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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空與人群:流域背景、款組織活動與南江人的歷史記憶

第一節 “四腳牛”:南江河流域的款組織

一 流域的政治經濟史

(一)明清以降南江河流域的“亂/治”史

如果從廣州乘船溯珠江西行,經過廣西壯族自治區內的西江抵柳州,入都柳江,繼續西行,在廣西高安轉折北上時,便能看到南江河大橋,從此逆流而上,就進入貴州省界,而此時唯一可以行船的河流,就是南江河了。沿河一路前行,會依次經過河邊幾個比較大的村寨——地坪、龍額、古邦,最后直達水口,再無可行船的河流。水口匯聚著來自西、北、東三個方向的金抗河、南江河、八勞河和幾條小支流,是為南江河的源頭。

南江河是都柳江入貴州境內的第一條支流,南江河的干流和幾條小支流如同一只小臂連帶著張開五指的大手形構出整個流域,其中囊括了大大小小幾百個村寨。河流蜿蜒穿行在崇山峻嶺間,雖然流域所經已是云貴高原東南一隅,山勢漸緩,平均海拔約在500米,但連綿的山地與河谷還是造就了該地區村寨立體分布的特色。河流灌溉的便利和溫和的氣候是河谷吸引人們定居的生態條件,這里豐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壤也使得山上的居民在狹窄的土地上依然能夠維持他們的生活。所以從河流沖擊出的相對平闊的河谷到陡峭的山頂,都能看到木屋成群的村落。

山地隔阻和優良的生態環境,為這里營造出一派“桃花源”的景象。對于中央王朝來說,這里在很長的一段時期確是政治上的“生地”。唐宋針對邊疆民族施行的羈縻政策,只是象征性地將這里納入了王朝管治,所設立的行政單位峒,并沒有實際的管治能力。而基于羈縻政策在西南建立起的土司制度所奉行的依然是地方自治的原則。本意是為了強化王朝對地方的管治而設立的土司,卻并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或是因為勢力日漸膨脹反而對王朝政權的穩固造成威脅,或是雖設立卻無鉗制地方的能力,所以到了明初洪武年間,明廷為了加強對西南的控制,于是“撥軍下屯,撥民下寨”,在西南地區廣泛“開屯設堡”,開始“改土歸流”。[3]

都柳江和清水江流域的改土歸流自明初開始,到清中期才達到高潮。從大范圍來看,盡管貴州東南部仍處于時治時亂的狀態,但隨著明代貴州布政司的設立和關鍵府縣與衛所的設置,除里古州(即今古州)之外,該地區大部分地方都已成為王朝政治體系中的一部分。然而行政與軍事中心的周邊地帶,仍然由地方土司管理。本書主要關注的“四腳牛”一帶包含的南江、水口、古邦、己流等村寨,自明永樂之后,便屬于黎平府所轄洪州司管轄,這一情況延續到清初。[4]

治理的過程并不平穩,武力征服和激烈反抗構成了該地方的時代主題。不僅土司時有叛亂,而且因該地處于黔、湘、桂交界地帶,地方苗民也易于連橫結眾敵對。[5]至康熙十二年(1673)更因吳三桂的叛亂而“全黔皆陷”,此后歷七年叛亂被平定,[6]但對于清廷來說,貴州東南部盤踞的“生苗”,始終是不安定的因素,清王朝從康熙朝開始就試圖對西南的人群歸類識別,然而百苗圖上對這一地區記錄的空白,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清廷的無力。[7]雍正時,任云貴總督的鄂爾泰在《剿撫生苗情形疏》中就直言:

上游之貴陽、安順、南籠諸屬,并直抵粵界之生苗、儂仲,皆已陸續向化,納賦輸誠;惟下游之黎平、鎮遠、都勻、凱里等處,生苗盤踞于黔楚粵三省接壤之間,阻隔道途,難通聲教,仍然夜郎自大、肆意橫行,地方官從不敢過問。[8]

對此,清廷開始進一步推動貴州東南部改土歸流的進程。雍正七年(1729),清廷拓殖的范圍繼續擴展,瞄準了古州一帶(古州,今貴州榕江。歷史文獻中的里外古州,包含今貴州黎平、從江、榕江的大部分區域),著手開辟“新疆”,[9]設立“新疆六廳”,誓要將這片廣闊的疆土完全納入王朝的統治中。[10]

