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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建安、正始詩歌的時空慨嘆

漢末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漢末的黨錮之禍、宦官專權,緊隨其后的三國爭霸、西晉代魏,使西漢盛世的太平景象蕩然無存,儒家的經典逐漸失去了絕對權威的地位,文士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許多文人在現實的黑暗面前深感朝不保夕,故而轉向對個體存在困境的思考,尋求實現個體生命價值的途徑。這種生命意識的覺醒,使文人詩對時序變化格外關注,強烈的時空感成為這一時期詩歌的主要審美特征。隨著儒學的全面衰落,玄學成為當時顯學,玄學以老莊哲學為基礎,崇尚自然,倡導“貴無”,為當時文士處理進退出處的矛盾提供了理論依據。玄學討論有關天地萬物存在的根據問題,也即“本末有無”問題,不僅使文人心態中滲入了內省體察和靜悟思辨的成分,使詩歌具有很強的思辨色彩,而且促使詩歌從時空的高度去探討人生的意義,追尋生命的來源。此時詩歌的時空觀典型地反映了這一時期文人的精神面貌。

“時間是生命的本質,時間的不重復、不間斷性保證了生命的存在。”[3]中國文人對生命價值的探求,對人生苦短這一伴隨人類誕生就客觀存在的自然現象的困惑,致使他們對時間流逝予以普遍的關注。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儒圣孔子就站在川上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他從川流不息的逝水中領悟到時光匆匆,人生亦匆匆;屈原也在《離騷》中不時發出感時之嘆,“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面對飛逝而過的時間,想到理想的實現是如此渺茫,苦悶而彷徨。“現實的時間,總是與空間相關的,度量時間,應在一定的空間中度量。”[4]可見,時空本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某一時期詩歌的時空觀,既體現了此時詩歌的內涵,也體現了文人的心態特征。漢代文人作品中的時空觀本來是很廣博的,司馬遷在數十年足跡踏遍大半中國的實地考察與博覽群書的基礎上(大空間),構筑中華民族從有人類以來的通史(長時間),成為博大精深的鴻篇巨制,漢大賦用洋洋灑灑的文字對都邑、宮殿、亭臺、樓閣等空間范圍的鋪陳或對時間過程的展示,反映漢帝國的繁榮、強盛,都體現了漢人時空觀的博大、開闊。漢代文人生活在一個大一統的穩定的繁榮時期,他們筆下的世界能夠涵納萬象、吞吐山河,宏大而雄偉。及至東漢末年,社會動蕩不安,戰爭、死亡困擾著此時的文人,魏晉之際、兩晉交替時的權術紛爭,更加深了文人的悲劇心態。在詩歌中,將兩漢時對博大時空的贊美變為低沉的時空慨嘆,處處充斥著悲哀、苦悶的精神感受。

時間的流逝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也不因時代而變化,但在漢末魏晉這么一個特定的時期,大批百姓死于戰禍,即使像嵇康、張華、陸機這樣的大文人也死于非命,活著的人也都不同程度地遭受到心靈的挫傷,如曹植、蔡琰、王粲、阮籍等都在戰亂或改朝換代中飽受精神磨難。所以,他們發出了當時最強的憂生之嗟:“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古詩十九首·明日皎夜光》)“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古詩十九首·驅車上東門》)“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曹植《浮萍篇》)“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詠懷詩》其三十二)在時間的流逝中,人的生命如一陣風塵,一閃而過,實在是太渺小了,就連當時稱雄一時的曹操面對慶功的酒宴也會發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短歌行》)的慨嘆;陶淵明隱居鄉村似乎自得其樂,但面對時間的流逝仍然感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雜詩》)。可見這是一種時代的感慨,任何文人都避免不了。人生短促的感慨來自宇宙空間的博大,“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曹植《薤露行》)。外在世界的闊大與個體生命的短促形成強烈的反差,愈是博大的空間,愈使人感到人生的渺小,有限的人生處于無限的空間中,怎能不使人感慨萬端呢?正是基于這種時空觀,詩人們便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對個體生命存在困境的觀照和冥思。

