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鏡像:三門塘村落的空間、權力與記憶
- 錢晶晶
- 5180字
- 2025-04-08 15:38:33
第三節 一溪五寨共采木
三門溪發源于湖南靖州縣排侗九脈,向北由排侗、銅鑼團進入天柱縣境內,經大山、偏坡、中寨、抱塘至坌處鎮的三門溪注入清水江。三門溪較大的兩條支流,其中一條發源于中寨的唐家坳。主干溪全長21公里,流域均為主要的林區。作為小溪小河,三門溪水小彎急,待春夏溪流水漲,木材才能撬成小掛子或是“趕羊”流送。它是偏坡、中寨、抱塘等村寨放運木材出清水江的重要孔道。[30]人們后來沿溪筑壩4座,采取一座一座蓄水放木的方法,提高了放運效率。三門溪寨(見圖1-2)與三門塘隔江相望,以三門塘渡口為中心的這些鄰近村寨同屬于古老的“四十八寨”。

圖1-2 三門溪入清水江孔道
從早期的串立“十八關”攔木抽稅,到后來的愈演愈烈的“爭江”,越來越多的村寨被卷入這場政治經濟利益的爭奪,此時經濟利益更多地成為傳統“四十八寨”的內聚向心力,“爭江”牽扯到的或許是一個范圍更為廣大的村落聯盟。由天然水系三門溪連結的偏坡、中寨、抱塘、三門溪幾個村寨則成為一個小型的木材采運系統。作為通往清水江唯一孔道的三門塘渡口(三門溪寨),[31]必然從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
在三門塘寨頭的碑林中,豎立著的十來塊石碑記述了從清代乾隆年間直到光緒年間,三門塘渡口修渡的事,在本書第三章中將做詳細討論。修渡已成為兩岸各寨的交通往來之必需,當時以三門塘為中心的各村寨之間往來頻繁。這些濟渡、養渡活動,不僅關乎三門塘一村之利,渡船交通客觀上也為鄰近各村提供了便捷,在某種意義上附近的村寨已經鑲嵌在了以三門塘渡口為中心的社區網絡之內。
在三門溪一線上的抱塘、中寨、偏坡等村寨已經參與其中,這種或出于傳統文化網絡之聯結,或出于實際需要,產生了以“四十八寨”宏觀背景之下的小范圍內的村落聚合。自清朝乾隆年間至咸豐年間未曾間斷過的擺渡,其背后有著木業經濟興起和貿易興盛的支撐,這不僅加速了村寨之間的互動,市場力的深層動因也帶來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村落整合。
當地人有句俗語:“抱塘出谷子,三門溪出窨子,三門塘出銀子”;又或說“抱塘出窨子,中寨出谷子,三門溪出銀子”,[32]這些無不說明繁盛的木材經濟,給這一帶的村落帶來的普遍富庶。抱塘又稱“鮑塘”,距離三門塘四公里,從三門溪步行去抱塘,一路青山綿延,山溪潺潺。明清時期這里是湘黔邊界往來的要路,商賈絡繹不絕,“有很多湖南來的客人到這里歇,我們這里吳姓最多,聽說是從湖南靖州搬過來的,還有粟姓說是和會同的粟裕同宗,從那里來的”。[33]
村寨的入住形成和三門塘喇賴有著類似的傳說。抱塘人說先祖放牛,牛鉆進翠竹林中,地理先生看后,覺得風水極好,因此就搬到了該處居住,和諧的地理風水使得村寨從未有過祝融之患。寨中有吳氏宗祠、粟氏宗祠,粟家祠堂建于乾隆十八年,村里曾經有14幢窨子屋,有一家窨子屋建于咸豐十一年,那里住過六代人,嘉靖年間就遷入了,從事木材采運,有“順昌祥”斧記。吳家有兩房,住戶是元朝時遷入的。清末以來,木材采運系統的逐步建立,使抱塘到三門塘務工的人也日漸增多,筆者的訪談對象粟D.H.在民國時期便在三門塘給當時開木行的劉增繁家做過木材易市的圍量手。抱塘和三門塘一樣留有大量的石碑,大多都是有關林木禁伐、禁偷等內容。[34]寨中有一塊有關“鳳鳴館”的石碑,該碑立于清乾隆二十一年,據碑文可知于乾隆丙辰歲(1736),鳳鳴館建成,碑中記載:
