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一
在解放戰爭期間,解放區的廣大農村中進行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在這個運動中,廣大的農民群眾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向地主階級展開了激烈的尖銳的斗爭,農民群眾打垮了地主的封建統治,沒收了地主階級的土地財產,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獲得了翻身。這個運動改變了農村的面貌,這是一場翻天覆地的斗爭。偉大的土地改革運動給文藝創作帶來了新的豐富的內容,丁玲同志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就是反映這個運動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所寫的是1946年夏天華北土地改革的情況,故事發生的地點是桑干河畔一個名叫暖水屯的村子。小說的內容主要是寫土地改革中斗爭惡霸這個過程(按照作者原定的計劃,要分為三個階段寫:第一是斗爭,第二是分地,第三是參軍;實際上主要寫出了第一部分,第二、第三部分只開了一個頭)。
這部小說雖然沒有把土地改革的全部過程寫出來,而只是比較詳細地寫了斗爭惡霸這個過程,但已經相當充分地把農村階級斗爭的復雜性展示出來了。小說是從地主、農民、干部以及時局、歷史根源等各方面揭示出農村階級斗爭的復雜性。
在地主方面,斗爭對象錢文貴是一個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的人物,他曾施展了很多陰謀詭計,如他送兒子參加八路軍,把自己變成“抗屬”;為了攀結干部,他把女兒嫁給村治安員張正典,又企圖把侄女黑妮嫁給農會主任程仁;他還實行假分家,以及利用小學教員任國忠去亂放謠言;等等。這樣就使得斗爭增加了很多困難。在農民方面,主要的就是覺悟不高,還普遍存在著變天思想,地主階級的威勢還沉重地壓在農民的頭上,因此對惡霸地主的斗爭也就難以迅速地開展起來。在干部方面,問題就更多:首先,工作組的領導者文采是個具有主觀主義教條主義思想作風而又缺乏經驗的人,他認為錢文貴是中農,又是“抗屬”,不應作為斗爭對象;其次,干部不純,村治安員張正典變節投降,處處衛護錢文貴,農會主任程仁也因為黑妮的關系在斗爭錢文貴這件事情上產生消極情緒。這給斗爭增加了嚴重的阻礙。
小說在表現這場階級斗爭的時候,也注意到時局和歷史根源方面的關系,如農民的階級覺悟不高和變天思想的產生,主要就是時局的影響以及多年受壓迫所造成的結果。當時解放戰爭正在進行,蔣介石匪幫的勢力還相當雄厚,農民怕共產黨站不長,怕地主階級進行報復。而地主階級壓迫農民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農民思想意識上沾染的陰影如宿命論、個人打算,等等,是難以很快就清除的。
所有這些方面,就使得這場階級斗爭具有了非常復雜的內容。實際上的情況也正是如此。土地改革是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把封建剝削的土地所有制改變為農民的土地所有制,要消滅地主這樣一個階級,這是一場激烈的尖銳的階級斗爭,它的內容原就是非常復雜的。可以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沒有把土地改革這場階級斗爭簡單化,它是相當深刻地反映了這場階級斗爭的復雜內容的。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對農村的復雜的階級關系也做了比較透徹的分析和比較深刻的反映。農村的階級關系是非常復雜的,地主階級內部、地主與農民之間,彼此的關系錯綜復雜,決不是如一般人所設想的那樣簡單。但這是往往為描寫農村階級斗爭的作品所忽略的,一般描寫農村階級斗爭的作品往往把農村的階級關系理解得過于簡單,這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