至雍正九年,苗疆初定,此番軍事征服,千余寨受到波及。清廷以為可就此安定,但該地方民眾的反叛卻不斷。其原因是多元的,既與邊界地帶的區位特性有關,也因清政府在此地的嚴苛統治,同時亦有當地族群緊密的姻親關系建立的聯結以及不同族群的聯動作為支持,[11]清中后期興起的民間教會的動亂也推波助瀾,[12]但更重要的是當地延續已久的以侗族為主體的社會組織,例如六硐(今從江一帶)、“四腳牛”,成為侗、苗等民族能夠一呼百應、群起而“亂”的基礎。[13]

其實,在咸豐元年(1851),面對不停的結伙叛亂活動,為了對地方進行有效控制,時任思南府知府的胡林翼調任黎平知府,對水口一帶進行了整治。[14]胡林翼認識到該地的復雜情況,開始實行保甲團練,期待以此整治地方政治,以絕后患。[15]但在上述多種因素影響下,咸豐、同治年間,當地民眾和清廷之間還是爆發了大規模的武裝沖突,“四腳牛”所在的南江河流域正處于斗爭中心。

戰亂持續了三朝,在光緒初年,新任黎平知府袁開第集三省兵力才將之平復,方志有載:

(光緒)二年,知府袁開第蒞任。正月,三省會剿六硐、四腳牛,戰皆捷。先是,倪應復乞楚軍龔繼昌、吳自發、儲裕立,廣西提督蘇元春(鎮遠人),順字營劉德順、總兵張文德,并何東山、林國泰,率師會剿。時逆首張瑞麟、吳老貢、石大力等踞六硐、四腳牛,裹脅苗民,肆行騷擾……三、四年,屢次殲除,根株殆盡,苗疆平。[16]

清軍最終攻下了南江河流域,蘇元春幕僚徐家干詳細記錄了軍隊的遭遇,其中,對于“四腳牛”這一地方組織有較為詳細的描述。關于何謂“四腳牛”,徐家干有言:

地名四腳牛,初不知其何意,即執苗人問之。凡地方有事,需眾會議者,則屠牛分四腳傳之以為之約,因即以四腳牛名。曰水口,曰南江,曰古邦,曰高巖,號稱四腳首寨,余各隨所近者附之。主其寨者皆稱曰“頭公”,而首寨頭公尤見尊大。牛傳畢至,相應如響,故一旦狡啟,數千之眾隨時可集,其稱偽王、將軍、元帥、先鋒、總理者,皆即所謂“頭公”也。楚軍至,踏平首寨,禽首要,余悉不戰降。毋亦牛盟無主,約散而膽落矣![17]

徐家干參與平亂,所以所言雖非全然,但也未必會差太多。對于平亂過程的艱難,徐家干也詳細地寫了出來:

四腳牛苗“亂”,退守蠟樹坳,卡緊不可犯。光緒二年正月十四日,蘇君元春領楚軍千人由平架進逼九厥,距蠟樹坳五里。日既夕,合命前營黃政德率勇十八人哨探形勢,既抵卡,聞無人聲,即有驕捷者數人猱而入,苗適晚餐,不知覺也。黃以去勇未還,恐有失,派勇報大營,即一面親督各勇緣柵以升。黃見前勇,詢知苗餐未畢,意欲乘而敝之,又慮眾寡,乃伏坳右林箐,飭各以隨帶洋槍連環轟放。苗驚駭,相率停餐接仗,銃炮齊施,而尚不知我軍多少,不敢前。正相持間,適大隊馳至,砍開卡柵,一擁而入,苗敗潰,我軍遂據卡駐之。天明,苗忽傾巢至,更番撲斗,或敗之去,又復搖旗發喊而來,自晨至日中,戰凡數十次。客見將士勞憊,乃商退敵之計,曰:苗之屢來,殆以我軍人少,今拔堅卡無多殺傷,而左右苗寨又復依然完善,苗雖敗,豈不欲轉而僥勝;若焚其寨而毀其積聚,則我之軍威震,而苗無所戀,可一戰而走矣。于是,分撥二隊,一出左坳旗下,一出坳前水塘,各帶藥彈分途迎敵。苗復敗,遂焚毀旗下、水塘,并寶塘、三百、地垛、五寨、新寨、花柳塝、蠟樹塝、地青塝等十寨,而苗氣果懾,不敢復至。越日襲水口,二十一日取古幫,二十二日夜拔高巖,進兵九日,巨寨悉平。時有:四腳牛,皮已剝;蘇軍門,得三腳之謠。[18]

