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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國巴彥諾爾壁畫墓墓主人考本文撰寫過程中,得到蒙古國科學院歷史與考古研究所中世紀考古部研究員巴圖寶力道和筆者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李錦繡研究員的幫助,在此一并感謝。

徐弛

[提要]蒙古國巴彥諾爾壁畫墓是一座按唐墓規制建造的大型壁畫墓,由于沒有出土墓志,巴彥諾爾墓墓主人身份一直難以確定。墓中遺骸的最新檢測結果表明,原本認為是墓主的遺骸實為羊骨,墓主人沒有被安葬在墓中。筆者認為,巴彥諾爾墓墓主人可能是模仿突厥貴族,仿照突厥貴族葬俗將遺體另行埋葬。接下來通過勘音比對,筆者發現突厥語中“公?!焙汀捌凸獭弊x音相近,巴彥諾爾墓出土了多個印有牛的形象的金箔,暗示了墓主人為仆固部的一員。最后通過分析傳世文獻和考古材料,可知巴彥諾爾墓墓主人最有可能是第一任金微都督仆固歌濫拔延。

[關鍵詞]巴彥諾爾墓;仆固;突厥;歌濫拔延

巴彥諾爾墓位于蒙古國布爾干省巴彥諾爾蘇木東北的烏蘭克熱姆(Ulaan Kherem,Bayannuur Soum)。該墓葬是一座按唐墓規制建造的大型壁畫墓,墓內共發現唐代風格的壁畫40余幅、拜占庭金幣及仿制品40余枚及各式金銀器,但奇怪的是,該墓葬沒有發現墓志。[1]

2013年,巴彥諾爾壁畫墓(烏蘭克熱姆墓)和仆固乙突墓的考古報告發表,關于巴彥諾爾壁畫墓的研究也很快從多個角度展開。日本學者東潮首先在《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2013)一文中,對巴彥諾爾墓做了詳盡的研究。他首先從墓葬形制和壁畫題材出發,吸收中國學者對北朝至唐同類型壁畫墓的豐富研究成果,逐類分析了巴彥諾爾墓中的壁畫題材,認為該墓葬主人是接受唐朝冊封的突厥貴族,安北都護府轄下的都督,也可能是突厥貴族阿史那忠一族的成員。之后,他又撰寫《蒙古國境內的兩座突厥墓——烏蘭克熱姆墓和仆固乙突墓》(2015)一文,從兩座墓葬的等級和陵園、墓室結構入手,探討突厥到回紇時代陵園墓葬形制的變遷,并進一步縮小了巴彥諾爾墓墓主身份的范圍,認為該墓年代應該是唐朝設置瀚海都護的時期,墓主應該與瀚海都督府、安北都護府有關。耶申科的“Image of the Early Turks in Chinese Murals and Figurines from the Recently-Discovered Tombs in Mongolia”(2014)一文,分析了墓葬中的壁畫與陶俑,認為其中部分陶俑、壁畫中表現了早期突厥人形象。王國豪(Lyndon Arden Wang)在“Tang Governance and Administration in the Turkic Period”(2014)一文中指出,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是唐朝羈縻體制下的貴族,他們不僅擁有特權,還通過獲取外國物品以及建造唐式陵墓等行為,展示自己的權力和地位。林英、薩仁畢力格則有不同觀點,在《族屬與等級:蒙古國巴彥諾爾突厥壁畫墓初探》(2016)一文中,二位學者高屋建瓴地指出,大量錢幣仿制品的出現揭示出巴彥諾爾墓主人的貴族身份不夠顯赫,他在極力效仿可汗的威儀。李丹婕《初唐鐵勒酋長政治身份的多重表達》(2017)一文詳細梳理了巴彥諾爾墓的形制、壁畫、出土金器、明器以及金幣,她認為巴彥諾爾墓的主人既堅守了突厥的固有葬俗,又接納了唐式的墓葬形制,該墓的種種因素體現了墓主人的精心考量,目的是表現墓主的身份、權力和地位,進而強化本部族在漠北地區的權威。

巴彥諾爾壁畫墓和仆固乙突墓的墓主人均為火葬,俄國學者尼基塔·康斯坦丁諾夫等人的“A Review of Archaeological Monuments in the Russian Altai from the 4th-6th Century AD”(2018)一文研究了仆固乙突墓的葬俗,并總結了4—6 世紀突厥—阿爾泰考古遺跡的類型。他們認為,只有突厥貴族才用火葬,平民依然是土葬,很可能在這時,漠北已經出現了精英階層和平民的分化。

巴彥諾爾墓沒有出土墓志。關于此墓的族屬問題,在諸位學者間存在較多爭議。墓葬的發現者阿·敖其爾,以及最早較為全面研究該墓的東潮等人,根據死者為火葬等理由,認為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為突厥人,而林英、李丹婕、 Stark等學者經過更深入的研究,依據漢文史料以及附近的仆固乙突墓,判斷墓葬是墓主人接受唐制的結果,是唐朝在鐵勒故地建立“六府七州”體制以后的產物,但受突厥葬俗影響極大。巴彥諾爾墓墓主屬于鐵勒部落,已經成為大部分學者的共識。但是否有可能更進一步回答墓主人是誰呢?筆者根據文獻和最近的蒙古考察,對此問題提出一些新的看法。