這部小說反映出了地主階級內部的矛盾。這點很容易為一般人忽略,一般人往往認為即同是地主階級就不會有什么矛盾,實際上并不如此。如小說所反映,錢文貴、李子俊、江世榮之間存在著矛盾,在抗日戰爭期間,錢文貴擺下圈套,使李子俊和江世榮當了甲長,在土地改革時期,錢文貴又在任國忠面前說李子俊的壞話,企圖陷害李子俊。就錢文貴的家庭內部說,也有著較為復雜的情況。錢家的家庭成員的處境是不相同的,兒媳婦二姑娘在丈夫參軍之后天天在公公的淫邪的“咄咄逼人”的眼光下惴惴不安地生活著,侄女黑妮是個孤女,在家庭中處于被壓迫的地位;另外,如前所述,錢文貴的兒子參加了人民解放軍,他的女兒嫁給了村治安員。這樣的地主家庭是夠復雜的了。
地主與農民之間也不單純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而是除這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之外還存在著極為錯綜復雜的社會聯系,這種社會聯系使得階級關系復雜化起來。如地主錢文貴,除了前面說的他的兒子是解放軍,女婿是治安員外,他的大哥錢文富是個貧農,他的已死的弟弟(黑妮爹)也是個貧農,他的堂房兄弟錢文虎是村工會主任,他的兒媳是富農的女兒。另如錢文貴的兒女親家——富農顧涌,他的家庭關系也很復雜:大女兒嫁給了富農胡泰的兒子,二女兒嫁給了地主錢文貴的兒子,兒媳出身貧農,一個兒子參加了人民解放軍,一個兒子(顧順)當了村青聯主任。這樣就構成了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無限復雜的階級關系,這種復雜的階級關系是對農村社會沒有深入觀察的人難以反映出來的。
比較真實而深刻地反映出了農村階級斗爭和農村階級關系的復雜性,發掘出了農村社會的豐富的生活內容,使作品具有了較高的現實意義,突破了概念化與公式化的藩籬,這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第一個顯著的成就。這方面顯示出,作者對農村社會的知識是豐富的,對農村斗爭的觀察是深入的。
其次,《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又反映出了在土地改革運動中農民的階級意識、戰斗能力的成長。這點是非常可貴的,從這方面可以顯示出土地改革的偉大作用。
土地改革是將封建土地所有制改變為農民土地所有制,可以徹底消滅地主階級的剝削,使農民得到土地,在經濟上獲得翻身。同時,土地改革還通過一系列的斗爭,打垮地主階級的政治上的威風,使農民在政治上翻身。除了經濟上和政治上的翻身外,還有精神上的翻身,即階級意識的覺醒。單是經濟、政治的翻身還不夠,還須精神上的翻身,地主的勢力不僅在現實中拔除,還應該在農民的腦子中拔除。我們應該注意,精神上的翻身應該是特別加以重視的,因為這是一件更為艱巨的工作。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對農民在土地改革中的階級意識的成長做了細致而成功的刻劃,這主要通過侯忠全這個老年農民體現出來。侯忠全是個思想非常落后的老年人,他有嚴重的宿命論思想,把一切的苦難都歸在自己的命上,“他不只勞動被剝削,連精神和感情都被欺騙的讓吸血者俘虜了去”。他完全變成了地主階級的恭順的奴隸,在斗爭地主侯殿魁的時候,他把分給他的一畝半地偷著還了侯殿魁,“他說是前生欠了他們的,他要是拿回來了,下世還得變牛馬”,大家要他去和侯殿魁算賬,他見侯殿魁之后卻拿著掃帚掃起地來。他怕兒子斗爭地主,把兒子關在房子里。這都說明他的階級覺悟是多么低。但象侯忠全這樣階級覺悟低的人,最后也終于覺醒了,關于他覺醒時的情況,在“醒悟”一節(五二節)中有著非常真實而生動的描畫。那是在斗爭了錢文貴之后,侯殿魁偷偷跑到侯忠全家來,一見侯忠全就跪下磕頭,求侯忠全饒恕,還塞給侯忠全兩張十四畝地的契約,小說中這樣寫著侯殿魁走了以后的情景:
他走后,這老兩口子,互相望著,他們還怕是做夢,他們把地契翻過來翻過去,又追到門口去看,結果他們兩個都笑了,笑到兩個都傷心了,侯忠全坐在院子的臺階上,一面揩著眼淚,一面回憶起他一生的艱苦的生活。他在沙漠地拉駱駝,風雪踐踏著他,他踏著荒原,沙丘是無盡的,希望象黃昏的天際線一樣,越走越模糊,他想著他的生病,他幾乎死去,他以為死了還好些,可是又活了,活著此死更難呵!慢慢他相信了因果,他把真理放在看不見的下世,他拿這個幻想安定了自己。可是,現在,下世已經成了現實,果報來得這樣快呵!這是他沒有、也不敢想的,他應該快活,他的確快樂,不過這個快樂,已經不是他經受得起的,他的眼淚因快樂而流了出來,他活過來了,他的感情恢復了,他不是那末一個死老頭了。……
他并且聲明他不再把分得的地退給地主,他說:“不啦!不啦!昨天那末大的會,還不能把我叫醒么?哈……”這情景是真切動人的,這是全書最好的章節之一。
在侯忠全的階級意識的覺醒上面,充分顯示出土地改革的偉大作用來了。若不是實行土地改革,若不是推翻了地主階級的封建統治,斗垮了地主階級的政治威風,侯忠全的階級意識是難以覺醒過來的。
小說不僅寫出了象侯忠全這樣的老年農民的階級意識的覺醒,也寫到廣大農民群眾在斗爭了惡霸錢文貴之后階級覺悟的提高。惡霸錢文貴雖是個中等地主,但對農民的威脅是很大的,他是沉重地壓在農民心頭上的黑影,在暖水屯他代表著地主階級的統治權力,也是聯系著國民黨政權的禍根。有了錢文貴的存在,農民的變天思想、宿命論觀念以及其他種種個人顧慮,才一時難以拔除得掉,等斗爭了錢文貴之后,農民的這些混亂思想和個人顧慮消除了,斗爭的積極性增加了。在四八、四九、五○這三節(“決戰”之一、之二、之三)中,對農民群眾由于扣押了錢文貴而增長的斗爭積極性做了較為突出的刻劃。
小說也寫到農民的戰斗能力的成長。在舊社會,農民曾長期地受著地主階級的剝削壓迫,這種被剝削壓迫的地位處得久了,在思想意識上和實際行動上都會變得非常軟癱,在思想上既承認了地主的剝削是當然,在和地主展開面對面斗爭時也會變得手足無措,這種情況不但老年農民有,青年農民也有。三二節“敗陣”和三八節“初勝”就非常生動地寫了這種情況。在“敗陣”一節中,寫了老年農民郭柏仁等向李子俊的女人要紅契的場面,結果是,和李子俊女人碰面之后,佃戶們為那女人的哀哭乞求弄迷糊了,一起潰退下來,郭柏仁還做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安慰起李子俊女人來:“你別哭了吧,咱們都是老佃戶,好說話,這都是農會叫咱們來求的。紅契,你還是自己拿著,唉,你歇歇吧,咱也走了。”這情景是真實的,這也顯示出作者對現實觀察的深刻,如果只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是難以寫出這樣真實動人的場面來的。在“初勝”一節中,情況有些不同了,這次是郭柏仁的兒子郭富貴等向汪世榮要紅契,雖然青年小伙子王新田在斗爭中表現了慌亂,但紅契是要來了,而且還和江世榮算賬說理,圓滿地完成了任務。這次的“初勝”,是接受了上次“敗陣”的教訓的,這說明,通過土地改革的一系列斗爭,農民的戰斗能力是成長了。
土地改革對戰斗能力的鍛煉不僅從一般農民群眾身上體現出來,也從干部身上體現出來,農會主任程仁就是由消極逐漸變得堅強起來的。土地改革的偉大斗爭清除了程仁身上存在的弱點,鍛煉了程仁的戰斗意志,使程仁終于站到斗爭的最前列去。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接觸到的方面很多,但它的基本內容我認為就是以上分析的這些,即反映出了農村階級斗爭和階級關系的復雜性以及農民的階級意識和戰斗能力的成長,小說對這幾個方面的反映都達到了相當真實和深刻的程度,小說是在現實的歷史的深廣基礎上和農村社會的復雜關系中反映出了農村的階級斗爭和農民的思想斗爭的。這也就是本書的主要成就。
二
在人物創造方面,《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也有著若干的成就。
在人物創造上的最大成就,是創造了農村各階級的各種類型的人物,即各種類型的地主、農民和干部,而對地主和農民的創造尤其成功。在創造了真實多樣的人物這點上,同樣顯示了作者對農村社會了解的透徹和觀察的深入。
幾個地主具有不同的類型,他們的性格也各有差異。錢文貴是個土地不多的中等地主,但他是一個惡霸,是暖水屯封建勢力的代表人物,具有陰險狡詐的性格。李子俊是個破落地主,性格膽小怯懦,和錢文貴的性格恰成對照。侯殿魁除了是一個地主之外,又是一個反動道門(一貫道)的頭子。江世榮以及未出面的許有武也各自有著不同的面目。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地主雖然同屬于一個階級,但彼此的情況是并不相同的。