及平定之后,清廷無任何懈怠,袁開第立即在水口設了衙署,并屯軍量田、制庠序、興科舉,政治、經濟、文化多管齊下,力圖徹底穩固在此地方的政權。

由洪州司趨南五十里,距府城東南一百二十里地,名水口。水道由古邦入廣西懷遠界,可通舟楫。地產杉木茶油,為商賈輻輳之區。擬于水口圍筑土城墻,設立衙署,移吏目駐之。所有杖笞以下案件準其訊理。向抽之屯田,久經廢弛,現已逐一清厘,擬即分撥東南路屯田于該處,酌養屯軍,以資鎮撫。再次第興立義學,以化之,此四腳牛善后之長策也。[19]

此后,南江河流域終于被納入王朝的管治之中,在清末再無大的動亂。

然而,正如貝思飛(Phil Billingsley)所言:“邊界地帶的主要特征是不安全,它往往造就組織嚴密的團體,形成近親相交、因循守舊的社會關系,但是他們具有流動性,比起其他人來更不順從于‘勞動的專制’。”[20]南江河流域的“四腳牛”地方,似乎總要比其他地方更動蕩一些,如咸同年間因與湘、桂毗鄰,受白蓮教和太平天國運動的影響在此地形成的“苗匪”“教匪”“發匪”合流之勢力。在光緒朝政治稍平之后,此地方成為王朝治理體系中的一部分,且是“因亂而治”,得以從偏遠成為中心。由清朝衙署、屯兵、團練轄控之地,卻在后來的歷史變動中,又“因治而亂”,成為辛亥年革命武裝攻擊的目標。

一份在水口鎮岑遂村收集到的手稿,將我們帶入了清末民初時的變革之中,尚未長治的“四腳牛”地區,再次被卷入兵荒馬亂之中。

四腳牛遭匪蹂躪記[21]

(岑遂陸懷先于中華民國廿七年六月手稿)

從來四腳一土,素本彈丸之地。土瘠民貧,森山峻嶺,田畝希坵。勤耕若種,民樂雍熙,手足勤勞,拮據不息,鄉俗農民,全會異習。詢其為盜者伊誰,詢其為匪者伊誰,詢其為魁首者又伊誰。

憶自穆宗皇帝以來,年過數旬,家無鼠狗之盜,里有仁原之風,此之謂樸實良民者也。豈意于宣統庚戌己酉二年,悖星疊見,天降不測之風云,人遇暫時之禍患。忽于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湖北陸軍首領,興師起事,于武昌推倒,滿清退位,恢復漢室江山。不一月,中華一十六行省,四方響應,而北伐可觀。各省道闌庭等,乘隙倡亂,始于粵西柳州府懷遠縣,呈陽江猛團江腮江等處,采灣放召,結盟拜會,剪發先行,充當革命。繼出效匪之首楊大林、吳老報、廖世德、楊安仁、李子廷、吳老三、侯興沛、楊永芝、莫仁昌、覃老南等,其此不過數拾為群。拉生勤贖,其后遂至盈千累萬,搶掠燒殺,愈集愈眾,圖霸僭王,自稱獨立,如水益深,如火益熱。

于十月初九日,而動干戈,擾入予邦之內,攻入牙雙。環而攻之而不勝,嗣后布攻數路,由三坡土地坳、蛤蟆嶺、當俾沖血戰數場,匪潰奔北。忠奮以敵其愾,凡關律隘口,朝暮梭巡,匪黨不能攛擾,適中可憐亞罕寨、三山村、弄播寨、美勞村等處附近匪巢,互昆連通匪道衢,實是進退維谷,不必贅言。

至于十一月十七日糾集六合團,忠義款,并謝哨官,與廖君快槍約有壹百桿,人馬總計數萬。正在議軍未決,逆料:劉麻子、吳老三、吳老報等,率帶匪黨百余人,蜂擁撲入。霎刻潰于匪人。即縱火焚新寨,小寨盡灰燼矣。況又水口衙署,皇室建封,一旦被于匪首,豈不可慘乎。是日兵多將廣,無防入虎之虞。匪即駐扎于斯地。況水口乃四腳之勝地,適中所臨天下之人,何不棄之大廈,扶老攜稚,搬運廬生靈密箸箐幽谷。返其旄倪,穴居野處,其廬結草,搭篷棲身。所以余房屋,任匪蹂躪,搜尋掠搶,慘莫堪言。不但此也,威勒捉成,不然,擅行縱火并將老幼殺斃。近因此時,疊用羽書,詳注申