一、巴彥諾爾墓性質的新定義——唐墓外殼下的鐵勒祭祀場所

2019年8月,筆者同蒙古國的考古學者,同時也是仆固乙突墓發掘者之一的巴圖寶力道一起,實地調查了巴彥諾爾墓、仆固乙突墓以及放置巴彥諾爾墓文物的哈拉和林博物館。在考察中巴圖寶力道告知,根據巴彥諾爾墓發掘者勒·額爾登寶力道的最新檢測結果,之前學者們在文章中提到的絲綢袋內墓主人火化后遺骸的骨殖,其實并非人骨,而是羊骨。無獨有偶,根據檢測,仆固乙突墓內的骨骸亦為羊骨。Батболд,Мартагдсан Пугу Аймаг,Улаанбаатар,2017,p.16.而骨骸和金制品用小木箱盛放,內置在木棺里,也絕非唐朝葬俗。那么,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是誰,他究竟埋在何處?為何在本應放置墓主人尸骸的地點放置了羊骨?

我們猜想,墓主死亡時間與葬禮時間相隔太遠,可能會導致遺骸不在墓室中。鐵勒人傳統葬俗為土葬?!端鍟よF勒傳》記載,“其俗大抵與突厥同,……死者埋殯之,此其異也?!?img alt="《隋書》卷八四《鐵勒傳》,中華書局,1973年,第188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F011/3221988080374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31792-0fQMwR0gD5DNGZvYL75p0UO0qrs6SAR5-0-0cf1027624879758aefcea633881843f">可見,按照唐朝的禮俗埋葬鐵勒部落的貴族,理論上并不違背傳統鐵勒葬俗,但由于長安與漠北間路程遙遠,墓主死亡的消息需要數十天才能傳遞到長安,而朝廷對此做出反應后,派來主持葬禮的大臣和隨行人員也需要長途跋涉才能到達漠北。為了防止墓主尸體腐敗,當地人可能會先行埋葬墓主人,再以唐代禮俗,舉行墓主人的葬禮。仆固乙突墓志記載:

儀鳳三年(678)二月廿九日遘疾,終于部落,春秋卌有四。……凡厥喪葬,并令官給,并為立碑。即以其年歲次戊寅(678)八月乙酉朔十八日壬寅永窆于纈碖原,禮也。楊富學:《蒙古國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文物》2014年第5期,第78頁。

仆固乙突二月廿九日去世,直到將近半年后的八月十八日才舉行葬禮,這半年的時間足以使遺體腐爛,這可能是仆固乙突墓中沒有發現其遺骸的原因之一。因此,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也可能基于同樣原因,先行按照本民族葬俗埋葬。關于鐵勒的葬俗,考古發現可以印證漢文文獻的記載。

1983年,蒙古考古學家發現了額布根圖布拉西墓葬( булш),該墓葬位于蒙古國布爾干省布熱格杭蓋蘇木(Булган аиймаг сум),在巴彥諾爾墓西北約30公里。墓中發現了一具骸骨,旁邊陪葬一匹馬、一條狗以及一枚仿制拜占庭金幣等物,蒙古考古學家根據這枚仿制拜占庭金幣,判斷這是一處突厥時期的墓葬。

但巴彥諾爾墓中的骨骸有火化痕跡,說明巴彥諾爾墓墓主人的遺骨應該也已經被火化過,不可能擁有類似這些墓葬中的完整骸骨。無獨有偶,結合文獻和考古發現,目前所知采用火葬的高級鐵勒貴族,均為最高級別的鐵勒各部首領。如薛延陀可汗夷男去世后,即采用火葬:“夷男之卒,皆來會葬,焚尸卒哭。”《唐會要》卷九六《薛延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46頁。又如《冊府元龜》記載,開元七年(719)二月丁未,“投降突厥延陀磨覽死,贈中郎將,依蕃法葬”《冊府元龜》卷九七四《外臣部·褒異》,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1277頁。,所謂“蕃法葬”即為火葬,根據李思摩墓志中記載的“仍任蕃法燒訖,然后葬”《大唐故右武衛大將軍贈兵部尚書謚曰順李君(思摩)墓志銘并序》,《昭陵碑石》,三秦出版社,1993年,第113頁;又見《全唐文補遺》第3輯,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339頁。可知。再如《舊唐書·仆固懷恩傳》提到,“九月九日,(仆固懷恩)死于靈武,部曲以鄉法焚而葬之”。《舊唐書》卷一二一《仆固懷恩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3489頁。可見同為金微都督的仆固懷恩亦為火葬。這么多來自不同部落的鐵勒貴族葬俗告訴我們,考古學家發現的這種土葬習俗,不適用于金微都督仆固乙突和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

從草原族群的習俗來看,仆固乙突“以儀鳳三年二月廿九日遘疾,終于部落”,但在半年以后,“以其年歲次戊寅八月乙酉朔十八日壬寅永窆于纈碖原,禮也”,這即所謂“待時而葬”,讓人想到《周書·突厥傳》里突厥的葬俗:

擇日,取亡者所乘馬及經服用之物,并尸俱焚之,收其余灰,待時而葬。春夏死者,候草木黃落;秋冬死者,候華葉榮茂,然始坎而瘞之。《周書》卷五十《突厥傳》,中華書局,1971年,第910頁。