東漢末年代表文人詩最高成就的是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它不是一人一時所作,反映了多方面的思想與人生追求,但對人生如寄的感慨卻如出一轍,“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忽如寄”“奄忽隨物化”,人像是暫寄于世上的一粒灰塵,轉瞬即逝,而客觀空間即天地萬物卻永遠生生不息,短暫的人生根本無法抗衡茫茫宇宙。由此,《古詩十九首》充滿了對死亡的普遍關注,“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萬物盛衰有時,人作為大自然中的一員,自然也逃脫不了死亡,因為人在特定的社會空間中無法自保,所以對死的恐懼與對生的焦慮才成為漢末魏晉詩人的普遍心態。當然,直面死亡是為了更現實地觀照人的生存困境,所以,《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并沒有在幻想中逃避世界,他們更看重的是現時性的人生享受,放縱自己的情志及時行樂,“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虛幻的求仙不可信,現實的享受才是實實在在的,“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人生苦短,個體生命的過程應該有許多歡樂值得追求。正如王瑤先生所說:“因為他們更失去了對長壽的希冀,所以對現實生命就更覺得熱戀和寶貴。放棄了祈求生命的長度,便不能不要求增加生命的密度。”[5]當然,無論是暢飲美酒,還是秉燭夜游,都只是追求感官上的一時滿足而已,這一時的滿足,并不能消除漢末文人時空觀中的矛盾與焦慮,這些文人也便不可能真正得到解脫。

漢末,建安詩歌的時空觀則又呈現不同的風貌。建安是群雄奮起、爭霸天下的特殊時期,以曹操為代表的庶族文人一旦登上政治舞臺,便體現了強烈的參政意識和進取精神,后人評價“建安風骨”為“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司空圖《詩品》),即指建安詩人的作品在內在精神和外在風貌上表現出強大的力度。他們的詩從《古詩十九首》那種內斂式的結構中解放出來,往往從大處著墨,用粗線條勾勒出一幅幅巨大廣闊的生活畫面。曹操是亂世梟雄,他的詩中充滿了主宰大地沉浮的雄心壯志:“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短歌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龜雖壽》)闊大的空間感體現了詩人宏大的理想境界,表現出審美主體吞吐宇宙萬象的氣魄。曹植早期的《蝦鱔篇》中的“壯士”、《白馬篇》中的“游俠兒”體現出少年馳騁天下,實現理想的英武之氣。“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何意回飆舉,吹我入云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曹植《雜詩》)“遠游臨四海,俯仰觀洪波。”(曹植《遠游篇》)詩人總能站在一個至高點來看世界,所以空間便格外空曠、遼闊,胸懷也格外博大,這是建安詩人“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曹植《與楊德祖書》)這一積極參政意識的真實寫照。

建永世之業,實現人生的價值,是建安文人期望的理想境界,而倏忽易逝的有限生命又迫使詩人不得不時時去窺視那幻滅的懸崖。宇宙無窮,生命不永,功業無期,盛時難再,由此建安詩人的時空觀在雄闊、激昂之上又蒙上了一層蒼涼的感情色彩。“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阮瑀《七哀詩》)“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徐幹《室思》)“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露。”(曹植《送應氏》)天地無窮而人生短暫,建安詩人在這巨大的落差中觀照自己的生命,心靈深處萌發出無法抑制的悲哀。建安詩人大都經歷了漢末慘烈的動亂,曹丕、曹植生長于戰亂之中,王粲、蔡琰更被迫流離失所,他們目睹了戰亂帶來的死亡枕藉、骨肉分離、生命大量毀滅的慘狀,所以,人生的微弱和易逝感才如此強烈。在這種心境影響下,建安詩人也想到了求仙,希望與天地神仙為一,曹植的詩中就有相當數量的游仙詩,但這類詩或求得一時的精神上的自由,或作為憤懣抑郁之后的一時安息,是一種暫時的解脫,最終他們還是在對理想的積極追求中參透了人生。他們的時空觀體現在他們對生命的理解上。曹操說:“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精列》)曹丕也認為:“月盈則沖,華不再繁。古來有之,嗟我何言。”(《丹霞蔽日行》)宇宙的運行有它的客觀規律,不可逆轉,有生就有死,有榮就有枯,但他們與其他詩人不同的是,他們以建不世之功來使有限的生命變為無限,曹操在“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的悲嘆之中,也有“不戚年往,憂世不治”(《秋胡行》)的慷慨情懷;曹植感嘆“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隨后卻勉勵自己“愿得展功勤,輸力于明君”(《薤露行》)。在對天地無限人生易逝的時空慨嘆中,他們沒有陷入悲觀情緒,而是為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所觸動,要在有限的時間中干一番事業。這使建安詩人的時空慨嘆于沉郁中透著超拔,在激昂里又充滿蒼涼。