上憲□請兵救援,未靈呼吁,四顧躊躇,嗟呼。不得已,只救目前之急,徉往捉匪之誠,有輸投款者,有之矣。有議投款者,亦有之矣。所以屢次暗由繞道,飛赴王公顧理,揆濟扶危。所恨中途從匪之人,屢傳屢據。迨至公率隊,始抵岑遂寨。二十九日,王公聯洽俺款,協同攻入水口,破其匪巢,團兵奏凱,而逐救得我方,數萬生靈,并救若百千鏹。不然,溺于匪藉[籍]者,不知其幾,輸于匪黨者,亦不知其幾。嗣至王公反后,匪風尚存,復又設立防營。亞城溪宰洋河衙署嶺,廣堆坳堵守搜巡,防虞流匪竄。

未暇爆竹桃符已畢,辛亥年之光景,又壬子年,正月內,匪氣復熾,又竄黔疆。人人奮勇,個個爭先。自恨我等地方,家資匱乏,難贖針槍,所以己流寨,古邦龍額八甲諸鄉,遭火焚罄盡。又岑比寨,被匪毒斃數命。南江駐扎,煽感善人拜入匪籍,兼又掠奪資財。嗚呼。望兵若渴,禁匪如湯。二十三日,匪田孖溫潰散,經過返粵,岑遂岑廈,經匪蹂躪卷席無遺,并拉斃數命。二十八日,福蒙艾管帶,率隊至于我境,駐扎月余,匪方退潛粵地。我等地方,得以安耕,各歸桑梓。此四腳之斯土,人民疾苦,加以洪匪猖獗,業經半載,貧者無路以獲青蚨,富者無門以括白鏹,火上交油,雪上加霜。四腳之內,被匪燒焚,十有八九,未被掠殺者,十無二三,種種禍害,深痛骨髓。

屢曾有圣天子之龍藏我邦早政虎拜。

綸音,要伊府縣某,立出剿字,掃賊蕩乎境,將為之人盡行斬訖,方可雪其心頭之恨也。

是謹將四腳被匪擾亂情形大概累陳,俚言一篇,示后世之鑒。

在對民國土匪的研究中,貝思飛特別指出,任何政體都會污名化其政治對立者。清朝以前,尋求這種伎倆的官方記錄經常使用的是盜、賊、寇這些詞,但是到了18世紀末期,出現了“匪”這個新詞。[22]文獻的記載,總能體現“國家的視角”或“當政的視角”,站在清王朝的立場上,時過十數載,“匪”的對象已由“苗”轉為“革命黨人”,盡管仍如貝思飛所言,“和世界其他地區一樣,在中國,‘土匪’一詞傳統上是損害政敵最有用的用語,不論是從前(稱呼民眾叛亂)還是現代(稱呼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是如此”。[23]然而,敘述主體亦隨之變換也是引人注目的:曾為“匪”的苗人經安順歸化,轉又將“匪”這一抽象的標簽,貼在了一群與時之“正統”對立的團體之上。在清季民國的動蕩中,自咸同到光宣,兩個辛亥年,恰一甲子,對于南江河流域“四腳牛”地方的人群,任何尋求平穩生活與“正義”的努力,都成為他們被卷入兵燹(以匪亂與平治為名)的緣由。

這份手稿中還值得注意的是地方團練作為主力與辛亥革命武裝的對峙。清王朝面臨內憂外患,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官督紳辦”的地方民兵防御組織——團練之前,胡林翼在任黎平知府期間就實施了大規模的辦保甲團練的舉措。清政府借用地方力量治理地方,也從側面凸顯了地方組織形式的相對強大。[24]在手稿中,地方團練六合團、忠義款尤為醒目,這些團練不僅在辛亥時義勇當先,在咸同年間的平亂中也“戰功赫赫”。[25]然而,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觀察到,胡林翼在維護地方秩序、解決地方治安問題中,采取了在地方名流的幫助下保甲和團練合編的辦法,完全依賴農村中真正的權力因素,也引發了名流控制地方權力的增強。[26]在清王朝尚有力管轄地方的時期,這一辦法效果顯著,然而,其蘊含的力量和趨勢在于,地方組織的權力過度膨脹及其對地方行政的干涉。清末,地方名流勢力擴大的過程中,甚至傳統名流因制度變化而解體的過程中,以團練為基礎的地方武裝組織,轉而又呈現出“地方自治”的面向。當然,面對尋求自治的地方武裝,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敘述譜系,仍以“匪”視之。

