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理學基礎
- 黃正華
- 7052字
- 2025-04-08 18:15:07
第一章 自由的根據
第一節 自由與決定論
當人們要求一個人做出合理的行為時,或要求一個人承擔責任時,他通常相信這個人有自由或是自由的。如果人沒有自由,他身不由己,其一切行為都是被決定的,那么要求他做出合理的行為或斷言他的行為是合理的就顯得沒有意義了,他也無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許多人相信,自由是區分行為合理與不合理、施予懲戒或榮譽、追求正義以及獲得救贖的基礎,它是道德、法律、宗教存在的前提,因而往往也是倫理學、法學、政治學等實踐科學的前提。
古往今來,人們對自由問題有過眾多繁復的討論,不過,這些討論所伴隨的紛爭遠多于它們所取得的共識。這種情形的出現與“自由”一詞存在多種含義是分不開的。在正式介入對自由問題的討論之前,有必要對這里所說的自由做一初步的說明。一般來說,這里的“自由”是指,那具有自由的事物,其當前狀態并不完全為其他事物以及此事物之前的狀態所決定,而其后的狀態也同樣如此。它之所以處于當前狀態,是它自己選擇的結果。只要它愿意,它也可使自己處于其他狀態。特別地,如果人具有自由,那么他當前所做的行為就并不完全為其他事物以及他之前的狀態(如行為或思想)所決定,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做出其他的行為。洛克曾說:“一個人如果有一種能力,可以按照自己心理的選擇和指導,來思想或不思想,來運動或不運動,則他可以說是自由的。” [1]洛克所說的自由與這里所說的自由是類似的。
人們一般不太關注世界中其他事物是否自由,而主要關注人是否自由。人的這種自由,有時也特別地稱為意志自由。這種稱呼與對心靈的某種流行看法是密切相關的。“意志”一詞的產生似乎主要歸功于奧古斯丁。 [2]包括奧古斯丁在內的許多人認為,意志并不是指人的心靈,而是指心靈的某一部分或某種能力。他們進一步指出,心靈可分三個部分,除意志之外,還包含情感與理性。按這種看法,如果受心靈之外的事物的影響,那么某種情感將不可避免地產生,而它又決定性地影響人的行為,因而可以說,情感是外部事物決定人的行為的一種中介。不同人的情感可能完全不同,但理性與之不同。理性的一個目的是獲取真理,由于真理具有客觀性,因而至少一些人的理性是相同的,甚至所有人的理性都是相同的。意志不同于情感,也不同于理性。意志可決定人的身體做出某一行為,而其自身卻不決定性地受心靈之外的事物的影響,它是一個人所具有的自主選擇行為的能力。由于意志具有這樣的特征,支持這種看法的人們相信,意志是自由的,并用“意志自由”與“自由意志”來表達自由與意志。按照這種看法,盡管理性可對人的行為提出要求,但這種要求要成為現實,還需要借助于意志,因為意志有能力支配人不按理性的要求行事。
盡管上述流行看法建議把心靈區分為不同部分或不同能力,但它不一定是可靠的。人們難以察看到他人的心靈,對于自己的心靈,他也感到它并非如面前的桌子一樣清晰可辨,因而這種區分似乎不具有可行性。或許有人會提出,盡管心靈及其部分或心靈能力是抽象的,但它們可通過公開呈現于客觀世界中的事物(如行為或人的生理特征等)表現出來,而據此可對它們做出清晰的區分。然而,對于這些公開呈現出來的行為與生理特征,人們通常難以區分它們是情感、理性或意志各自獨立作用的結果,還是情感、理性或意志相互作用的結果,更難以了解它們是如何呈現出來的。可以預見,由于心靈不同部分與不同能力之間的區分不夠清晰,人們不僅可對心靈做出多種可能的區分,而且在回答這些不同部分與能力之間具有何種關系時,也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不同意見。基于此,賴爾相信,那種認定“有一些心理狀態和心理過程,它們屬于一類存在,還有一些身體的狀態和身體的過程,它們屬于另一類存在。在一個舞臺上發生一件事在數量上決不等于在另一個舞臺上發生一件事”的看法,是“機器中的幽靈的神話的一個不可避免的推廣”,而意志以及它與其他心靈能力的區分純屬人為的虛構。 [3]
如果沒有可靠的理由把意志與其他心靈能力區分開來,而思想、行為也可能以心靈的其他能力為根據,那就難以斷定心靈中的其他能力不具有自由。這樣一來,把上述所說的那種自由或人的自由僅僅看作意志自由就顯得不合適了。或許正因如此,洛克并不建議把這種自由看作意志自由。在他看來,把它看作“主體”自由更為合適。他說:“自由只是一種力量,只能屬于主體,而不是意志的一種屬性或變狀。” [4]薩特對把這種自由等同于意志自由的看法也提出過批評。他斷言把人的心靈切割為自由和不自由兩個部分是不可能的,因為“意志遠遠不是自由唯一的、或至少是享有特權的表露,相反,它作為自為的完全的事件假設了原始自由為基礎以便能將自己構成意志。意志事實上是作為相對某些目的而言的反思被確立的”,其他心理功能,如“激情可以提出同樣的目的” [5]。當然,人們斷言人的自由即是意志自由時,他所說的意志可能不是指心靈的某一部分或某種能力,而是指存在于人身體中并使得人呈現思想或做出行為的能力。盡管如此,為了避免誤解,這里還是不打算稱這種自由為意志自由,而愿意稱之為心靈自由。