前輩學者同時提到,巴彥諾爾墓中的骨殖是火葬后放入絲綢袋的,一些學者據此認為,巴彥諾爾墓受到了突厥火葬葬俗的影響。“待時而葬”與火葬這兩種葬俗均與突厥葬俗不謀而合。巴彥諾爾的墓主人死亡后,其宗屬完全可以先行火葬,將剩下的骨殖保存半年,在行葬禮時放入唐為其營建的墓葬,不需要擔心因等待葬禮舉行而導致尸體腐爛的問題。而實際情況是,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并未選擇這種做法,卻用焚燒過的羊骨代替遺骸,放入朝廷為其修建的大墓中。

圖1 疑似鐵勒人墓地,蒙古國國家博物館展板圖片,徐弛攝

其實,突厥貴族的葬俗現在亦存在爭議。蘇聯學者發現,毗伽可汗及闕特勤遺址中發現的石圍里,沒有發現墓主人遺骸的任何痕跡,但發現有羊骨等動物骨骼。陳凌:《突厥汗國與歐亞文化交流的考古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39頁。因此,突厥空空如也的石棺墓并非墓葬,而應該是祭祀石框(Хашлага чулуу)任寶磊:《新疆地區的突厥遺存與突厥史地研究》,西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23頁。,在考察過程中,巴圖寶力道也向我們介紹了這種觀點。但陳凌等中國學者一般不認同蘇聯學者的意見,認為發現毗伽可汗碑以及闕特勤碑的地方即為毗伽可汗和闕特勤的墓園,既然他們采用的是火葬,那么石圍中沒有遺骸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墓園中的這種石圍即為毗伽可汗和闕特勤的墓葬(石圍墓)。陳凌:《突厥汗國與歐亞文化交流的考古學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5頁。筆者在此還是傾向陳凌等中國學者的意見,認為石圍即為石圍墓。在羈縻府州時期的鐵勒思結部第二任盧山都督墓園中,即發現了石圍墓,鈴木宏節:《唐の羈縻支配と九姓鉄勒の思結部》,《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30輯,2015年,第229頁。因此,巴彥諾爾墓墓主人的遺骸亦有可能埋在了一座石圍墓里,但目前仍未發現。

那么,為何要把墓主人的隨身物品和寶物埋在巴彥諾爾墓中呢?既然墓主人沒有葬于此處,鐵勒人究竟是怎樣看待這座大墓的?在蒙古中部Vaart和Naima-Tolgoi發現的中世紀早期突厥遺址給了我們參照。在這兩個遺址中,同樣沒有發現人類埋葬痕跡。但在Vaart遺址的墓坑內,有一個不大的木箱,里面有黃金制品和絲綢碎片。Doijsuren C.,An early medieval find from Nothern Mongolia,Acta Archaeologica.1967.T.XIX.pp.429-430,轉引自尼古拉·斯熱金著,權乾坤譯:《蒙古中世紀早期突厥人的葬俗》,《北方民族考古》第六輯,2019年,第202頁。在Naima-Tolgoi遺址中,封土堆的下面發現了馬的骨頭、馬具和皮帶殘片。Erdelyi I.,Dorjsuren C.,Navan D.,Results of the Mongolian-Hungarian archaeological expeditions 1961-1964 (a comprehensive report),Acta Archaeologica.1967.T.XIX.pp.335-370,轉引自尼古拉·斯熱金著,權乾坤譯:《蒙古中世紀早期突厥人的葬俗》,《北方民族考古》第六輯,2019年,第202頁。斯熱金認為,這類帶封土的遺存可能是一個祭祀—墓葬復合體。尼古拉·斯熱金著,權乾坤譯:《蒙古中世紀早期突厥人的葬俗》,《北方民族考古》第六輯,2019年,第202頁。可見,封土下面埋葬寶物,不埋葬死者骸骨,是這一時期突厥貴族的習慣。與之類似,毗伽可汗寶藏也不是在石圍墓中發現的,而是貯存在石圍墓附近的宗廟(獻殿)下的百寶箱中。林梅村:《毗伽可汗寶藏與中世紀草原藝術》,《上海文博論叢》2005年第1期,第69頁。毗伽可汗墓園的獻殿中放置著毗伽可汗和其可敦的石像,是其后人祭拜他們的場所。由此可見,這一時期漠北突厥貴族放置隨葬品的地方并非逝者的埋葬處,而是逝者的祭祀地。從草原族群的視角看,巴彥諾爾墓墓主人的后代可能依照突厥習俗,將此墓的封土堆視作突厥葬俗里進行祭祀儀式的祭祀堆,將逝者的貴重物品放置在其下,如草原風格的金罐、仿制拜占庭金幣等,起到祭祀死者的作用。仆固乙突墓旁發現的帶有突厥如尼文的銀罐證實了筆者的這一猜想。仆固乙突的后人在這里祭祀時,在仆固乙突墓的封土處埋入了一個銀罐,巴圖寶力道,奧特功:《突厥、回鶻文中的“娑匐Sabig”一詞考釋》,《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第113頁。但在墓中并未發現仆固乙突的骸骨,而是另行安葬。因此,巴彥諾爾墓墓主人和仆固乙突更可能是按照與突厥貴族類似的習俗,將貴重物品埋葬在封土這種草原族群的祭祀中心下面。

