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爐香的煙氣很怪,升起時并非筆直,反倒呈裊裊婷婷的模樣不斷升騰。
祖家塢正廳里,祖納揣著雙手,靜靜注視著香氣盤旋,沒有去搭理身旁的祖約。
祖逖屈指叩擊案幾,揉著太陽穴問道:“昨日常山王突然過浮橋,入了我祖家莊,卻沒來我家塢堡?陳、董、劉、張幾家也沒消息。若非昨夜部曲回報,我甚至都不知此事。他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祖約故意別著頭不去看祖納,懶散地回稟:“小弟不知,這些日子兩耳不聞外事,我都忙著訓練莊戶呢?!?
說到最后,祖約語氣中刻意夾雜了些許抱怨。
這些日子為了讓莊戶們都經訓練,他每日時間被拆成了四五段,需要分批主持整訓,讓他根本不得空閑。連與祖陽較勁都沒了功夫。可祖逖卻仍舊沒想著讓他歇歇。
這時,祖納不疾不徐的聲線響起:“小弟倒是有所耳聞,聽說常山王是去了陽兒的小院……”
“這不可能!”祖約猛地扭頭,一臉不信:“他不過一介小輩,最多就管著十頃薄田……”話音戛然而止,他望著長兄驟然嚴肅的眼神,喉結滾動了一下。
祖逖看向祖納,等待著下文。
“我家童子無意間瞥見的,說常山王與陽兒在院中交談,頗為親厚?!弊婕{輕輕撥開飄到眼前的香霧,露出幾分玩味,“兩人該是早有熟識?!?
祖陽和常山王早就熟識?他們怎生認識的?
司馬珩雖然根基淺薄,可到底是堂堂宗室封王,卻屈尊去到祖家偏房子弟的小院?
這司馬珩想要做什么?征辟祖陽?
祖逖蹙眉思索了一陣,盤桓著利弊。祖約聞言忽然轉了念頭,道:“兄長,這是好事。王國官大多清貴,陽兒從王國官入仕,做個掾屬之類也可得歷練?!?
本以為祖陽拒絕了禁軍的牙門將,他調虎離山的謀劃行不通了,卻不想竟還有這種機會?祖約打定主意,要促成此事。
“茍晞驕敵數月,終于破了汲桑。”祖逖突然換了話頭,將托關系問來的消息告知兩個弟弟:“汲桑、石勒這一戰敗得慘烈,已退保清淵。再過一陣,河內到鄴城一道就該肅清了?!?
祖約眼中迸出精光,興奮道:“兄長,茍道將既平河北,百廢待興,朝廷必再征我等!這是出仕的好時機啊。”
“不!”祖逖搖了搖頭,對兩人道:“恰恰相反,我說及此事是要告誡你們,近些日子不得再議出仕。”
“為何?”祖約一臉不解。
祖納嘆了口氣,平靜道:“先前汲桑破了鄴城,洛陽震動。大敵當前,太傅與陛下之爭還能稍作維系。一旦外敵去除,這朝堂必然要攪動起來。”
祖約嫌棄的撇撇嘴,正想再勸勸兄長,卻聽祖逖也點頭道:“士言所述正是此理,汲桑石勒尚有余力,茍晞還要打上幾個月??稍僦?,朝堂內必有齷齪?!?
他頓了頓,補充道:“前些日子,呂雍曾來找過我,言語間遮遮掩掩,似有所謀……總之,我等且再觀望一陣?!?
祖約不甘心,忍不住抱怨道:“兄長,呂雍的北軍中候早已去了,我等理他作甚!一等再等,那好職位豈就是等來的?隔壁陳氏子都已做了江州別駕。我家除了五弟卻俱是白身!”
“我意已決,再勿復言。后面的日子,士言盯著田事,士少與我繼續盯著兵事,整修塢壘,護衛鄉梓。”祖逖沒再爭論什么,直接下了命令。
祖納恭敬應下,祖約欲言又止,想了想他小聲問道:“那常山王和陽兒那邊?”