在地主階級人物中,以錢文貴和李子俊的女人兩個人物塑造得最為成功。
做為一個中等惡霸地主,錢文貴這人物是寫得很真實的。錢文貴是莊戶人家出身,因為從小愛跑碼頭,和縣、鄉的官僚階層有了聯系,就在暖水屯造成了一種特殊的勢力。暖水屯的人誰該做甲長,誰該出錢出夫,都得聽他的話,他不做鄉長甲長,可是人人都得恭維他,給他送東西,送錢。小說這樣寫著他的外貌:“不知道是那一年還上過北京,穿了一件皮大氅回來,戴一頂皮帽子。人沒到三十歲就蓄了一撮撮胡子。”簡單的幾句話就活現出了這個農村流氓的外形。作者從各方面揭示出了錢文貴的奸滑狡詐的性格,象一般人說的,“他是一個搖鵝毛扇的,是一個唱傀儡戲的提線的人”,人們又把錢文貴的陰險狡詐概括在幾句順口溜里:“錢文貴,真正刁,謀財害命不用刀。”共產黨來了以后,四處清算復仇,暖水屯斗爭了許有武和侯殿魁,錢文貴卻搖身一變,把兒子送進八路軍,使自己變成“抗屬”,又找了個村治安員做女婿,“村干部有的是他的朋友”,他還把五十畝地表面上分給兩個兒子,實行假分家。他把兒子送進八路軍之后,對人說他就是擁護八路軍,看著共產黨就對勁,但背地卻對親家顧涌說:“送去當兵好,如今世界不同了,有了咱們的人在八路軍,什么也好說話。你知道么,咱們就叫著個‘抗屬’。”他把五十畝地分給兩個兒子,形式上分了家,但卻不準兒媳另分開過日子,他說:“分開了誰給我燒飯,我現在也是無產階級,雇不起人啦。”這又說明,錢文貴不但是一個惡霸,而且是一個流氓無賴。這些性格特點都是符合錢文貴這樣人物的實際情況的。錢文貴不同于《暴風驟雨》中的韓老六,韓老六是大惡霸,錢文貴不是,因此在土地改革中,錢文貴也沒有象韓老六那樣做出罪大惡極頑抗到底的活動,只是在內心里渴望著共產黨的政權垮臺,蔣介石的政權復辟,只是唆使小學教員任國忠去亂放謠言,去告發李子俊,小說只在第六和二九(“密謀”一、二)兩節中對錢文貴的活動做了一些描述。錢文貴之所以在土地改革中沒有太多的陰謀活動,一方面因為是一個中等地主,勢力本來就不算頂大,一方面也因性情狡猾,知道如何保全自己,在人民力量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之下,他不會冒險的去孤注一擲的。在對錢文貴這個人物的處理上,作者掌握的是現實主義的原則,做得恰如其分,沒有對他做過于浮夸的描寫,沒有把他丑化,這點是有些評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同志已經指出來過的。不過,還必須指出,所謂掌握著現實主義原則,僅僅指對描寫象錢文貴這類中等惡霸地主來說是如此,并不是所有惡霸地主都象錢文貴這樣,事實上更多的惡霸地主是比錢文貴兇惡得多,罪惡也比錢文貴大得多,象韓老六那樣的惡霸地主就是。
李子俊女人是個階級敏感很強的人物,她富有著應付事變的本領,她比她的丈夫李子俊要機靈得多,也強硬得多。小說中這樣描寫著她在解放以后的情況:
她不是一個怯弱的人,從去年她娘家被清算起,就感到風暴要來,就感到大廈將傾的危機。她常常想方設計,要躲過這突如其來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將會永遠這樣下去,于是她變得大方了,她常常找幾件舊衣送人,或者借給人一些糧食。她同雇工們談在一起,給他們做點好的吃。她也變得和氣了,常常串街,看見干部就拉話,約他們到家里去喝酒。她更變得勤勞了,家里的一切活她都干,還經常送飯到地里去,幫著拔草,幫著打場。人家都說她不錯,都說李子俊不成才,還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以為她的日子不好過,她還說今年不再賣地,實在就沒法過啦!可是現在還是不能逃過這災難,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這風雨中躲躲閃閃的熬著。她從不顯露,她和這些人中間有不可調解的仇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種女性的千依百順,來博得他們的疏忽和寬大。