存在自由之物,那具有自由的事物至少部分可以擺脫外部環境的影響,其特定狀態的出現不完全由其他事物以及此事物之前的狀態所決定,它至少部分可由其自身中存在的、無待于外而具有的能力決定。這是一種自主決定或自主選擇的能力。可稱這一看法為自由論。一般認為,自由論與所謂的決定論是對立的。這里的決定論是指,不存在自由之物,所有事物都是被決定的。一事物是被決定的是指,其特定狀態的出現不由其自身中存在的、無待于外而具有的能力決定,而完全為其他事物以及此事物之前的狀態所決定。由于自由的抽象性以及自由論與決定論之間的密切關聯,要理解自由以及自由論,有必要對決定以及決定論有所了解。
決定論有多種類型,其中一種就是所謂的神學決定論。神學決定論相信,神是世界中各種事物或其特定狀態出現的真正原因。在神的智慧與能力中,人的行為、思想是可以預見的,它們將注定以某種確定的方式出現。如果堅信存在神,并且它是全能的,這種決定論無疑是可接受的。然而,神學家通常認為,人的行為(如作惡)是自主選擇的結果,人是自由的。這種看法與神學決定論之間似乎出現了不一致,于是,這種決定論就變得有些可疑了。盡管一些神學家絞盡腦汁地希望消除這種不一致,但都不是很成功。人們依然對全知且全能的神一方面希望人向善,另一方面又賜予他自由,使他可能作惡而感到奇怪。這也許是神具有無上智慧、難以為世俗的人們所臆測的原因之一吧。
相比而言,世俗的人們更容易接受另一種決定論,即因果決定論。按照這種決定論,一事物特定狀態的出現完全為其他事物以及此事物之前的狀態所決定。在所有這些事物之間存在一種相互關系,即所謂的因果關系,有時我們也稱之為自然規律。在因果關系的作用下,一事物之前出現的狀態同其他相關事物一起,可完全決定此事物之后出現的所有狀態。根據這種決定論,人們很容易就可想象如下的結果:世界中的所有事物(包括人)都處于一個巨大的因果網絡中,一事物在某一時刻的狀態以及它之后的任何狀態,都由它以及與之相關的其他事物之前的狀態所決定,也可以說這些狀態受制于這一因果關系。由于任何人都是此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因而他同樣受制于這一因果關系。
這種決定論與自由論看上去是對立的。如果這種決定論成立,那么任何事物的特定狀態(包括人的行為和思想)的出現就都是被嚴格決定的,不存在自由之物。反過來,如果存在自由之物,這種決定論就變得不太可能了。設想人是自由的,而他與其他事物相關,那么受他影響的事物的某種狀態就不為或至少不完全由其他事物以及此事物之前的狀態決定。結果,人的影響一開始,存在于世界中的某些因果鏈條就將斷裂。如果世界中的事物存在普遍的相關性,那么其中的所有因果關系都將因此而斷裂,而那為因果決定論所設想的巨大因果網絡自然也將不復存在。這樣一來,這種因果決定論就不能成立了。
當然,還可能存在其他形式的決定論,這些決定論或多或少與自由論存在對立。不過,這里不打算細述所有這些決定論,而主要談論因果決定論。就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而言,它們看上去都是可信的,甚至都是人們所不得不接受的。一些人提出,如果不接受因果決定論,許多科學(如自然科學)就難以想象。據說自然科學就是為了尋找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或自然規律而產生的。然而,如果不接受自由論,世界中的一切都是被決定的,如人的行為是受外部環境決定的結果,它不是行為者自身所選擇的,那么不僅勸導人們遵守道德規范、對人施以獎懲等就失去了意義,甚至倫理學、政治學等科學也難以想象。考慮到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之間的這種對立,人們在接受決定論或自由論的問題上似乎就存在一個兩難。這個兩難自古以來就是人們激烈爭論的話題。
有理由認為,上述兩難多半源于一些誤解。即便在嚴格的決定論(無論是神學決定論還是因果決定論)世界中,也依然可能存在道德現象、法律現象,存在倫理學、政治學等實踐科學。在電影中,觀眾可看到其中的人物遵守各種道德規范、法律,他們為選擇何種行為而苦惱,為自己已做的一些行為而后悔,為公平、正義或愛、友誼等辛勤求索。看起來,在電影世界中不僅存在道德、法律、宗教等現象,也存在倫理學、政治學等科學。然而,電影中的一切都由膠片所決定,其中的人物其實并沒有自由選擇能力。當你重新觀看一部電影時,這種感受會更強烈!在神或斯賓諾莎的自然觀中,我們自己很可能類似于我們眼中的電影人物。當現實生活中的人為自由選擇而沾沾自喜時,為各種愛恨情仇所困擾時,其實他的選擇完全可能是被決定的,一切都是被事先預定好了的。他自以為擁有自由,其實不過是表演冥冥中神或自然早已預定好的劇本而已。他遵守道德規范、法律的情形與電影中那些人物遵守道德規范、法律的情形并沒有根本的不同,他引以為豪的對倫理學、政治學的研究也與電影中那些人物煞有介事地探索道德問題、政治問題是類似的。