昔維圣賢垂訓,殿迪為先,朝廷設科建學為首是哉。三代以來,復曰校設,曰序周,曰癢,造士之端其日久矣。況今圣王治世,崇尚儒林,國有學,黨有庠,家有塾,此固道一而風同者也。我團原有舊館,世講學其中,奈基非久臧,數徒靡屋,竟末有名焉。至乾隆丙辰,于村左巽地,卜其山水明秀,峰巒排列,復遷于斯。前人因其地屬高崗,咸思羽儀王國,遂顧曰“鳳鳴館”。既定以后,地靈人杰,庚午、乙亥疊采泮芹,旬是文運日新,其進難量矣。及二十一年丙子春,父兄視其舊館窄狹,鼎新重建。而其啟迪后人之意,雖不僅為取第占鰲之計,然茍于中而造就有成,將異日者或騰蛟起鳳,或附鳳攀龍,何莫非鳳鳴之應,父兄之愿興,夫朝廷作人之意同哉!是為序。
皇清乾隆二十一年歲次丙子仲冬月建 黃鐘朔日谷旦
隨著這一帶木植的開發,經濟發展,科舉文教普及,作為中央拓展開發的一部分,文化教育是其中重要的環節。此后,周邊村寨的書生會集于此,抱塘人才輩出。“清末有一個秀才叫吳大純的,村口的風雨橋對聯就是他寫的。詩人龍昭靈都來村子里找他,兩位文人相會。現在金鎖橋上的對聯是一個叫王正棟的請教了龍昭靈之后一道完成的。”[35]“金鎖橋在村口兩百米處,過這座橋到七里沖,就可以到坌處,以前坌處去湖南都走這里,都是用鵝卵石鋪的古路,如今仍可見。因為有水口三關,以前村里都修了風雨橋,現在村里的這座,是20世紀80年代大家自發修復的。”[36]
中寨,東鄰抱塘,南連大山,西南接偏坡、平茫,西靠雅地,北抵坌處。其地處適中,每逢農歷初五、初十,周圍村寨的人都會到此趕集。有關中寨的村名來歷,當地人有這樣的說法:雍正四年,中寨屬靖州管轄,靖州官府把苗侗聚居的村寨劃分為四十八寨,中寨地處適中,周圍寨老鄉士喜歡會集于此,議款議事,商討團結抵御外敵等大事,便改稱中寨。清代后,各姓氏陸續遷入中寨,變成了雜姓村寨。對村中一位劉姓長者的訪談中,大致可瞥見中寨的歷史概況:
譜上說,這個地方一片荒蕪,都是些竹林山地,是趙家墳山地,當時趙家住在枕長(苗話),中寨的開辟以我們劉氏為先,祖先在江西吉安府泰和是鵝巷大坵圳頭居住,后來遷湖廣辰州、靖州、會同,明正統七年(1442),祖清公之子志高孫良輔從會同遷到了貴州烏油,如今湖南靖州大堡子鄉,后來到坪地寨,最后到了中寨定居。在坪地寨住的時候,祖先到大段開墾耕地,牛也一起放到工地上,下午趕牛回家,這牛經常找去趙家的墳山地,當時遍地都是金竹、苦竹,有時天黑了,來不及趕牛,牛就常常到那個地方睡覺。祖先想找一個定居的地方,經常到牛賴著不走的地方看看,站在牛睡覺的地方,向四周看去,風景很好,面山、后面來龍起伏,左右圍山也不錯,特別是東北角的哈口(塞口山)圍得好。于是祖先決定開發,在這個竹林山地開辟住宅地時,在土中挖出一口鐘,所以就把這個地方叫作鐘寨。后來從坪地遷過來定居,人丁開始旺起來了。趙姓遷到別的地方去了。中寨劉姓居多,現有劉、潘、吳、唐、楊、胡等七個姓氏,共185戶850余人。中寨自20世紀50年代有過3次火災,因此現在的村落格局已經與最初的不同,分散為9個自然居住點。