這段描寫是非常真實的。這是一個地主階級的女人在階級命運行將潰滅的前夕所做的垂死掙扎。在“敗陣”一節中,突出地表現出了這女人的善于應付事變的能力,她用眼淚和乞求把佃戶們軟化了。在“果樹園鬧騰起來了”一節中,對這女人的心理活動寫得是細致而真實的。她痛恨那些“劫掠者”,她感慨地想:“——好,連李寶堂這老家伙也反對咱了,這多年的飯都喂了狗啦!真是事變知人心啦!”她看著已經賣給了顧涌的果園,心想:“以前總可惜這地賣給別人了,如今倒覺得還是賣了的好!”她看到顧涌的果園也被統制,感到高興,“要賣果子就誰的也賣,要分地,就分個亂七八糟吧。”看見錢文貴的果園沒被統制,她感到非常不滿。這正深刻地刻劃出了地主階級女人的狠毒偏狹的心理,當她自己要潰滅的時候,她也希望別人和她同歸于盡。作者把李子俊女人的復雜的精神世界呈現在讀者面前了。能對人物的心理活動做細致而真切的刻劃,是這部小說在人物創造上的一個突出的優點,不僅對李子俊女人如此,對其他若干人物也是如此。在對李子俊女人的刻劃上,作者也是運用著現實主義的手法,這是很明顯的。
在農民群眾方面,本書也創造出了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物,年老的,年青的,進步的,落后的,各種都有。象老年農民侯忠全、郭柏仁、李寶堂、顧涌,青年農民劉滿、郭富貴、王新田、侯清槐等,雖然每個人占的篇幅不多,沒有太多的行動,但形象都是鮮明、生動的,給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就中以侯忠全、劉滿寫得尤其成功。
在農民中還有個非常鮮明、生動的人物是顧長生的娘,這是個中農老年婦女,性格倔強,愛嘮叨,動不動以抗屬自居,小說中描寫她的幾個片斷都是非常生動的。她看見黑妮等年青孩子穿粉紅襪子,引起反感,心里罵著:“看你們能的,誰還沒有年輕過,呸!簡直自由得不象樣兒了!”她爭著參加開會,會沒開完就要退席,不叫她走她又不答應。因為她是中農,干部們扣了她一石八斗優待糧,她為這老發牢騷,直等楊亮安慰了她,她才高興起來,說:“一石八斗糧食不爭什么,張裕民可不能再說什么中農中農啦吧,咱就托人給長生捎了一個信,叫他放心,說區上下來的人可關照咱呢,咱中農也不怕誰啦!”把錢文貴押起來以后,她高興地說:“嗯!這可見了青天啦!要是咱村子上不把這個旗桿扳掉,共產黨再賢明太陽也照不到的。”她向人述說了錢文貴以往對她家的欺壓。這說明中農和地主之間也有矛盾,中農也受地主壓迫的,在土地改革中中農也有斗爭的積極性。在分果實的時候,她分了五斗糧食和兩只雞,高興得什么似的,把糧食叫做“面子物件”,把雞叫做“翻身雞”。顧長生的娘這個人物不僅是表現得形象生動、個性鮮明,而且顯示出了重大的意義,說明了在土地改革中的中農問題,說明了中農在土地改革中的態度以及如何正確地對待中農的問題。這人物雖不是主要人物,但她的典型意義是相當大的。
幾個青年婦女如董桂花、周月英、黑妮,都寫得真實生動,而且對這幾個婦女的內心世界都做了細致深入的描畫,這些描畫都是動人的、出色的。
干部方面,寫出了支部書記張裕民、農會主任程仁、副村長趙得祿、民兵隊長張正國、治安員張正典,以及其他干部李昌、趙全功,任天華、錢文虎、張步高等。一般地說,這些人都具有各自的個性,類型也不完全一樣,在斗爭中表現得有差異。如張正典和別人不同,是個背叛了人民投降了地主階級的干部;程仁是一個好干部,但由于愛情的牽扯,在斗爭的最初階段也表現了消極和猶豫。張正典和程仁這兩種類型的干部,是現實中常有的,在土地改革的過程中,在干部里面經常會出現象張正典、程仁這樣的問題的,所以寫出象張正典和程仁這樣類型的干部的問題,是有現實意義,也是有教育意義的。