可見,雖然唐朝在此為巴彥諾爾墓墓主人修建了大型墓葬,但鐵勒上層貴族的葬俗并未徹底轉向唐朝,而是在唐朝墓葬的外殼下,堅守了與突厥相似的舊俗。對唐朝來說,巴彥諾爾墓和仆固乙突墓是唐朝皇帝賞賜給官員的靈魂安居之地,更是唐朝在漠北統治的象征;但對墓主人及其后人來說,這兩座墓葬相當于毗伽可汗墓中的獻殿,是后人祭奠他們的場所,而不是墓葬。與第一突厥汗國的貴族墓葬布古特墓,以及第二突厥汗國的毗伽可汗墓、闕特勤墓等類似,墓葬高大的封土、圍墻以及漢式石碑經巴圖寶力道告知,仆固乙突碑殘塊已在附近牧民家中水井上被發現,上有“乙突”字樣;疑似巴彥諾爾墓的龜趺也已在附近發現。等中原元素是他們最為看重的,是其權力的象征。通過展示本部落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密切,來向周圍的各個部落彰顯他們的權威;而墓中那么多精美的唐朝壁畫、明器,對墓主人及其后代來說,相當于他們從中原獲得的奢侈品,同樣是一種權力的象征。S?ren Stark,Luxurious Necessities:Some Observations on Foreign Commodities and Nomadic Polities in Central Asia in the sixth to ninth Centuries,Complexity of Interaction along the Eurasian Steppe Zone in the first Millennium AD.,pp.463-502.除了遺骸的葬式之外,巴彥諾爾墓中和仆固乙突墓中還有一些突厥風格的隨葬品,暗示了突厥對仆固部的深刻影響。

圖2 巴彥諾爾墓絲綢袋內發現的羊骨,蒙古國哈拉和林博物館館藏,徐弛攝

二、墓主人所屬部落考——仆固部

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為唐代羈縻體系下鐵勒部落的首領,已經是中外大多數學者的共識。但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屬于鐵勒的哪個部落?美國學者 Stark根據附近的仆固乙突墓,推測巴彥諾爾墓屬于鐵勒仆固部,是其精英階層的另一名成員。[2]筆者認同他的觀點,原因如下:

首先,仆固乙突墓與此墓相隔不遠,兩墓隔土拉河相望,直線距離有14公里左右,此外,由于仆固乙突墓的出土,學者認為在乙突墓附近的契丹時期城址——和日木登吉古城A.Ochir、A.Enkhtor著,滕銘予譯:《和日木·登吉古城》,《邊疆考古研究》第五輯,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187頁。即為唐代羈縻統治時期的金微都督府。馮恩學:《蒙古國出土金微州都督仆固墓志考研》,《文物》2014年第5期。與仆固乙突墓相比,和日木登吉古城與巴彥諾爾墓之間的距離更近。因此巴彥諾爾墓作為仆固部都督的墓葬,是很有可能的。

另外,在考察中通過無人機航拍圖像,我們發現巴彥諾爾墓的周圍還疑似有多座與巴彥諾爾墓和仆固乙突墓形制相近的唐墓,巴彥諾爾墓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座。鑒于巴彥諾爾墓發現了大量壁畫,巴彥諾爾墓附近的疑似墓葬遺跡也可能有壁畫出土。蒙古國考古學家考慮到蒙古國現在尚無妥善保存出土壁畫的條件,因此沒有進行挖掘。所以筆者認為,巴彥諾爾墓所在之處,很有可能是唐朝羈縻統治時期,仆固部落貴族的墓葬群。

值得注意的是,土拉河作為蒙古國的三大河流之一,很容易被想象為部落間的天然邊界,東潮在文中寫道:“巴彥諾爾墓位于乙突墓以南約30公里(實際為乙突墓西南14公里左右),土拉河的南岸,巴彥諾爾蘇木的東北部。舊唐書中提到的‘分置瀚海、燕然、金微、幽陵等九都督府’中的瀚海(筆者注:瀚海都督府,羈縻府州時期鐵勒回紇部的治所)很可能最初設置于此。這里很可能就是安北都護府統治的中心地帶,即瀚海和燕然兩都督府的所在。巴彥諾爾墓的墓主應該同乙突墓墓主一樣,是唐羈縻府州制度下的都督。”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第36頁。東潮錯誤地估計了兩座墓葬間的距離,也低估了當時鐵勒仆固部、回紇部的規模,因此得到了兩墓分屬不同都督府的結論。但我們通過考察發現,他的說法非常不準確,這里并非瀚海和燕然兩都督府的所在,而是仍屬金微都督府管轄范圍,依然屬于仆固部。雖然巴彥諾爾墓與仆固乙突墓分別位于土拉河兩岸,但土拉河的水量隨季節變化有較大差異,在不同年份水量大小也有很大區別。除某些降水特別豐沛年份的夏季之外,大部分時間牧民騎馬都可以輕易渡過土拉河。漠北還有漫長的冬季,河水封凍結冰,因此土拉河很難作為部落間的天然邊界。因此土拉河兩岸均屬仆固部,是合情合理的。

圖3 疑似巴彥諾爾墓族徽,徐弛攝

圖4 考古報告所繪巴彥諾爾墓族徽[3]