到了1941年左右,國內軍政紛爭,地處三省交界、臨近廣西的水口地區,再次陷入失政的狀態。此時崛起的地方武裝不再是“四腳牛”,而是楊標率領的地方部隊。楊標本是土霸王,國民黨有意拉攏,分了他一個“湘桂黔三省邊防總司令”,實際并無鉗制之力,仍然任他自由。所以只要是外部勢力,不論哪個黨的軍隊,他一律拒抗。水口既作為一個貿易重鎮,聚集了不少富商,又是一個重要的戰略要地,也就成為楊標反復爭奪的地區之一。[27]

直到1950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才肅清了楊標盤踞在水口一帶的武裝勢力,正式宣告解放該地區,建立起了縣鄉管理體制,隨后便開始了土地改革運動。20世紀60年代之后,和中國大多數鄉村一樣,該地區也進入了集體化時代,尤其是隨著人民公社的建立,基層政權的進一步鞏固,政治滲透進人們的日常生活,不但原有的社會組織和人群結合的方式被要求按照集體化的組織方式重構,且地方權力格局也因階級斗爭的話語、公社三級組織的設立和領導干部國家任命的選任制度而受到影響。

這一時期地方上在政治層面的變化并不如我們所想的那樣“上行下效”,國家的強力也遇到地方上有組織的或零散的反抗。比如階級的話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灌輸并未完全“落地”,那些被劃分為“地、富、反、壞、右”的地方權威,仍在國家所不能完全控制的層面享有人們的認可。集體的管理同樣并不是那么徹底,當地人常常會在公社的分類制度下,以原有的人群結合方式行動,人們也會聯合起來偷偷地“單干”或者“包產到戶”。其中最出名的莫過于南江公社,其還因此獲得了“難講”公社的名號(以國家的視角)。

隨著20世紀80年代初人民公社的解體和政治改革,尤其是1987年《村組法》的制定,村委會的設立和村主任(俗稱村長)的直選,行政村又成為自治單位。基層治理以鄉鎮-村組開展起來。其中“四腳牛”地方的多數村寨,在鄉村自治的推行下,延續了曾經以一寨為中心、多寨附和聯合的形式,跨行政區劃,建立起松散的自我治理組織,將地方傳統權威納入基層,與基層行政人員共同制定鄉規民約參與自治,這又讓我們看到了“四腳牛”曾經的影子。而2006年稅費改革后,地方人群面對基層政府和鄉村干部從地方治理中抽離、地方惡勢力崛起、公共權益無法得到保護的境遇,進一步嘗試發揮傳統“款組織”的聯合與自治作用,并嘗試以現代的形式參與到基層治理中,本書將在后續章節對其復雜過程做細致探討。

(二)都柳江疏浚與南江河流域的經濟變遷

伴隨雍正年間對貴州東南部武力征服、開辟“新疆”的重要事件,便是對清水江和都柳江的疏浚。對都柳江的疏浚,有運輸糧食資濟軍需、為行軍至生苗盤踞腹地的上游古州一帶便利征剿和供商船通航的多重考慮。鄂爾泰在《全定古州苗疆疏》中特別言明:

清水江一帶雖已黔楚通行,商民稱便,而都江一帶則阻于生苗塞外……欲使都江開導直達粵西,非勒兵深入遍歷各寨,亦剿亦撫,則其勢必至阻撓,清理終難就緒……河道現阻,更屬切近之憂。是以臣調兩者之兵,竭二年之力,嚴飭將裨毋得茍安,迄今夏秋,始或全定。[28]

河道的疏浚打通了商道,沿江的貿易往來逐漸繁盛,古州、富祿和柳州等都成了重要的商業據點,湖南、兩廣商賈云集。下游的食鹽、糖、布匹、煤油及各種日用百貨溯江而上,上游的大米、桐油、茶油、藥材及木材等又沿河而下,同時大量的商業移民陸續進入貴州東南部。[29]因為貨物可經南江河入水口中轉運入貴州腹地,水口也成為從湖南和兩廣入黔的重要商埠碼頭。

但是貿易的地利并沒被當地“土著”安享,隨貨物而來的外地商人,陸續入駐水口,利用經濟手段逐漸占據生活在水口河道附近的侗苗人群的房屋,在水口中心位置定居下來,將之發展成了一個重要的貿易集鎮。整個南江河流域的人群參與水口貿易的活動通常有三種,其一是船運,據說民國時期水口碼頭最多可泊船35只,多屬于古邦等地的村民。古邦曾有一個巨大的“三王廟”,但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被毀壞,其殘破的建廟碑文上,隱約能識別出水口、福祿(即現在的廣西富祿,同是都柳江上重要的商業集鎮)等地前來捐款重修的字樣,其輻射的范圍和參與的人群,或許也從側面印證了當地參與河道市場網絡的情況。其二是木材的放運,木材生意主要掌握在水口街上的外地商人手中,[30]周邊村民主要是負責砍伐和運輸商人買定的樹木。其三是“趕場”,水口成為一個貿易集鎮后,商鋪林立,幾乎天天都在趕集/趕場,當時有“百日場”之稱,一年四季周邊的居民都會前往水口街賣山貨和農產品,并購置所需。