但總的說來,本書在對干部的創造方面并不算成功,還存著較大弱點,最主要的弱點就是沒寫出較完美的代表正面力量的先進人物。就以張裕民這個主要人物來說,做為暖水屯的黨的領導者,寫得是十分不夠的。張裕民在斗爭中表現得猶豫,多疑,不積極,不果敢,能力也不高,他在斗爭中的活動很少,看不出他對斗爭的推動力量,他的形象是不明確的,給人的印象是模糊的。小說中這樣寫著張裕民最初給八路軍送糧的動機:“去拜訪一下早已聞名的八路英雄,是可以滿足他的年青的豪情的。”身為雇工的張裕民難道一點階級覺悟沒有嗎?難道給八路軍送糧食僅僅是為了“滿足他的年青的豪情”嗎?張裕民以后參加了黨,又領導兩次清算復仇,按理應該是鍛煉得很堅強了,事實上不然,在土地改革中他表現得猶豫、多疑而且毫無辦法。在處理錢文貴的問題上,他的態度是不可原諒的,也是不可理解的。程仁把錢文貴劃成地主,張裕民卻依照張正典的意思給錢文貴改了成分;他又覺得錢文貴是抗屬,不該斗,就是該斗也沒個死罪;又怕老百姓有變天的思想,動不起來,怕搞不成功對自己不利。正象劉滿批評他的:“干部們可草蛋,他們不敢得罪人,你想嘛,你們來了,鬧了一陣子,你們可是不用怕誰,你們是要走的啦。干部就不會同你們一樣想法,他們得留在村子上,他們得計算斗不斗得過人,他們總得想想后路啦。嗯,張裕民原來還算條漢子,可是這會兒老躲著咱,咱就知道,他怕咱揭穿他。”張裕民在土地改革中表現得是前怕狼后怕虎,個人的顧慮和打算很多。從他的對話中也顯示出他的覺悟并不太高,如當劉滿提醒他“拔尖要拔頭尖”即要斗爭大惡霸的時候,他卻說:“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有種,你就發表!哼,咱還要看你的呢!”一個黨支部書記對群眾的積極建議采取的卻是這樣粗暴的打擊,這是應該的嗎?當干部們在討論斗爭對象的時候,張裕民這樣說:“咱們入黨都起過誓的,咱們里面誰要想出賣咱們,咱們誰也不饒他。咱張裕民就不是好惹的。你們說怎么樣?”在斗爭錢文貴的時候,群眾沖上來打錢文貴,他說:“如今大家要打死他,咱還有啥不情愿,咱也早想打死他,替咱這一帶除一個禍害,唉!只是!上邊沒命令,咱可不敢,咱負不起這個責任,殺人總得經過縣上批準,咱求大家緩過他幾天吧。就算幫了咱啦!”看這話的口氣,好象斗爭錢文貴是他個人的事情,“咱張裕民就不是好惹的”、“就算幫了咱啦”,這些話里表現不出什么人民立場,這顯示出他的覺悟是并不太高的。這不象一個在抗日戰爭期間就入了黨,領導過兩次復仇清算,而現在又身為黨支部書記的領導人物,把主要領導農民斗爭的干部寫成這個樣子是沒有典型意義的,表現不出現實的本質來的。而在整個土地改革的過程中,張裕民就沒有發揮什么作用,他在群眾面前出現的機會很少,就是出現了也沒有多少積極的行動,如在向李子俊女人要紅契的那個場面中他根本就沒有出面。雖然等章品來村之后,他在黨員大會上檢討了自己的錯誤,表示今后要積極行動起來,但斗爭已經接近結束了。
程仁的面目寫得比較清晰,對他的思想上經歷的斗爭和考驗也做了細致的刻劃,但這也只是一個正在成長著的人物,仍然不是一個強有力的正面人物的形象,他的積極的行動也非常之少。其他趙得祿、張正國、李昌、趙全功、任天華、錢文虎、張步高等就更單薄了。象《暴風驟雨》中的郭全海、趙玉林那樣的行動較多積極性較大的干部形象,《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里面還沒有。
工作小組的文采、楊亮、胡立功三個工作干部,也和張裕民等村干部一樣的情況,三個人的類型不同,個性有差異,但做為正面的積極的人物仍然都是不夠的。文采這人物,做為一個有缺點的浮夸的知識分子,寫得是生動的,這人物有它的現實根據,寫出來對讀者也有教育意義,但把他寫成一個土改小組的領導者就缺乏代表性,缺乏典型意義,如果把文采寫成一個小組的成員而不寫成一個小組的領導者就更妥當些。做為土改小組的領導者,象《暴風驟雨》中的肖祥是具有更大的代表性和典型意義的。楊亮和胡立功是代表著正面力量的人物,但又太單薄了。
寫出正在成長著的英雄人物是可以的,但更重要的是寫出完美的能足以代表推動現實的積極力量的英雄人物,因為在新社會的現實中完美的英雄人物很多,由于有這些完美的英雄人物的推動才使得土地改革獲得偉大的勝利,不寫出這樣的人物就是沒有充分把握住現實的本質。如果在一個土地改革過程中,在干部方面只是一些不健全的正在成長的人物,現實中縱或有這種情況,這也是個別現象,而不是本質現象,如果把這樣的情況寫成作品,則這既不是典型的環境,也不是典型的性格。