魏晉交替之際及整個西晉,濃重的對時間流逝的悲傷復又彌漫于整個詩壇。此時的詩人身歷血雨腥風的政治斗爭,深感人命危淺,朝不保夕。阮籍自云其詩“仰瞻景曜,俯視波流”(四言《詠懷詩》),可見,他的詩歌的時空感是極強的,詩人“登昆侖而臨西海”,深感自然人生都“超遙茫渺”(《清思賦》)。與前代詩人相比,阮籍站在玄學這一特定的哲學高度上構筑他詩歌的時空觀,從而使他的詩更多了一些思辨色彩。他的代表作《詠懷詩》中同樣充滿了人生短促、憂生憂死的感嘆,“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與漢末詩歌對死亡的關注一樣,西晉詩人的詩中經常寫到墳墓,或象征墳墓的松柏,不僅阮籍如此寫,張載、陸機也同樣如此寫:“顧望無所見,惟睹松柏陰。”(張載《七哀詩》)“墳垅日月多……人生安得長。”(陸機《門有車馬客行》)詩人的筆一齊轉向墳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改變,它旨在用對死亡刻骨銘心的記憶,提醒人們一切虛幻的名利乃至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空洞虛無的。西晉詩人的時空慨嘆由此充滿了濃重的悲哀情調。

阮籍《詠懷詩》中出現了大量的時間意象,在對一年四季的時段描寫中,最多寫到的是秋,“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秋風”“清露”“凝霜”“朔風”等代表秋天的意象,承接前代文人“悲秋”感受而來,體現了詩人灰暗而悲涼的心理狀態。在一日的時間中,最多寫到的是“暮”,“日暮思親友”“日夕望西山”“白日忽西幽”“白日隕隅谷”,一日之暮與一歲之秋都預示著一種由盛轉衰的暮年心態,詩人反復寫秋、寫暮是寫自然,更是寫人生。面對這種由盛而衰、不可阻擋的時間流逝,詩人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奈。“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詠懷詩》時間意象中還出現了表達舒緩與倏忽意義的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意象群,但它們體現的意義是一致的,比如詩中經常運用“一”這個數字,“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這里“一日”“一夕”“一朝”的時間詳敘,并不是說明日子過得從容,而是寫出苦難的繁多,詩歌把時間分割成許多更小的單位以表達詩人的主觀感知,詩人的心理時間便表現出一種可感知的密度,使讀者感到詩人那種生活在恐懼、痛苦之中的漫長和沉重感。此外,詩人又經常喜歡用“倏忽”“須臾”“忽”這類詞語,時間的變化總是如此快速,而人的苦難則是如此悠長。時間意象的大量運用,顯示了詩人強烈的時光流逝感。虞德懋先生認為,阮籍“特別擅長表現雖囿于感情羈絆,悲愴欲絕仍對整個生命價值尋覓不止的潛蛟于淵的深長思緒”。[6]的確如此,在痛苦不安中,阮籍也在尋求解脫的方法,但他的視角沒有轉向及時行樂,而是轉向玄學境界。玄學的最高境界是物我為一,將個體有限的生命融入無限的宇宙之中,個體便因此而超脫了人間苦痛。阮籍的《大人先生傳》中的“大人先生”,正是他追求的理想人格,“飄搖于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游無始終”。《詠懷詩》第三十二首寫道:“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詩從空間著筆,俯仰寰宇,秋氣肅殺,而時光易逝的抒寫貫穿始終,人生易逝,世事滄桑,“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在陳子昂之前,阮籍抒寫了一種處于廣博天地時空的孤獨感。詩最后寫道:“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詩人表示愿隨神仙而去,當然,這里的神仙并不是道教中長生不死的仙人,而是天人合一的玄學境界。但縱觀整部《詠懷詩》,玄學的至高境界并沒有完全使詩人解脫,因為憤世之情充溢詩中,難以逍遙忘世,使阮籍詩呈現一種心態不平衡的悲愴和幽憤。從《古詩十九首》到《詠懷詩》,中國文人的審美視角已由開放變為幽閉內斂,風格趨向纖密、低回,個體生命在宇宙中的渺小、孤獨,使詩人體會到無家的困惑,感悟到靈魂無所皈依的苦難。