族徽(Tamga,Tamgha),是歐亞大陸游牧民族及其文化影響地區使用的一種抽象性“印”或“戳”。通常是某一部落、族群或家族的徽標。遠古時期和中世紀廣泛流行于歐亞大陸游牧民族中間(例如伊蘭人、薩爾瑪提亞人、斯基泰人、突厥人和蒙古人)??脊艑W家認為族徽是研究現代和遠古文化的第一手資料。Sergey A.Yatsenko.“Image of the Early Turks in Chinese Murals and Figurines from the Recently-Discovered Tombs in Mongolia,” The Silk Road,Vol.12,2014,p.23;耶申科著,楊瑾、梁敏譯:《中國壁畫中的早期突厥人形象與蒙古國新發現墓葬中的陶俑》,《河西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巴彥諾爾墓出土了數個不同形狀的金箔及金蹀躞帶的殘片,上面均有動物圖案。許多學者如東潮、耶申科等都注意到了這一圖案,認為可能是巴彥諾爾墓所屬部落的族徽,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第26頁;Sergey A.Yatsenko.“Image of the Early Turks in Chinese Murals and Figurines from the Recently-Discovered Tombs in Mongolia,” The Silk Road,Vol.12,2014,p.18;耶申科著,楊瑾、梁敏譯:《中國壁畫中的早期突厥人形象與蒙古國新發現墓葬中的陶俑》,《河西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但并未對此進行進一步深入研究??脊艌蟾嬷姓J為該圖案為牛,[4]經過觀察實物,筆者贊同考古報告中的結論。

在巴彥諾爾墓西南不遠的地方有一座遼代城址,名為“kara buka”(哈拉不哈),在突厥語中,“buka”意思為“公?!?img alt="G.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ury Turkish,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31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5F011/32219880803746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31792-0fQMwR0gD5DNGZvYL75p0UO0qrs6SAR5-0-0cf1027624879758aefcea633881843f">;在古漢語中,“仆固”的發音為“b?kka”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92、93、106頁。,和突厥語“buka”發音非常相似,在突厥語中很可能為同一詞。因此,哈拉不哈城可能與留守此地的仆固部落后人有關。由于突厥語中“公?!焙汀捌凸獭钡陌l音非常相似,巴彥諾爾墓中金箔上的公牛圖案,則很可能為這一時期仆固部落的族徽。憑借這一發現,可以較為直接地說明巴彥諾爾墓是唐羈縻統治時期的仆固部首領的墓葬。

在唐朝羈縻統治時期,漠北地區設立了六府七州。金微都督府是其中之一,但是,在這一時期鐵勒各部的都督采用唐朝葬俗的方式也不盡相同。最近,日本學者鈴木宏節發表了關于盧山都督府的論文,與剛發現的仆固乙突墓碑類似,文中介紹了唐朝羈縻統治時期鐵勒思結部一位都督的墓碑。碑文如圖5所示:

圖5 盧山都督墓碑錄文,鈴木宏節制

這位都督的名字已經不可考,但從碑文中可知,墓主人是第二任盧山都督,其父為首任盧山都督烏碎。這與金微都督父子相繼類似。其墓碑圖片如圖6所示,從整體來看,石碑是唐朝的風格,但中間是一個類似突厥石人的頭像。根據發現者的觀察,是先雕刻了頭像,之后才雕刻了這塊石碑。鈴木宏節:《唐の羈縻支配と九姓鉄勒の思結部》,《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30輯,2015年,第223-255頁。該墓葬沒有按照唐墓規制建造,沒有封土,也沒有天井、墓道與墓室。墓園圍有圍墻,圍墻開口處為墓園入口,巴拉巴拉石(Balbal)從入口處一直向外延伸。墓園內分為前、中、后三部分,墓園中軸線上前樹一方漢文書寫的唐式石碑,正對墓園入口;中為神廟建筑,后為石圍墓(見圖7)。該墓園的形制與仆固乙突和巴彥諾爾墓大不相同,卻與毗伽可汗、闕特勤等和唐朝有關的突厥高級貴族墓園形制極為相似。陳凌:《突厥汗國與歐亞文化交流的考古學研究》,第31-35頁。

圖6 第二任盧山都督墓碑

圖7 第二任盧山都督墓園,鈴木宏節制圖

同時期思結部盧山都督的墓葬和金微都督仆固乙突墓及巴彥諾爾墓的墓葬風格大不相同,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仆固乙突墓和巴彥諾爾墓同屬一個部落的墓葬風格系統,即兩個墓葬的墓主人均為唐朝羈縻統治時期仆固部的金微都督。

三、巴彥諾爾墓墓主人——仆固歌濫拔延

圖8 仆固乙突墓示意圖

圖9 巴彥諾爾墓示意圖

東潮根據巴彥諾爾墓與仆固乙突墓在墓葬形制上的共同點,推斷出墓主當是和仆固乙突一樣的部落都督,又結合墓葬天井數目、壁畫題材、隨葬物品等元素,認為墓主的社會地位很可能比乙突更高。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第36頁。根據仆固乙突墓志,乙突南征北戰,西討西突厥,平叛阿史那賀魯;又東征靺鞨,西討吐蕃,憑借戰功,被封為“右驍衛大將軍,依舊都督,加上柱國、林中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楊富學:《蒙古國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文物》2014年第5期。。據《唐六典》,左右驍衛,大將軍各一人,正三品。(唐)李林甫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四《諸衛》,中華書局,1992年,第619頁。

除封號之外,仆固乙突的職事官在討伐阿史那賀魯后,升為左武衛大將軍,根據《唐六典》,左武衛大將軍已經是正三品,為將軍的最高級別。所以在乙突“東征靺鞨,西討吐蕃”之后,只能平級調動,轉為擔任同為正三品的右驍衛大將軍。仆固乙突已經官居高位,巴彥諾爾墓比乙突的墓葬等級還要高,墓主可能是一位給唐朝立下更為卓著功勛的人物。