對暖水屯的土改工作起了決定性作用的,是縣宣傳部長章品。章品是個在各方面都比較健全的人物,他堅決,果敢,有魄力,工作能力高,也能聯系群眾。不過他在本書中并不是個主要人物,他不是暖水屯土地改革的主要領導者,他到暖水屯來只是為了檢查工作,他在暖水屯停留的時間很短。而且章品的身上也存在著缺點,他對政策的體會和執行上也有不正確的地方,如他對土地改革中的統一戰線問題就認識得很不夠,他曾這樣說:“不管,錯了我負責任,土地改革就只有一條,滿足無地少地的農民,使農民徹底翻身,要不能滿足他們,改革個卵子呀!”有些富農來獻地,有人主張不要拿得太多,以免影響中農,他卻說:“要拿,為什么不拿呢,還要拿好地。”這都是不夠正確的。因此,把章品當做代表正面力量的英雄人物,也仍然是不夠的。
在干部方面,沒寫出典型性較高的能充分代表進步的社會力量的人物。在地主方面,也是這樣的情況。做為一個中等地主說,錢文貴是寫得成功的,但做為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他仍然是不夠的。象錢文貴這樣一個中等地主,不大能充分體現地主階級的本質,他的代表性不及《暴風驟雨》中的韓老六大。就連那個充當地主狗腿子的任國忠說吧,他的代表性也是不大的,充當地主狗腿子的是小學教師而不是地痞流氓一類人物,這并不是本質現象,而是個別現象。由于選取了一個中等地主做為地主階級的代表人物,也就影響了所描寫的土地改革的斗爭,使這斗爭不能在更大規模上和更劇烈尖銳的情況下展開。
在人物典型以及土改過程的描寫上,似乎受了真人真事的局限,如地主是個中等地主,狗腿子是個小學教員,土改小組的領導者是個缺點很多的人,村干部也沒有十分堅強能干的……這些情況的典型意義和代表性都是不大的,如果站在現實的高處,對廣大的土地改革運動的現象加以概括的話,是不會寫成這個樣子的。是當時的時代限制所致嗎?是1946年的土地改革就是這樣子嗎?顯然不是的。小說中明明寫著,在暖水屯附近的孟家溝有個大惡霸陳武,“陳武過去克扣人,打人,強奸婦女,后來又打死區干部,陳武私自埋有幾桿槍,幾百發子彈,陳武和范家堡的特務在地里開會,陷害治安員”;白槐莊也有個“有一百多頃地,建立過大伙房”的大地主李德功。作者為什么不寫陳武或李德功那樣的地主呢?如果以陳武或李德功那樣的大惡霸地主為描寫對象的話,一定能更加充分地寫出地主階級的罪惡和土地改革的復雜尖銳的斗爭過程。自然,作家反映現實不是用一種格式,在創造各種類型的人物上也有著充分的自由,問題是只看創造哪種人物典型才能充分表現出最本質的社會現象。“不是經驗主義地描繪生活的事件和現象,而是選擇能夠表現出發展的趨勢及其全部矛盾的最本質的東西,——這樣藝術家就能夠展示出真正的生活真實。……藝術家在創造典型形象的時候,要選擇和概括現實的最本質的現象。這首先關聯到典型的思想意義,而思想意義是評價典型形象的極重要的標準。”(蘇聯《共產黨人》雜志專論:《關于文學藝術中的典型問題》)
總之,在人物創造方面,《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有成就的。這就是創造了各種類型的地主、農民和干部,其中有很多是真實生動的;在對人物的心理描寫方面尤其成功,有很多人物的心理活動刻劃得非常細致而真切。只是人物的典型性都不太高,都不能充分顯示出最本質的社會力量。
三
馮雪峰同志曾指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藝術的表現能力已達到相當優秀的程度,并指出它的突出的特色之一是“詩的情緒與生活的熱情所組成的氣氛的濃重”,這的確是如此的。書中有很多章節確實寫得出色,如第三七節“果樹園鬧騰起來了”、第五二節“醒悟”、第一六節“好象過節日似的”、第一節“膠皮大車”等,都寫得細致動人,字里行間充分流露著飽滿的熱情,那些對人物的熱情的抒寫,就好象動人的抒情詩一樣,具有著強烈的感人力量和藝術魅力。另外如第三二節“敗陣”、第三八節“初勝”、第四八、四九、五○節“決戰”之一、之二、之三,都寫得逼真生動,也是出色的篇章。但是,并不是全書都如此,平板乏味的章節也有不少,也有不是細致動人而是繁瑣沉悶的地方。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語言基本上是精煉和樸素的,表現力也相當強。只是不夠純粹,即語言風格不統一,非常口語化的語言和知識分子氣極濃的語言互相夾雜在一起,這樣也就減低了語言的明快和流暢。語言的樸素與華麗之間沒有什么高下之分,要緊的是要純粹,要風格統一。