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日光里,洛水北畔,趙峰將手里最后的豆種按進濕潤的壟溝。直起腰時,他正發現楊秀又湊到近處,正提著竹筒飲水看他似笑非笑。
這些日子翻耕、燒荒、堆肥、浸種,祖家、武家兩片地塊都已漸次完成耕種前的準備。趙峰帶頭賣力干得極為勤懇,河內人已是多次拿了好“考成”。
可因之前的事情,河內人與其他流民間的關系卻并未有多少緩和。
兩人目光相觸的剎那,趙峰主動別過臉往袖口蹭了蹭汗,楊秀剛想譏諷兩句卻發現他又故意離得遠了,根本不想和楊秀交流,讓后者覺得有些憋氣。
此時,云真正從另一邊播種向前,時不時翻看著土壤,顯得一絲不茍。
楊秀便又湊過去對他嘀咕:“那趙峰這些時日悶得很,不知又在憋什么壞水。得小心他點,怕還是要捧那祖家人的臭腳……”
云真蹙了蹙眉,沒附和楊秀的話頭,頭也不抬道:“你們堆肥的進度太慢了。按主家之前的習慣,他不會等全部播種完才開始追肥,可能很快就會開始,你得提前安排才是。”
楊秀沒能拉攏云真一起背后議論,多少有些不爽??赡樕蠀s只是笑了笑,貌似感激道:“多謝提醒,還是云隊正貼心,是咱流民的自家人啊?!?
云真沉默以對,繼續播種。
楊秀收斂了表情,有些凝重。
當下眾人似都已對那祖家的小公子歸心,他便是想要挑撥幾句都顯困難,倒是個好手段。
遠處傳來門客清點農具的吆喝,狗兒帶著幾個半大小子揮舞著破爛麻衣奔跑著,驚起一群企圖偷啄的麻雀。
對于炎黃子孫而言,有了田地,開始耕種,一切似乎便就重歸于安穩。
七月流火,秋氣漸濃。
自李釗離開洛陽,祖陽便再沒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這位老兄南下順利與否。
倒是武鳴某日特地來了一趟,跟他說了會兒話。只說自己從王昱的嘴里詐出了一點消息,猜測太傅司馬越該是給李釗追了手書。
祖陽附和了幾句,沒再這個話題上多費功夫。
他思索一陣,反倒拜托武鳴去給司馬珩帶了個消息,并拜托武鳴能在司馬珩處再幫他一個小忙。
武鳴對祖陽的選擇頗不理解,范陽祖氏子弟,大好前途任他可選,為啥非要去常山那等地方?
可他現在已習慣了祖陽思維的天馬行空,于是也就拍著胸脯應了。
在祖陽的幫助下,武鳴現在與王昱關系密切,還頻頻參與了幾次談玄,于洛陽士族圈里混得風生水起。投桃報李,他幫祖陽一點小忙自也應當。
祖陽如今每日里過得簡單,幾乎就是田地、家里兩點一線。
一邊繼續關注著田間地頭的勞作,一邊將其他時間都抽出來鍛煉身體、學習武藝,為北行做著準備。
婉兒的練劍他沒有干涉,估摸著自己身體狀況好轉些后便央請石三教他刀術。
自古以來都是窮文富武。類似槊術、長劍這等硬功夫上手很難、精熟更難,都靠水磨,是要耗去大量時間打基礎的,最好是從童子開始。
祖陽起步太晚,現在只是追求速成,那最好的選擇就是練刀。
澆灌濕潤的田地邊緣,石三拎著刀鞘點了點祖陽的腋窩,后者吃痛之下調整了持刀的姿勢,隨后又是弓步、擰腰,對著空氣用力劈砍。
破空聲顯得頗為銳利,與一旁婉兒刺擊時的聲響比大了不少,石三對這一下仍不滿意。
祖陽吸了口氣,復盤著剛剛的錯處。這是今日的第二百下,日落前他至少還要再練一倍……
自七月初一場甘霖后,洛陽許久都沒再下雨。
好在祖家的地塊就在洛水旁,引渠之下還可澆灌。但武家地塊還在更北,挑水灌溉便費了流民們不少功夫。
遠處山巒鶯飛草長,近處田地豆苗茁升,眨眼七月十五。
暮色爬過祖氏祠堂的飛檐,祖逖帶著祖家子弟一起祭拜了祖宗先人。
三炷清香過眉心,祖陽隨著眾人整齊跪伏、禱告,看著十數只靈牌在燭火中肅穆無聲。