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的確不一定是對立的。一般的自由論者往往抱有如此看法:一個人做出的某行為盡管不為他之前的狀態以及其他事物所完全決定,但它也不是偶然出現的,純粹偶然出現的行為不是自由行為。在某種意義上,自由行為也是被決定的,它為行為者自身或他的某種能力(如意志)決定。正是如此,斯馬特等人提出,“決定論或至少是決定論的相似物對自由意志是必需的”,甚至于“決定的程度越輕,我們的自由越少” [6]。此外,因果決定論有多種類型,那種認定世界中所有事物都處于一個巨大因果網絡中的極端因果決定論固然可能與自由論難以相容,但并非所有的因果決定論都是如此。有些因果決定論者抱有如下看法:世界中的事物并不都處于一個巨大的因果網絡中,它們可能處于不同的因果網絡中。如在此世界中可能存在某些事物,盡管它們與其他事物一起能因果地決定一些事物的出現,但它們的某些狀態的出現不完全為其他事物以及它們之前的狀態所決定。由于在這一看法所設想的世界中,因果關系也在起作用,因而可把它看作另一種類型的因果決定論。不過,由于在這一世界中,有些事物并不是被因果決定的,它們可能隨機地或自由地出現,因而這一看法與自由論是可相容的。
上述兩難的出現很可能是受錯誤觀念誘導的結果。在科學研究中,人們對所獲得的事實進行整理,創造性地提出各種普遍性結論,并把那些被確認為真的普遍性結論看作理論。由于科學研究所獲得的理論不一定是對事物或其中關系的反映,因而有理由表明,那些為事實所表達的各種事物之間是否具有決定關系或具有何種決定關系不是科學研究的必要前提,而世界上存在自由之物與人們以某種理論來理解它、認識它并沒有矛盾。如此一來,即便世界中存在自由之物或人是自由的,依據科學依然可對它們進行研究。也即在進行科學研究、獲取科學理論時不一定要預設因果決定論,或者因果決定論不是人們在從事科學研究之前所不得不接受的。同樣,由于在嚴格的決定論世界中也依然可能存在道德現象、法律現象,存在倫理學、政治學等實踐科學,因而自由論也不是人們在從事(實踐)科學研究之前所不得不接受的。
一般而言,人的認識只能基于事實。盡管可基于事實而推測特定事物的某些性質,但通常難以基于有限的事實而獲知事物的所有性質,更難以基于它們獲知所有事物的性質。實際上,即使可根據事實來推測事物的某些性質,這種推測也往往沒有充分的根據。于是,對于事物的性質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不同的人可提出不同看法,神學決定論、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等恰恰便是這樣的一些看法。如果確是這樣,那么即使上述的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存在沖突,人們也完全可設想出其他類型的決定論與自由論。根據這些設想出來的決定論與自由論,上述的兩難并不會出現。
當然,上述兩難也確實可能體現了某些思想疑難。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點,有必要做出進一步的討論。在科學研究中,科學家根據所獲得的理論,基于各種演繹關系從一些事實推出另一些事實。如果他做到了這一點,則可以說,在這些事實之間存在某種關系,而理論表達或呈現了這種關系。這種關系顯示,如果存在某些事實,則必然存在或出現另一些事實。這時可以說,前一類事實決定后一類事實,或這些事實之間存在決定關系。由于這種關系通常使用諸如“原因”“結果”之類的詞來表達,有時也稱這種決定關系為因果關系。一些人相信,在人們所接受的各種事實之間存在這種因果關系,而它們可通過理論表達出來。也可稱這種看法為因果決定論。由于這種因果決定論是關于事實之間關系或事實的看法,它不同于前面所談到的那種有關事物的因果決定論,于是可把這兩種因果決定論區分開來。這里稱那種相信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決定論為事實因果決定論,而稱那種相信事物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決定論為事物因果決定論。由于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并不表明事物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事物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同樣也不表明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而這種區分是顯然的。