依靠都柳江水運而從事商業活動的水口一帶,其興盛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對這一時期的商貿,水口鎮精于文史的孟明興有所述:

水口街是古時商埠碼頭,是內運外銷的商品流通集散地。清末民初起,水口主要以水路交通運輸為主,用木船運載貨物,大的能載1.2噸,小的0.5噸~1噸。兩廣輸入的商品有鹽巴、煤油、各種布匹、糖類(紅、白糖制品)、日雜百貨等等。水口輸出的有生豬、大米、油類(茶油、桐油)、各種藥材、竹器制品(飯簍、籮筐、曬席、各種鳥籠等)。輸入的商品,外銷至中潮、洪州、黎平等地區。木船運輸延續到解放后的1960年代時終止。從此修通公路,運輸主要以汽車運載貨物,貨源仍以兩廣為主,湖南次之。[31]

正是由于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公路建設,水道運輸日漸衰落,盡管水口作為周邊村寨集會之地,依然吸引著周邊人群在此集散和買賣,保持著農歷逢三、逢八的集期,但其區位優勢不復,水口一帶也由于山地阻隔,道路修建不充分,反而成為閉塞的西部欠發達地區。其后的經濟變遷如前文所述,即以農業為主,在集體化時代,經濟活動被納入國家計劃經濟之下,田地和糧食都不再歸個人所有并自由使用,而是以集體的方式生產、提取和分配。

該地地處山區,以農業為生,資源匱乏,交通閉塞,加之固有的人地矛盾使得改革開放和放寬農業政策之后城鄉之間的差距日益擴大。隨著沿海一帶加工業的興起,生活于南江河流域一帶的人為了討生活,開始了外出打工的生活。及至21世紀初,打工經濟基本取代了農業經濟,成為該地區主要的生計方式。這一轉變的副作用是人們高度地被卷入市場,生活資料和人都被商品化,使得他們生活的維持和改變都得依靠打工經濟,也只能依賴打工經濟。

近十年來在“西部大開發”的背景下,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的修建將這一地區與更大的區域連接了起來,改變了其原有的閉塞境況,政府也有意挖掘和樹立有地域性的民族特色,開發旅游業,依此來發展地方經濟。面對被卷入市場卻無法掌控的境遇,該地區的人群也希望通過產業發展來擺脫單純依賴打工的生活。“四腳牛”作為這一地區曾經“著名”的傳統社會組織,成為可供操演的文化資本和歷史資源,再次被重提。仿佛經歷了一個曲折循環,“四腳牛”曾經以反抗中央政權的姿態出現,如今又成為國家和地方共謀之下的“創造物”,再次回到人們的生活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都柳江支系的南江河流域,至少是從清代中期開始,隨水道疏浚和地方歸治,和清水江、都柳江主干道沿江地一樣,逐步融入下游市場,因而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習俗等方面產生影響深遠的變化。但是,當我們細考文獻與記憶,南江河流域并沒有凸顯其作為貿易要道的特殊性,其歷史既未與清水江下游地區展現的因“享清江之利”自雍正之后就積極地參與市場,文化化程度日益深入而在族群意識、社會關系和權力結構方面深刻變革的歷程保持一致;[32]亦與都柳江下游主干道地區因大量商業移民涌入,土客復雜互動引發的區域社會在權力格局、地方信仰、族群關系、節慶習俗等方面的再創造有所不同。[33]在貴州東南部因市場擴展而引發的社會變遷的整體歷史進程中,南江河流域以其“亂/治”的歷史主題和“四腳牛”于其間的活躍,凸顯了侗、苗等民族傳統地方社會組織的強韌。因而,對于“四腳牛”的存續與變遷以及其內部分合情況的探討,或可以理解該地方歷史過程特別的一面,希望這樣的探討能夠拓寬對貴州東南部社會文化認識的論域。