阮籍認為:“微妙無形,寂寞無聽,然后乃可以睹窈窕而淑清。”(《清思賦》)嵇康也追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贈兄秀才入軍》)的境界,祈求超脫塵世而與無限自由的本體合而為一。然而,在他們所處的時代,這種境界很難達到,他們的詩歌總的風格是悲憤慷慨。到了東晉,文人們開始從山水田園中體味人生的真諦,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寫于眾文人飲酒集會之時,“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暮春時節,山明水凈,群賢畢至,騁目極視,宇宙生命在這特定的時空背景下體現出一種深邃與從容的狀態。然而,面對物隨世化,死生無常,這些遠離故土的文人發出深深的喟嘆:“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人的生命有長有短,但終究難免一死,死生是人生的大事,當然讓人悲痛,他們仍然重復著生命不永的慨嘆,但東晉文人更多的不是執著于嚴肅的哲學命題,而是在南方秀麗的自然山水中尋求永恒的超越生命的途徑,“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王徽之《蘭亭詩》),人與自然山水合而為一,并可以從中體悟出人生的哲理,“理感則一,冥然玄會”(庾友《蘭亭詩》)。他們逐漸在對自然山水的觀賞中消解生命的憂患意識,東晉文人的時空慨嘆便比漢末與西晉多了幾分曠達與瀟灑。

東晉文人不僅“散懷山水”,還親近山水,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田園詩沖淡、平和,這并不是說,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沒有太多的政治紛爭,事實上,當時前后有司馬道子、元顯的專權,王國寶的亂政,王恭等人的起兵,劉裕的代晉稱帝等,這些陶淵明都經歷過,憂患意識在陶詩中也是很強烈的。“一生能復幾,倏如流電驚。”(《飲酒》)“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長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形影神》)天地、山川、草木皆可永恒,而人卻“不如茲”,這種人生苦短的時空慨嘆,與曹植、阮籍的觀點一脈相承。陶淵明之所以不屑為五斗米折腰,最終回歸田園,便是為了使個體生命不受外物的役使。而個體生命如何在有限的時間里展開?人生的價值何在?陶淵明做了多次探索,經歷了肯定、否定、再肯定的心靈的艱難旅程,最終他還是用思想與個性的超脫來化解人生的悲苦。陶淵明生活在玄學大盛的東晉時代,他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道家超脫塵世、隨順自然的人生觀的影響,對曹植、嵇康等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他是引以為戒的,而對劉伶的曠放縱酒,阮籍的窮途痛苦,他也不想效仿,正如魯迅所說,“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于是便比阮、嵇自然得多。正是在對歷史和現實的沉思中陶淵明形成了自己的時空觀。他在組詩《形影神》中寫道:“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他用對自然人生的徹悟和特有的審美觀稀釋了人生短暫帶來的痛苦:他認為人生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沒有什么可喜的,也沒有什么可憂的,人完全可以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里與之合而為一。“自然景色在他的筆下,不再是作為哲理思辨或徒供觀賞的對峙物,而成為詩人生活、興趣的一部分。”[7]陶淵明對自然精神境界的追求,對宇宙本體的領悟,使他的時空意識和諧、寧靜,以至于陶詩中的時間也有一種特定的舒緩感:“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當人與自然融為一體時,自然的時間也不再是急惶惶的,個體人格在與時空的契合中獲得了極大的精神愉悅。“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順應生命的自然變化任性而行,還有什么可惶惶不可終日的呢?“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自然界生機盎然的景色使詩人感悟到生活的和諧,正因為陶詩的時空慨嘆于沉重中透著平淡,才更具有豐富的內涵。

從《古詩十九首》開始的時空慨嘆,到阮籍、嵇康詩歌中的時間意識,再到東晉詩人的時空慨嘆,漸漸由濃烈的悲憤到淡然的超脫,與先秦兩漢文人的時空觀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說漢代文士注重“德”的修養,注重群體的大一統的國家利益,漢末魏晉文士則更看重個體人格任性、率真的行為標準:曹植“美酒斗三千”,注重自我解放;阮籍、嵇康狂放不羈,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任性、率真的生活方式;陶淵明則在與自然的合一中尋找個體人格的自由。正是在這種“人的自覺”的背景下,漢末魏晉詩人時空慨嘆的獨特風格得以構筑,進取與退隱并行,憂患與超脫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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