中寨四周高中間低,若掌形,寨中間有一條長400米,寬3米,石板鋪成的大街從寨腳到寨頭,還有南北橫貫的300米長的鵝卵石鋪成的花街,兩條街交叉之處稱為十字街,寨里人三三兩兩聚集于此聊天說事。寨頭和寨腳各建有劉氏宗祠,寨腳祠堂前建有一南岳廟,大門楹聯為“威鎮南天鑒陰陽善惡,權同赤帝考功達樞機”。當街一面楹聯為“一灣流水綠,兩舉霧煙青”,村前有清澈溪水,經抱塘、三門溪注入清水江。村之東有拱秀亭,是通往抱塘、湖南靖州的古道。
村中的保泰橋,始建于嘉慶年間,以前拿了十八根杉木作橋身,上面鋪厚杉木板,當作橋面,再建九間一層樓的房子架于上面,中有通道,兩側有長廊坐凳,全橋青瓦覆蓋,過路行人可乘涼休憩。相隔百余年,橋身出現腐爛傾斜。族譜上記載,當時劉堂枝老人一戶為重修大橋,捐大杉木兩根、小杉條木三十根,捐搬各處條木工天十個,大米八十碗五十六斤。橋的建成全靠各家各戶捐工獻料,捐錢捐米。相隔二十一年后,橋被洪水沖走。1939被大水沖走后,第二次重修在1970年,這次用的大杉木是“土改”時分山留下來的。1993年第三次重修,村委會倡導,全村人投工投勞,改建成了石拱橋。橋上長詩云:
吾村之東惜字爐,一條虹影臥水浮。
嘉慶年間始修建,始建至今數百秋。
幾經修復未永固,惟有今朝勝當初。
寶塔巍巍頂天宇,玉爐皚皚伴虹疇。
兩岸翠屏山巒秀,繞村碧玉水清幽。
路過行人無計數,凌晨直到月當頭。
上下影遙月波里,往來人渡半月舟。
山清水秀美如畫,春花月夜畫中游。
寨景山水無數處,此景亦算有名留。
全工告竣垂史冊,一座古橋變通途。
子孫福利恩澤色,滿碑芳名萬古留。
中寨村民安百世,保泰石橋古千秋。
“中寨的文風很好,是這一帶有名的文化村,尊師重教到現在都是這樣,天柱的王大贏、王天培的父親和中寨的劉上賓有莫逆之交,所以王天培小時候都在這里上過私塾。寨腳有溪流涓涓流過,宛如玉帶環繞村寨,人們把上面架的橋稱為玉帶橋。”[37]如詩中所描繪,中寨還有一個村落景觀為惜字爐(見圖1-3),又名惜字塔,是昔日文人墨客燒毀文字紙張的地方。史料記載,惜字風俗早在宋元之際已逐漸流行,那時的人們對文字及寫字的紙張十分愛惜,不能隨便丟棄,必須送到惜字爐焚化,此風俗綿延到明清時達到極致。

圖1-3 中寨惜字爐
惜字爐位于寨之東北,建于嘉慶年間,老人寫的字不亂扔,放入塔里面燒掉,又稱“化字爐”,爐身三層,塔為磚石結構,六邊錐形,高10米,直徑2米,形如寶塔,六檐滴水,白墻花邊,翼角翹首,凌空聳立,古樸典雅,專用于焚燒廢字。兩側楹聯為“水之就下也,文不在此乎?”橫批“仰之彌高”。中層有李白的詩“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發方知讀書遲。”還有《論語》三則:“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也。”“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惜字爐上所寫詩句均是教育后代要勤學立志,中寨被周圍的村寨稱為文化村,是翰墨之寨,世代書香之地。
村里人杰地靈,清代出過舉人一名即劉上標,恩貢兩人,庠生二人,貢生一人,生員四人,村內還有六塊秀才碑。劉應科,拔貢,升任保定府祈州鹿縣知縣;劉俊楠,貢生;劉朝煥,咸豐二年恩貢;劉登云,恩貢;劉上標,舉人,光緒十四年武舉;劉遠雄,生員;劉遠玉、劉昌富、劉昌義,生員;劉朝時,嘉慶庠生;劉翰笙,道光庠生。如同抱塘的鳳鳴館,中寨的惜字爐也是對國家科舉的一種回應,以及文字崇拜和對功名的一種強烈訴求。