這些時日里,朝中各色人物對祖逖、祖納、祖約都征辟了許多次,官職價碼也是一升再升,可無一例外俱都被祖逖委婉拒絕。
祖逖仿佛一個最為保守的投資者,握著祖家滿門所有人的前途,謹慎注視著時局變動,卻始終不肯輕易下場。
祖約與兄長談了許多次,可最后仍舊沒敢忤逆,不了了之。
倒是隨著時間推移,祖家的門客、部曲愈發有了私兵的模樣。
這位家主其實是個心狠的,他對完不成考績的要求遠比祖陽要嚴厲得多。所有人都得陪著他自強不息。
路過祖家塢時,每日里幾乎都能聽到、看到被杖責的倒霉蛋。
祖陽則在默默觀察著、學習著,貪婪汲取著這代人杰的處事智慧。
中元夜里,伊水邊的螢火蟲多了起來,似乎映著銀河燦爛,將深沉夜色裝扮得星星點點。
婉兒拎著鐮刀的手指被艾草汁染得發青,她仍執拗地不讓公子做這些粗重事,自己去割著河畔的一叢叢蒿草。
當蒲團擺下后,她擦拭鐮刀的動作也顯得格外用力,就像要割斷什么看不見的繩索。
對著河水三次叩首,祖陽將蓮花燈舉過眉梢。伊水的波光在他眸中散若銀河,愈發顯得幽深寬廣。
他默默念叨著什么,指尖撫過燈座凹痕時稍稍頓住,旋即若無其事松手。
在婉兒的注視里,河燈被緩緩送進了東向的水流。
她沒敢說自己在燈座上刻了“歲歲常相見”五個字,就像她沒問那夜公子對著月亮呢喃的“平安喜樂”究竟是在說與誰聽。
婉兒也放了只燈,那燈還是祖陽為她準備的。伴著少女的輕聲呢喃祈禱,飄搖燈火經伊水入洛水,匯入數以百千的河燈隊內,悠悠遠去。
河燈入水時,祖陽便凝視著漸遠的星火。他想起史書里的永嘉南渡、中原陸沉。似隱約看到這點星火,終將湮滅在時代的驚濤之中。
此時的平靜倒更像是暴風雨到來前的預兆。
他知曉婉兒刻了字,卻始終沒有點破——亂世里能守住這點少女心事,未嘗不是幸事。
而有些承諾,終究要用刀劍、辛勞、成就乃至生死間的拼搏來實現,言語的力量到底太輕。
更闌人靜時,祖陽聽到院中的響動,稍稍擱筆。正要推窗的手懸在半空,最終只將燭臺往窗縫處挪了半尺。
昏黃光暈漫過羊圈,映出少女抱著母羊微微顫抖的肩頭,旋即消散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祖陽嘆了口氣,沒去驚擾,只抬手將寫滿簡體字的信箋遞近了燭火。
“回不去了,唯祝你們一切順遂,平安喜樂……”
十五月圓,最勾相思。
八月初的一個上午,常山王司馬珩忽然帶著隨從郊游到了祖家地塊,“偶遇”了祖陽,欣喜之下頗為熱情的擺開茶具與祖陽在田間烹茶暢談。
他給祖陽帶來了一個消息:太傅司馬越在上月奏請以瑯邪王司馬睿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江南諸軍事,假節,鎮建業。
祖陽聽了后毫無波瀾,反倒贊了贊常山王府的烹茶手藝。
司馬睿躺贏了八王之亂,這是歷史書上的結論,祖陽自然早就知道。還是他讓武鳴將這個消息帶給了司馬珩。
消息印證之后,司馬珩愈發對祖陽驚為天人,這等安排他先前絲毫沒能看出個端倪。
如果瑯琊王都有機會牧守江南,他這個常山王為什么沒機會去找個舒坦地界?
當然,這事靠自己肯定是沒指望的,但他有賢才祖陽??!
生怕自己與賢才的關系處得生分,司馬珩干脆便主動創造了這場“偶遇”。
司馬珩很想再從祖陽這邊求個計策,心底期盼能在日趨變動的朝局中能押個好注。
然而此時千頭萬緒之下,他卻不知該怎么和祖陽開口。于是一場偶遇,從頭到尾他反而只是與祖陽喝了頓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