨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思維科學和人文科學領域,是一位古希臘式“百科全書”般的學者。

趙先生在哲學領域,挖掘了馬克思主義隱義中工藝學的思想,認為工藝學是打開人類歷史發展的一把鑰匙,并宣稱自己“屬于馬克思主義隱義學派”。他更是以“丹頂鶴”為喻,提出“五體協翔”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構架,即將價值論喻為“丹頂鶴”頭部,人類學本體論喻為其身軀,自然本體論喻為其腿腳,駕馭論與認識論則喻為其雙翼。這一構架厘清了哲學領域各學派之間的關系,為中國式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建構提供了重要的啟示。針對人們在理解人的本質時的誤區,趙先生以前瞻性的視角,將人的本質提高到未來人的水平,即把人的本質看作是自由自覺的活動,這是符合馬克思主義關于人的本質的“隱義”的。他與李澤厚切磋并執筆的《論從猿到人的過渡期》,運用唯物史觀,在人類起源問題上,提出了“過渡時期”概念,即從過渡時期開始到過渡時期結束的整個過程。他認為勞動的本質是使用工具的活動,這是過渡期的開始;以制造工具為標志并形成語言,為從猿到人的過渡最終完成。這解決了有關人類起源的難題:究竟是勞動創造人,還是人創造勞動?

在美學領域,他提出了與審美相對應的“立美”的范疇,認為立美是中國傳統美學的應有之義,沒有立美,就沒有立德、立功和立言,立美是“三不朽”的前提。他認為,“立美”即建立或創造美的形式,是一個實踐的范疇;審美是指對美的東西接受、欣賞或應答,對丑的東西的拒斥,是一個認知范疇。這既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傳統美學,又彌補了西方美學中只談審美不談立美的人類學本體論的缺失。作為古典美學的、頗具創意的美學家,他第一次提出:“美,是自由運用客觀規律(真)以保證實現社會目的(善)的中介結構形式。”他把“中介結構”剖析為“能動側”與“外化側”兩大相互對應的方面,在著名美學家劉綱紀看來,這是很有創造性的,這比李澤厚將結構區分為“外在的即工藝—社會的結構面和內在的即文化—心理的結構面”要更為合理和深入。他還提出了以“立美”為核心的包括“臻美”“協美”“工藝學中介結構”“兩層兩側四方關系”“淀積”“境語”“態語”等一系列具有原創性的美學范疇和觀點,無論是對中國美學還是世界美學史都具有重要意義。

在音樂美學領域,趙先生的《論音樂的形象性》是中國當代音樂美學的基礎文獻。他從符號學的角度,提出了著名的“比擬說”,認為“音樂形象就是樂音的組織結構對現實生活的生動比擬”,深化了人們對音樂本質的認識。他還從邏輯判斷的所指和能指中,引申出音樂美學判斷的所喻和能喻。他認為音樂的符號功能主要是所喻和能喻,只有在極少的情況下使用所指和能指。他還從語言學的角度,正確區分了運用語言時的言語與音樂的關系。他注意到在音樂中把聲音作為直接表情因素來運用的藝術特征,充分重視對聲音的闡釋。這一點與20世紀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尤其是和企圖取代與替換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語音中心主義所倡導的“聲音至上”邏輯,有部分相似。把對聲音的強調和對聲音引發人的感性愉悅的重視提到了一定的高度,不僅可以依此追尋音樂意義的根源,而且可以通過相對純粹的感性直覺向元經驗狀態還原,更能夠把音樂藝術方式有別于別種藝術方式的特性顯現出來。因此,有必要通過對聲音的藝術學和美學研究,對聲音進行形而上學的追問。在音樂美學學科建設上,趙先生針對歐洲把音樂科學與技術理論割裂的傳統,提出了音樂社會學與工藝學的統一。