“我自有理會……”
洛陽,常山王府。
司馬珩再度邀請武鳴前來,有些苦惱道:“子莊,孤已屈尊去請祖陽獻策,可他說了半天卻仍舊沒有給我做什么設計,這可如何是好?”
武鳴腦子里轉過祖陽的交代,故作訝異道:“大王親自去請計策,他祖陽居然還不置一言?”
“那倒不是……”司馬珩回憶著當日在祖陽小院里的對話,有些欣賞道:“他與我論了天下形勢,有言及茍晞該是驕敵之計,必敗汲桑。這才幾天,還真讓他給言中了?!?
越是如此,司馬珩便越是想要請祖陽給他出出主意。可不知怎地,不論明示暗示,那祖陽就是不予正面回應,顧左右而言他,讓司馬珩愈發有些求之不得的煎熬感。
武鳴聽了司馬珩的敘述,故意沉思許久,而后忽然道:“大王先前贈他錢帛、美姬他都不要?”
“俱都推拒,所以孤才苦惱,不知該如何與他打交道?!?
“大王何不試試,聘他為官?”
“誒,這祖家一直不肯出仕,太傅的征辟都被那祖逖拒絕,孤何必自討沒趣?”
“非也非也,大王,這祖逖是祖逖,祖陽是祖陽。依在下看,這人生在世,所求無非名、利、權而已。
“這美色錢帛算利,談玄顯才為名,可祖陽都不怎么熱衷。那他所求無非一個‘權’啊,大王不去試試又怎知不行?”
“這……”司馬珩捋著胡須,將與祖陽結識的種種經歷與剛剛的話做對應,忽然覺得武鳴說的好有道理。
他試探著道:“既如此,孤便下令去做征辟?如何?”
武鳴趕忙搖頭勸道:“大王前次屈尊求計都不成,可見這祖陽乃是自矜之人。若只隨意發令,他想來又會推拒。
“大王既真心欣賞其人才華,不若效劉豫州三顧孔明,再去請他出仕,拜請為官又有何妨?”
司馬珩有些為難:“寡人好歹也是堂堂一國之君,這般屈尊降貴……”
“這般傳揚出去,豈不更顯得大王求賢若渴,賢能非凡么?”武鳴適當遞了根桿子過去,讓司馬珩雙眼一亮。
“有理……”
中秋前,常山王司馬珩提前下好拜帖,再度帶著仆役過了洛水浮橋,直奔祖陽的小院。
早得了武鳴消息,祖陽自是在家中等待,他已對即將選擇的官職打定了主意。
上趕著沒有好買賣,從一開始祖陽就在鋪墊司馬珩對自己的好奇,維持自己的“高端”人設。就是要等司馬珩主動來請自己出山。
只有讓自己這個局成了賣方市場,他才有挑選的資格和機會。
否則,別看常山國只是個小國,資歷、年齡、人脈、非本地士族背景……條條框框都會把他的手腳捆死,讓他無法去北方縱情施展。
若是努力了好半天,最后卻只被封了個掾或者常侍,他等于白忙了一遭。
西晉封國,內史等同于地方太守,這個官職的任命早已實質上收歸中央掌控。常山王也沒資格染指。
王國幕府的掾、常侍、中郎、傅等又缺乏實權,若是在王國之內還可以借助常山王的權柄展開影響,可司馬珩肯定沒有過黃河的膽子,這些官職也就都成了擺設。
所以,思來想去,能夠滿足祖陽需求的官職只有一個。
天下大亂,這常山國最有價值的資源就是王國兵。要當王國官,他只能去爭一爭這王國中尉。
這張網撒了許久,是該收了。
茍晞既已擊敗汲桑,北上的窗口期顯然已快出現。這個窗口期不知有多久,他必須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