我們再從墓葬的時間來看。耶申科文中根據現有墓葬中出土的中國官員形象的陶俑以及馬匹所佩鞍帶的類型,判斷該墓入葬時間大致為7世紀中期之后,也就是東突厥汗國正式被納入到唐帝國之后。耶申科著,楊瑾、梁敏譯:《中國壁畫中的早期突厥人形象與蒙古國新發現墓葬中的陶俑》,《河西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根據蒙古國考古學家對陶俑的檢測,巴彥諾爾墓陶俑的制作時間在670年前后70年之內。Saran Solongo,Ayudai Ochir,Saran Tengis,Kathryn Fitzsimmons & Jean-Jacques Hublin,“Luminescence dating of mortar and terracotta from a Royal Tomb at Ulaankhermiin Shoroon Bumbagar,Mongolia,”STAR:Science & Technology of Archaeological Research,Vol.1,2015,p.1.而郭云艷通過墓葬出土的拜占庭金幣及仿制品中具有明確時間信息的兩枚希拉克略統治早期的金幣索里得,將墓葬的時間限定在620年之后。郭云艷:《論蒙古國巴彥諾爾突厥壁畫墓所出金銀幣的形制特征》,《草原文物》2016年第1期。東潮詳細地研究了墓葬的形制、壁畫、隨葬品,認為此墓應該建于唐在漠北實行羈縻府州制度時期(630—682)。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第36頁。但他對中文史料不是十分熟悉,李丹婕將唐朝在漠北羈縻統治的時間糾正為自貞觀二十一年(647)滅鐵勒諸部確立“六府七州”體制,到儀鳳四年(679)阿史那泥熟匐自立為可汗,糾集二十四州首領起兵反叛為止。李丹婕:《初唐鐵勒酋長政治身份的多重表達》,《藝術史研究》第19輯,中山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59頁。

確定了巴彥諾爾墓的大致時間,接下來要判斷巴彥諾爾墓的時代是否在仆固乙突墓之前。仆固乙突去世于儀鳳三年二月廿九日,次年即發生了漠北各部落反叛之事,從此唐朝再也沒有對漠北進行過有效的統治,幾年后,漠北地區就開始處于第二突厥汗國的控制之下。因此,該墓葬不太可能是仆固乙突繼任者的墓葬,更可能屬于他的前任都督。所以,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僅存在兩種可能,即仆固乙突墓志中提到的其祖父歌濫拔延或父親思匐。

我們先來分析仆固歌濫拔延。經巴圖寶力道考證,“思匐”一詞來源于官號“娑匐”,即突厥語中的“S?big”,仆固乙突之父思匐之名來源于他的官號。巴圖寶力道、奧特功:《突厥、回鶻文中的“娑匐Sabig”一詞考釋》,《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第113頁。而思匐因之得名的北族官號“S?big”卻源于其父歌濫拔延,《通典》中有“大酋婆匐俟利發歌藍伏延”(唐)杜佑:《通典》卷一九九《仆骨傳》,第5467頁。巴圖寶力道認為“婆匐”即“娑匐”的誤寫。參見巴圖寶力道、奧特功:《突厥、回鶻文中的“娑匐Sabig”一詞考釋》,《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新唐書》中有“延陀滅,其酋娑匐俟利發歌濫拔延始內屬,以其地為金微州,拜歌濫拔延為右武衛大將軍、州都督”《新唐書》卷二一七下《回鶻傳》下,中華書局,1975年,第6140頁。之說。在仆固乙突墓新發現的刻有如尼文的銀碗中,也有“S?big”一詞,巴圖將這句話考釋為“娑匐乙德思:愿幸福、安寧,祝吉祥”,他認為,銀碗上出現的“娑匐乙德思”這一名稱,與墓志上的“仆骨乙突”的讀音非常接近,讓人很容易聯想該銀碗是給墓主仆固乙突的獻祭品。巴圖寶力道、奧特功:《突厥、回鶻文中的“娑匐Sabig”一詞考釋》,《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所以,仆固乙突和其父的北族官號“娑匐”均繼承于歌濫拔延。此外,護雅夫認為,在漠北地區,實力強大的部族首領用“俟利發”的官稱,而實力較弱的部族首領只能用“俟斤”的官稱。護雅夫:《東突厥官稱號考:鉄勒諸部の俟利発と俟斤》,《東洋學報》第四十六卷,1963年,第315頁。根據前文,歌濫拔延的官號即為俟利發,說明在歌濫拔延的統治下,仆固部十分強盛??梢姼铻E拔延在唐朝羈縻統治漠北之前,就是一代梟雄。

而巴彥諾爾墓中出土的兩個官帽,可以分別對應歌濫拔延的大將軍與娑匐俟利發兩個身份。其中,圖10中所示三梁冠,被研究者認為與李勣墓出土的三梁進德冠類似。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第25頁。《舊唐書·輿服志》記載:

親王,遠游三梁冠,金附蟬,犀簪導,白筆……三品以上三梁,五品以上兩梁,犀簪導。九品以上一梁,牛角簪導。《舊唐書》卷四五《輿服志》,中華書局,1975年,第1930頁。