在教育學領域,他力推“立美教育”,對著名的教育家、美學家蔡元培先生的“美育代宗教”的思想有了新的突破。他認為美育不僅是審美教育,而且是“立美教育”,從而克服了傳統美育的跛足現象。他不僅從理論上建立了“綜合構建幼兒教學體系”,提出了“操作領先,言語鑲嵌”的立美教育原則,而且有大量成功的實踐,既培養出了幾位像鄭立中這樣國內外著名的數學家、科學家,還培養出了麥馥燕、黎詠文、劉達等一大批幼兒教育家。他的《論美育的功能》一文堪稱當代美育理論的經典,在教育學界和藝術學界影響彌足深遠。在童蒙教育上,他基于兒童階段發展的規律和特點,在數學、化學和音樂教育等不同領域提出了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論和實踐教學的體系建構設想,并力求讓這些設想變成可期的現實。在他就任星海音樂學院院長期間,他努力復興樂教傳統,提出了“移調”和“三軸協變唱名法”等具體的樂教方法。他還從綜合構建體系出發,提出了幼兒樂教的九大綜合構建法:以歌曲表演引路,接下來開展鍵盤認知、唱名、節奏詞、五線譜認知游戲活動、音樂欣賞、二部合唱、器樂演奏和講音樂故事等步驟。在民族音樂形態學領域,他貢獻卓著。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他相繼獨立設計、創制“律呂式鋼琴鍵盤”和創立“五度相生調式體系”,建立了有別于歐洲大小調體系的中華民族音樂調式體系。1964年,他出版了《論五度相生調式體系》,并于2019年重新修訂后再版,這本專著被學術界認為具有學科理論的奠基性意義。他還親自為蒙古民歌編配了鋼琴伴奏《99首蒙古民歌精選》,當中的和聲運用既拓寬了西方傳統技法領域,又凸顯出蒙古民族的多聲部詞匯,使民族音樂的情懷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他創立“旋律結構分析的12維剖析法”,將傳統的曲式分析作了重新梳理,提出了作品分析的三個新范疇:音調、旋法、句法。他在律學領域,提出從平均律回歸自然律的途徑,即“自然歸屬樂律體系”,對人類歷史的多種樂律體系進行了梳理,為從事傳統樂律學研究的后人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并培養了烏蘭杰、李玫、張天彤、魏琳琳、楊玉成等一批著名的民族音樂學家。在和聲領域,他提出了可以容納非和諧關系的和聲學,融合了功能性和聲理論與無調性理論,并以此體系用于實際教學中,培養了葉小鋼、郭文景、張小夫、劉索拉、譚盾、王小玲、李方、劉彤文等一批杰出的作曲及技術理論人才。在2019年,快九旬的趙先生成功申報國家藝術基金“民族音樂形態研究人才培養”項目,在星海音樂學院音樂研究院的支持下,請來全國重量級的專家授課,為全國音樂院校和研究機構培養了40多名精英人才。

在民族音樂文化研究領域,趙先生積極推進各種研究活動,高屋建瓴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和觀點。他與著名音樂家金湘、喬建中、謝嘉幸等高舉“新世紀中華樂派”的大旗,以振興民族音樂文化為己任,提出了建設“中華樂派”的四大支柱:作品、表演、教育傳承與研究的思想,其核心思想是“回歸自然”。在擔任廣東音樂家協會主席期間,他策劃、主持了第一次在國內舉辦的大型國際傳統音樂學術研討會,推動了中外音樂界的交流;他還邀請粵樂學者型演奏家余其偉,著名民族音樂學家林凌風、費師遜、馮明洋,著名音樂美學家、心理學家羅小平教授等,發起組建了“音樂文化學術論壇”。在粵樂、潮樂、漢樂、越歌的學術研討中,眾學者構建起嶺南音樂文化大廈四大支柱。后來,青年學者型演奏家陳浚輝,在四大支柱成果的基礎上,將研討范圍擴大到嶺南音樂家與作品研究,為大廈增添了第五大支柱。隨后,2017年,在著名音樂理論家田青先生等專家的提議下,星海音樂學院成立了“趙宋光學術思想研究中心”,在筆者的主持下連續舉辦了八次南國蘭亭雅集“與趙宋光對話”四季論壇及一系列學術活動,將“音樂文化學術論壇”精神不斷深化、擴大化。

2001年趙先生七十華誕時,在羅小平教授的努力下,花城出版社出版了《趙宋光文集》(第一、二卷),該文集集中了他在各個學科領域中的成果,堪稱經典之作。2019年,他在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了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專著——《中國民族音樂形態研究與闡釋》,集中了他在民族音樂形態學研究方面的成果,被民族音樂學界奉為圭臬。

最后特別要提的是趙先生的黃河情結。他先后兩次考察黃河,黃河河岸不斷崩塌的景象讓他倍感煎熬,治理黃河便成為他心中的一個揮之不去的情結。他提出了“雙主槽概念”以治理黃河。其論文《黃河河套雙主槽綠化工程芻議》發表后,入選國家治理黃河的備選方案,還在《科學中國人》雜志評獎中榮獲一等獎。

趙先生曾以鷹、榕與火自喻。他是空中的鷹,以其“探設”的方法和思想為利爪抓取現象背后的本質;他是一棵榕樹,垂下無數的根深深地扎入民族土壤中;他是耀世的孤火,為民族和世界音樂藝術的發展帶來別樣的光明。他是詩人,骨子里非常浪漫;他是哲人,擅長理性的思辨與邏輯的建構;他是有科學頭腦的藝術家,通曉自然科學和技術多個領域,且有多項發明。極言之,他是一代不朽的“匠哲”、一個猜不透的“謎”!如果說當今之世,專家學者千千萬,那么,不可復制的趙宋光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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