二 “四腳牛”——一個南江河流域“款組織”的延續與變遷

2010年,我第一次從三江轉車,沿著南江河河邊崎嶇的公路北上來到水口時,懷揣著明確的目標,我就是要來到光緒年間戰亂頻發之地,尋找當年令黔軍和湘軍頭疼不已的地方組織“四腳牛”的蹤跡。當然,當時我所有的知識儲備,不過是徐家干筆下五六百字的描寫和散見于《黎平府志》和《清實錄》里被一筆帶過的記錄。

雖說不上意外,但能夠在當地收集到的信息的確屈指可數,提到“四腳牛”,幾乎沒有人知道是什么東西,好像它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更別提那段轟轟烈烈的反抗史了。過了一陣,我跑了一些南江河流域的村寨,也知道用簡單的侗語詢問,于是“四腳牛”變成了“sei54 ting54 tu34”(侗語譯,sei54:四;ting54:腳;tu34:牛),終于有一些老人聽出了熟悉的名詞,告訴我他們以前聽老人講過這個詞,這一片地區,南江河流經的地方,從最北邊的乍團,一直到最南邊的高安,就是“四腳牛”。然后呢?老人們莞爾,卻再沒有更多的信息可以提供,好像記憶只剩下了簡單的詞句,無法連成故事。這樣的詞句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漸漸也收集到一些,關于定約立碑的,關于戰爭設營和關卡分布的,都是一兩個詞或零散的句子,再無更多。后來,也聽到幾個村寨關系的故事,時間都已模糊,卻讓我看到整個南江河流域確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關于“四腳牛”清晰的內容,依然沒有顯現出來。

當然,我并不只是從記憶和口傳故事中去勾畫“四腳牛”,也在關注當地人的具體生活、組織和社會結構。在這一層面,似乎能夠更為清楚地看到在他們的口傳之外“四腳牛”的延續。徐家干記載中的幾個首寨,自北向南沿河分布,每個寨子都形成以該寨為核心的十幾個乃至數十個村寨的聯合,牙雙、己流等皆是如此。這些村寨聯合有事相幫、內部通婚、有統一齊聚的節日,認同清晰甚至設立了內部統一遵守的規約,儼然是“四腳牛”這一大體系下細分的地方社會組織。

2010年我只在水口停留了3個月,離開時,雖然已經對當地幾個大的村寨聯合的基本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但對于“四腳牛”的背景、來歷和變遷等細節仍未探得更多的信息。

時隔兩年,2012年7月,當我再次來到水口時,大吃了一驚——“四腳牛”竟然成了一個在政府和鄉間都被廣為談論的熱門話題。細問之下才知道,在我離開的這兩年時間,水口鎮換了書記和鎮長,新一任書記當年在黎平縣委宣傳部工作,來到水口鎮之后,就想大力發展旅游,而彰顯“地方文化特色”則成為旅游產業發展的前提。于是在強調“講侗話、唱侗戲、穿侗服、彈侗琴、品侗族美食”,著力凸顯侗族文化的同時,區域性的“四腳牛”文化也被挖掘出來,并被視作“民族大融合,多民族和諧共生”的水口精神的一部分,作為宣傳主題重點打造。

水口政府為此事做了不少工作。他們要求下屬的各村村干收集寨老或者能說會道的老人的名單,希望以座談會的形式把他們聚集起來,了解他們聽聞口傳下來的有關“四腳牛”的故事;并且還專門指定了調查員,一個是水口中學的老師石定禮,一個是鎮財政局的吳通海。他們兩人都是當地的侗族,且早就對侗族的文化有興趣,在此之前已經以個人名義注冊了一個名為“七佰南江侗族網”[34]的網站,專門在上面記錄有關南江一帶的風土人情、傳說故事和風俗。在政府的任命下,走訪有了主題,他們開始到處打探有關“四腳牛”的信息。

以“四腳牛”作為關鍵詞來搜尋,想要找到一套完整的知識體系,在一個無文字而純憑依口傳記事的地方,絕非易事。就如他們在網站上所言:“為了追溯‘四腳牛’的歷史,我們在深入村寨進行訪、問、查的過程中發現,很少人知道自己就是‘四腳牛’的人。他們只說,生活中常聽唱一些敘事歌,不知道編寫者是誰。”