筆者不能判斷巴彥諾爾墓出土的三梁冠是否為進德冠,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唐朝的官員體系下,巴彥諾爾墓發現的三梁冠,意味著墓主人為三品以上高級官員,而歌濫拔延為左武衛大將軍,恰為正三品。(唐)李林甫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四《諸衛》,第619頁。

圖10 三梁冠,巴彥諾爾墓出土,哈拉和林博物館藏,徐弛攝

圖11 金冠,巴彥諾爾墓出土,哈拉和林博物館藏,徐弛攝

另外一個則為金冠(如圖11所示),巴彥諾爾墓出土的金冠重449.5克,裝飾有忍冬花草紋,筆者認為,金冠代表了墓主人在部落中的地位與權勢。毗伽可汗的墓中出土的金冠(如圖12所示)則能反映出與巴彥諾爾墓金冠之間的等級差異。毗伽可汗金冠有五個立板,每板分別鑲嵌1~3顆紅寶石,總數在12顆以上。王冠上的基本紋樣,是錘揲出的忍冬花草紋,最值得注意的是正中梁上錘揲出一只展翅鳥的形象,鳥尾上方呈葵花狀日輪。闕特勤頭像上冠帽(如圖13所示)正中也有一只與毗伽可汗王冠完全一樣的鳥,只是冠的外形接近中原的幞頭而與毗伽可汗王冠略有不同。兩人一為可汗,一為特勤,身份地位有高下之別,兩件王冠外形的區別應該是兩人身份地位不同的反映。陳凌:《突厥汗國與歐亞文化交流的考古學研究》,第151頁。

圖12 毗伽可汗金冠,蒙古國家博物館藏,徐弛攝

圖13 闕特勤頭像,蒙古國家博物館藏,徐弛攝

毗伽可汗與巴彥諾爾的兩個金冠的共同點是均有忍冬花草紋裝飾,但毗伽可汗的金冠正面多了一只朱雀,相較巴彥諾爾墓中金冠,其形制更為華麗,可能亦是因為其地位高于巴彥諾爾的墓主人。如前所述,巴彥諾爾墓的墓主人歌濫拔延在漠北地區身份為仆固部落的娑匐俟利發,兩個金冠的對比反映出歌濫拔延作為娑匐俟利發,在草原世界的地位較高,但仍低于可汗。因此,巴彥諾爾墓中出土的兩個官帽,恰可分別對應歌濫拔延的大將軍與娑匐俟利發兩個身份。

與歌濫拔延相比,巴彥諾爾墓為仆固思匐之墓的可能性就要小很多。根據墓志和史料記載,在薛延陀滅之后,歌濫拔延率仆固部內附唐朝,思匐和乙突相繼繼承了歌濫拔延的金微都督一職。在中文史料中,有多處提到歌濫拔延,但竟沒有一處提到乙突的父親思匐。乙突墓志中也存在類似的現象,“祖歌濫拔延,皇朝左武衛大將軍、金微州都督。父思匐,繼襲金微州都督,并志識開敏,早歸皇化”楊富學:《蒙古國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文物》2014年第5期。。歌濫拔延為左武衛大將軍,官居正三品,在乙突墓志中有詳細記載。而仆固乙突的父親,第二任金微都督仆固思匐,僅僅是在青年時期隨歌濫拔延“早歸皇化”,墓志中沒有提到他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墓志中沒有提到他受封過大將軍等官職,其身份與墓中出土的三梁冠不符。

根據《舊唐書》的記載,龍朔年間鐵勒回紇、同羅、仆固部造反。

龍朔中,侄比粟毒主領回鶻,與同羅、仆固犯邊,高宗命鄭仁泰討平仆固等,比粟毒敗走,因以鐵勒本部為天山縣。《舊唐書》卷一九五《回紇傳》,第5197頁。

龍朔年間為661—663年,龍朔三年(663),鐵勒叛亂平息。石見清裕整理了此時關于鐵勒叛亂的史料發現,顯慶五年(660)十月,鄭仁泰討思結、拔野古、仆固、同羅四部并斬其首領;龍朔二年(662)三月,鄭仁泰在天山破鐵勒,契苾何力安撫鐵勒諸部,誅偽葉護、設、特勤等。石見清裕據此認為,此時仆固部的首領應為思匐,思匐在擔任金微都督時造反,在顯慶五年或龍朔二年被誅殺。石見清裕著,王博譯:《羈縻支配時期的唐與鐵勒仆固部——以〈仆固乙突墓志〉為中心》,載氏著:《唐代的民族、外交與墓志》,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12頁。但趙靖、楊富學認為,鄭仁泰所斬的這支仆固并非仆固部主體,而是被安置于靈州都督府的一支。原因是其首領被稱為“渠首”,而非都督;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據墓志分析,乙突于657年或之前就已經繼任都督,說明657年或之前思匐已經去世。趙靖、楊富學:《仆固部與唐朝關系考》,《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筆者贊同趙靖、楊富學的觀點,陳子昂《燕然軍人畫像銘并序》:

龍集丙戌,有唐制匈奴五十六載,蓋署其君長,以郡縣畜之,荒服賴寧,古所莫記。是歲也,金微州都督仆固始桀驁,惑亂其人。(唐)陳子昂撰,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六《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37頁。