陳涌同志曾談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語言特點:“它也吸收了更多的群眾的語匯,但整個說來,它自然并不就是群眾的語言,也還不是在群眾語言基礎上經過自然加工和提高的那種藝術的語言。它一面已經拋棄了原來知識分子的舊套,但另一方面,還缺少群眾語言的光采和魅力。它看來是一種尚未成熟的處于過渡階段的語言。”(《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語言完全不是群眾的語言或完全不是在群眾語言基礎上經過加工和提高的藝術語言,自然是過苛的說法(實際上這兩方面的成分都具有了,只是全書語言不完全如此罷了),但說它是“一種尚未成熟的處于過渡階段的語言”,是可以的。
本書中還常用一些知識分子的語匯來形容農民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情況,如用“內疚”“憂郁”“寂寞”“年青的豪情”等來形容農民的感情(這點陳涌同志曾經指出過),這是難以傳達農民感情的具體內容,不符合農民的心理活動的特點的。這也是顯示它的語言的不夠純粹的地方。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如,張裕民覺得老百姓“常常動搖,常常會認賊作父”;江世榮“用失神的眼色送著逝去的人影”;董桂花“感著也許有風暴要來”;顧二姑娘“是一棵野生的棗樹,喜歡清冷的晨風,和火辣的太陽”等,語言和描寫的對象都是不太吻合的。就馮雪峰同志認為是“美麗的詩的散文”和“我們現在還很年輕的文學上尚不多見的文字”的“果樹園鬧騰起來了”一章來說吧,也仍然具有這方面的情況,象“薄明的晨曦”“鳥雀的歡噪”“累累的穩重的碩果”等,和書中其他一些非常口語化的語言是很不調協的。
在故事結構方面,本書的缺點是較大的。本書的故事情節不緊湊,結構松散,故事發展缺乏一條主線,橫生的枝節太多,前后的事件缺乏有機的聯系,作者似乎還沒把土改過程的內部規律充分掌握住。故事進行得慢,常常把故事割斷,孤立地插入大量篇幅的人物介紹,這些人物介紹經常占一整節,多是敘述人物的性格特點和既往的生活經歷等,這些敘述又常是抽象平板的。這情況在前半部中特別顯著。如第一節至第一○節之間,故事簡直就沒有什么進展,這十節當中主要寫了顧涌拉一輛膠皮大車回村以及錢文貴的一點反應,另外抽象地追敘了張裕民和程仁一點過去的經歷,但這兩個人物并沒有正式出面,七節所寫的識字班的情況是沒有必要的,在故事的進展上毫不發生作用。在文采等到來之前,應該寫出張裕民、程仁等村干部在土改前夕的活動和對土改的反應,須要這些人物正式上場,但書中沒有寫。有好幾節彼此之間并沒有什么聯系。這種情況在第一○節以后依然存在。因此之故,就使得這部小說缺乏了生動引人的藝術魅力,讀起來有沉悶之感。
四
以上我們論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優點和缺點,自然,優點是主要的,它的缺點,是我們站在更高的水平上提出來的。整個說來,這部小說的成就是高的,而對我們的文學發展來說它的意義是特別重大的,它實在是我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最初的較顯著的一個勝利。我們同意馮雪峰同志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我們文學發展上的意義》所作的評價:“這是一部藝術上具有創造性的作品,是一部相當輝煌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的、帶來了一定高度的真實性的、史詩似的作品;同時,這是我們無產階級現實主義的最初的此較顯著的一個勝利,這就是它在我們文學發展上的意義。”(同前文)這評價是正確的。
附注:馮雪峰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我們文學發展上的意義》登在1952年第10號《文藝報》,陳涌的《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登在1950年9月號(二卷五期)《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