盡管這兩種決定論是不同的,但它們之間的聯系也是明顯的。事實因果決定論要是合理的,它就不僅要能解釋相關的事實,也要與人的其他認識成果相一致,甚至還要能引導人的認識活動。由于事實因果決定論在認識活動中所處的基礎性地位,為了更好地啟發人的認識活動,也為了使人更容易接受它、理解它,人們往往借助于某種模型把它直觀化。實際上,人們通常所了解到的事物因果決定論就是把事實因果決定論模型化或直觀化的結果。盡管事物因果決定論為人們更直觀地理解事實因果決定論提供了幫助,可把它看作對后者的詮釋,但不能忘記的是,事實是對世界中各種事物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表達,人們不能直接觀察到事實背后的實在過程,對事物的了解要基于事實,要想有根據地設想事物因果決定論,就需要基于事實以及事實因果決定論。
在此還要提到的一點是,基于某些事實以及事實因果決定論所提出的事物因果決定論可能不只有一種,人們甚至可能不根據事實或事實因果決定論來設想事物因果決定論或其他有關事物之間的決定論。這也是在文獻中出現諸如神學決定論以及其他各種決定論的重要原因。由于人的認識以事實為基礎,因而從認識論上說,事實因果決定論比事物因果決定論更為基本。然而,事實畢竟是對世界中事物的表達,因而從發生學或本體論上看,事物因果決定論更為基本。為了表達它們的這一特點,有時也稱事物因果決定論為本體論的因果決定論,而稱事實因果決定論為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
顯然,同樣也可區分本體論的自由論與認識論的自由論。如果本體論的自由論是指在世界的眾多事物中存在自由之物,那么認識論的自由論則是指,在人們所接受的各種事實中,必定有一些事實與其他任何事實之間沒有因果關系,它們不能被納入任何表達事實因果關系的理論中。本體論的自由論與認識論的自由論之間的關系,同本體論的因果決定論與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之間的關系是相似的。當斷言世界中存在自由之物或直接認定某事物(如人)是自由的時,它所談到的自由即是本體論自由。人們之所以斷言世界中存在自由之物,接受本體論的自由論,他通常是從認識論的自由論中獲得其認識根據的。可見,從認識論上看,本體論的自由論以認識論的自由論為基礎。當然,從發生學或本體論上看,本體論的自由論卻是認識論的自由論的基礎。
如果對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不做上述區分,那么在討論諸如“決定論與自由論何者是合理的”“它們是否相容”等問題時,將難以避免地會出現各種混亂與誤解,甚至不可避免地出現上述的兩難。基于這種區分,人們不僅可消除其中的一些混亂,澄清某些誤解,甚至可對這些問題提供某種解答。由于本體論的因果決定論與本體論的自由論并沒有充分的根據,因而對“這種類型的決定論與自由論何者是合理的”“它們是否相容”等問題也不太可能有可信的回答,它們不值得認真對待,人們甚至不能有意義地談論它們。當然,在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中,這類問題是可有意義地談論的。
通常而言,在科學研究中需要預設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實際上,當斷言科學研究要預設因果決定論時,人們指的往往是這種類型的決定論,而不是指本體論的因果決定論。在認識論中,如果自然科學要預設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那么倫理學、政治學等實踐科學也要如此。作為科學,倫理學、政治學等與自然科學一樣,也需要使用諸如“原因”“結果”之類的詞,其中也包含各種理論,并且它們表達了不同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然而,是否所有事實都能被納入表達事實因果關系的理論中?或是否所有事實之間都具有因果關系?如果不是,則可以說認識論的自由論也是可成立的。這樣一來,認識論的因果決定論與自由論就不是那么對立,而是相容的了。認識論的自由論的確是可成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