中寨適于栽木植杉,杉木砍下來之后,十來根扎成掛子,去樹皮。當地人說“苗木”先爛表皮,里面不爛,傳說是苗家姑娘變成了樹,心不變。[38]中寨有過幾次火災,族譜、契約被毀。在木材采運的初期,中寨砍伐下來的木材,扎成掛子放排到三門溪或是三門塘,經過一系列的加工整修放運到下河。三門塘從中收取勞務費用。
到了后來,中寨人越來越熟悉木材商貿的各項環節,積累了一定的資本便開始自行銷售。中寨人直接放排到下游的洪江、陬市等地,賺了錢回來都是坐船、坐轎的。三門塘最后一家木行的繁盛,也是中寨人劉忠祥(又名劉繩斌)經營著,“土改”之后他在三門塘的山林也劃歸了中寨。民國初年,中寨劉繩輝的父親劉上錦在洪江開木行,行號“信康”。劉上錦曾經是給三門塘的劉忠祥開的木行里幫工,隨后劉上錦借資去了洪江發展。[39]到了木材貿易的發展后期,木材買賣的方式和范圍更為寬松和自由。
一路直上到偏坡,“迴龍又迴一溪四橋居首冠,偏坡不偏三門九福位之中”。[40]村寨內現還留有清朝時期的貢生碑,田野中見到三塊,但這些石碑都已被用作寨內石階的鋪路石,碑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至今還讓偏坡的村民津津樂道的是清朝年間村里還出過狀元。
偏坡往里便到了平茫,這個村寨曾經是“四十八寨”議款議事的中心地,現在看去卻有些蕭索。曾經的木業經濟并沒有給它帶來如同對抱塘、中寨那樣的沖擊,木樓小窗里探出的謹慎目光,似乎還帶著居于山中對外界的戒備。那條一線牽連的溪水到了此地便戛然而止,木植采運所帶來的種種變遷似乎到此也便停止了。平茫寨并沒有像抱塘、中寨那樣經受外力作用,而在自行的自然邏輯中生息著。
一條溪水將這幾個村寨緊緊相連,在木材商貿開發的年代,它更成為一條將幾個村落人們日常生活卷帶其中的經濟鎖鏈。人們在流經偏坡、中寨、抱塘的溪上,分別設置了木閥,關閘蓄水以便放排下山。對流經自己村寨的那一段溪流,每個村寨都以寨名命名之,如此表征意義的行為強化著自身對溪流的占有和使用。
三門塘作為“外三江”最為下游的一寨,和內外三江的運作機制相比,在此河域范圍內的木材采運并沒有十分嚴格的制度安排,這一范圍內的村寨和下河木商有著更為自由的商貿空間。由于地理生態環境的差異而產生了各村寨不同的分工:三門溪沿溪一帶的山里村寨砍伐木材,放運下初加工的木材,待到三門溪或三門塘做進一步的加工整修。下河木商也因為茂林深菁的艱險望而卻步,往往委托三門溪或是三門塘村民入山代購。這一買賣形式省卻了內外三江中,外江村寨委托內江村寨待客采購的環節,因此在水客和山客之間只存在一層中介關系。這種中介所需交易成本的降低,也是三門塘、三門溪一帶木材興盛的一個重要原因。后來大規模木材采運在“內三江”的發生,則是由于“內三江”下游河段木材供給已無法滿足木商的需求,而不斷溯江而上開發的過程。“內三江”一帶更為廣袤的植被生長和優良材質,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商客前往牟利。以上三門溪一線村寨的木材經營概況,展現了一個小型木材采運的運作過程,便于我們知微見著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