這和我當時的感覺如出一轍。不僅如此,即便因為政府的宣傳,“四腳牛”成了一個熱門話題,可若再深究下去,那些言談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好像“四腳牛”是個政府提出來的新事物,而非他們一貫生活于其中的存在。然而,在政府的大力動員和他們的努力下,大浪淘沙,還是發現了不少珍稀的“貝殼”。兩位當地文化的熱心人找到了幾位能夠用侗歌或朗朗上口的詞句敘述出一點“四腳牛”經歷的老人。從他們的記述來看,雖然其中囊括了對“四腳牛”興衰的描述,故事的核心卻還是和戰爭聯系在了一起,這也成了彌足珍貴的地方口述文獻。根據兩位地方人士的整理,有關“四腳牛”的口傳文獻被用兩種形式呈現出來,一種是漢字記侗音,也是侗人歌師常用的方法;另一種則是漢語的對譯(見表1-1)。

表1-1 侗歌:“四腳牛”的地理位置和興衰史

續表

對于這個版本,兩位收集者坦言是“以民間口傳為客觀事實依據,綜合了各種說法進行編寫的”。侗語的部分相對精練,是基于一個已經比較完整的母本,結合一些別處聽來的相類似的片斷,增補串聯而成。漢譯的內容則多了許多解釋,對之進行了小說化和藝術化的處理。藝術化的處理寫意而不寫實,多了許多渲染氣氛的文字,是為了烘托他們所要表達的內容之慘烈,但陳述的脈絡并無偏頗。而文中出現的“少數民族部落”這樣的概念,則和兩位編譯者的知識構成有關,“少數民族”自然是指他們自己,放在語境中講雖然不合,但在現有的國家民族劃分中確實如此,他們只是襲用了當下的話語。而“部落”,似是當地人對于村寨聯合的一種普遍定位,我聽到不少人講這些村寨聯合,比如七佰南江、佰二己流、三佰水口,其實就是一個個的部落,因而這個詞也要從他們對于自身所處村寨聯合的認識來理解,而非其一般化的含義[35]。至于翻譯的內容超出侗語所指,則是因為他們收集的材料過度片斷化所致。那些關于村寨聯合商議、寨老訂約、點燃煙火的情節,在不同的地方都有類似的片斷化記憶,構成了一個故事的“原型”,而他們在翻譯中,對簡單的幾句侗歌詞句的內容進行了擴充。

在面對地方歷史的時候,我們通常要處理三重混融的歷史敘事:官方的、本土/政權導向的和本土/民間導向的。即便將上述經過后人修飾的口傳內容還原為相對簡單的侗語敘述,也能察覺到其中兩重邏輯的疊加:一重是“四腳牛+兵燹”的治亂/亂治的歷史,一重是“四腳牛+遷徙建基分拓”的根基歷史。

西佛曼和格里福在對愛爾蘭湯馬斯鎮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中意識到,一個地方的歷史,常常因地方經驗而與該地方所屬地區的“民族/國家的歷史”迥異,那些在歷史學家看來重要的“過去”,或被地方人群遺忘,地方人群則會根據他們自身的文化脈絡和觀念體系,構建和認識自己的歷史。[36]這指涉的是歷史的主體是誰,以及歷史究竟為何的問題。

帶著這樣的問題意識,我們勢必會反思為何在崇尚口傳的侗人中,過去不過百年的兵燹歷史以及“四腳牛”的聚合,會被淡忘。觀照已有的文本,與兵燹相伴的是地方歷經侵擾和苦難的歷程,苦難通常會成為記憶中最根深蒂固的部分。我在后續的口述史訪談中卻發現,對于“四腳牛+兵燹”的治亂/亂治的歷史盡管零散地出現,但并未成為流傳的主題,反而是南江河流域“四腳牛”所囊括的不同的村寨聯合之間的分合關系,成為記憶的主流。

針對這一問題,人類學和歷史學相互砥礪,不僅強調口述歷史和歷史記憶研究的重要性,還提出將口述歷史與歷史記憶——那些在地方流傳的、廣為認識的乃至具有教育意義的、被認為是“故事”的內容——視作一種歷史的“文類”,通過收集和比較,并結合地方社會文化脈絡,探討其中蘊含的“歷史心性”[37]、“口承傳統”[38]或“深層結構”[39],由此揭示人群如何通過綿延的超時間性的文化意識、社會理想和生命體驗“為過去賦權”。

具體而言,人們對于“四腳牛”的記憶已逐漸淡化,以至于在我調查期間,除了些許的片斷,少有人知道“四腳牛”為何。但是“四腳牛”內部的小款組織的結構方式和人群交往的規則,卻一直延續下來。他們不僅將“四腳牛”內部的運作以實際的行動(儀式、節慶、婚俗等)而非“固定的知識”記憶下來,還通過特有的表述歷史的方式,建立起過去和當下的聯系,蘊含在他們的歷史故事中的價值和理念,成為他們有關人群關系的實踐的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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