丙戌年,即垂拱二年(686),金微州都督仆固始桀驁,惑亂其人,“始”字說明,垂拱二年這次叛亂,是唐朝統治漠北五十六年以來金微都督的首次造反。這一任金微都督應是仆固乙突之后的第四代金微都督。楊富學:《唐代仆固部世系考——以蒙古國新出仆固氏墓志銘為中心》,《西域研究》2012年第1期。因此,石見清裕的推測值得商榷,657年之前就去世的第二任金微都督思匐并未造反。通過分析時間線,我們發現,唐朝于貞觀二十一年(647)正月設置金微都督府,歌濫拔延始任金微都督,思匐于657年或之前就已去世,自歌濫拔延擔任都督至思匐去世,不足十年,說明思匐擔任都督僅有幾年時間。思匐在這短短幾年沒有獲得功勞,可能是他在史書中闕載,也未擔任大將軍的原因。從史料、墓葬規格、墓中的三梁冠等角度來判斷,巴彥諾爾墓為仆固思匐之墓的可能性較小。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巴彥諾爾墓墓主人最有可能是仆固乙突的祖父仆固歌濫拔延。

四、結論

巴彥諾爾壁畫墓為唐朝羈縻府州時期的墓葬,墓主人作為鐵勒部落領袖,在墓中同時顯示出了唐朝與突厥的特征。最新的檢測結果顯示,墓中本來被認為是墓主人的骨骸,實際上是羊骨,墓主人的骨骸不知去向。巴彥諾爾墓主人的遺骸可能另行按照突厥葬俗安葬,但目前仍未發現。更重要的是,巴彥諾爾墓的性質需要被重新審視。從該墓表現出的特點來看,鐵勒上層貴族的葬俗并未徹底轉向唐朝,而是在唐朝墓葬的外殼下,堅守了與突厥相似的舊俗。對唐朝來說,巴彥諾爾墓和仆固乙突墓是唐朝皇帝賞賜給官員的墓葬,更是唐朝在漠北統治的象征;但對墓主人及其后人來說,這兩座墓葬相當于毗伽可汗墓中的獻殿,是后人祭奠他們的場所,而非墓葬。仆固部族人通過巴彥諾爾墓地表的大型封土、圍墻以及尚未發現的石碑來展示本部落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密切,向周圍的各個部落彰顯權威;而墓中精美的唐朝風格壁畫、明器,對墓主人及其后代來說,相當于他們從中原獲得的奢侈品,同樣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但沒有唐人眼中那么豐富的含義。

筆者注意到墓中發現的金箔上多次出現牛的形象,通過勘音比對,發現突厥語中“公牛(buka)”一詞的發音與“仆固(b?kka)”相似,暗示了墓主人的身份是仆固部的貴族。另外通過與盧山都督的墓葬對比,從考古的角度進一步印證了與仆固乙突墓形制相近的巴彥諾爾墓,其墓主與乙突同屬鐵勒仆固部。巴彥諾爾墓等級高于仆固乙突墓,因此墓主只可能是比乙突功勞更大的金微都督。由于仆固乙突去世后一年,即發生了漠北各部落反叛之事,唐朝在漠北的羈縻統治很難繼續維持下去,因此巴彥諾爾墓只可能是乙突之前兩任金微都督的墓葬。

歌濫拔延的官號為娑匐俟利發,雖不像可汗那樣尊貴,但由于其率部歸降之功,獲得朝廷的重視是非常自然的,因此得以在朝廷的幫助和許可下,修建一座規格如此之高的墓葬。筆者發現,巴彥諾爾墓中反映出墓主身份的兩個不同形制的金冠,難以與思匐的身份對應,但可以與仆固歌濫拔延的大將軍與娑匐俟利發二重身份相對應。因此筆者認為級別比乙突墓還高的巴彥諾爾墓,最有可能是在漠北地區與唐朝均有重要地位的第一任金微都督仆固歌濫拔延之墓,而非史書闕載的第二任金微都督仆固思匐之墓。

對巴彥諾爾壁畫墓墓主人身份的進一步確認,使我們增進了對鐵勒仆固部的了解,為唐代早期羈縻制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內容。

作者簡介:

徐弛,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


[1]關于該墓葬的介紹,見А. Очир,Л. Эрдэнэболд,С. Харжаубай,Х. Жантегин, Бунхант Булшны Малтлага Судалгаа,Улаанбаатар,2013;阿·敖其爾等著,薩仁畢力格譯:《蒙古國布爾干省巴彥諾爾突厥壁畫墓的發掘》,《草原文物》2014年第1期;東潮:《モンゴル草原の突厥オテタ一ン·ヘレム壁畫墓》,《德島大學綜合科學部人間社會文化研究》第21輯,2013年;A.Ochir,L.Erdenebold,Cultural Monuments of Ancient Nomads,Ulaanbaatar,2017.

[2] Stark,Aspects of Elite Representation Among the Sixth-and Seventh-Century Türks,Nicola Di Cosmo,Michael Maas ed.,Empires and Exchanges in Eurasian Late Antiquity-Rome,China,Iran,and the Steppe,ca.250-75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p.351.

[3]A.Очир,Л. Эрдэнэболд,С. Харжаубай,Х. Жантегин,Эртнии Бунхант Булшны Малтлага Судалгаа,Улаанбаатар,2013,pp.153-154.

[4]А. Очир,Л. Эрдэнэболд,С. Харжаубай,Х. Жантегин,Эртнии Бунхант Булшны Малтлага Судалгаа,Улаанбаатар,2013,pp.153-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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