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倉健一獨自坐在漆黑的書房里，右手還維持著懸在半空的姿勢，見女兒真的已經遠去，他也停止了無意義的怒吼。

他沒有立馬喚人把佐倉帶回他面前，他知道雙方可能都需要時間冷靜下來。

窗外的暴雨拍打著玻璃，將東京塔的燈光折射成扭曲的色塊。

他緩緩收回手，看著玄關處的陶瓷碎片，他想起了和妻子離婚那晚，她丟在玄關的耳墜。

“當初媽媽也是這樣被當做交易籌碼一樣嫁給你的嗎？”

女兒的聲音在耳畔炸響，佐倉健一緊握著手，注意力集中在財務報表上，最終停在了“三井集團合作企劃書”的燙金標題旁。

他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松了松領帶，摸到脖頸處一道早已愈合的舊疤。

還記得澪小學三年級時，在學校表演話劇摔倒磕破額頭，他抱著血流不止的女兒一路狂奔去醫院時，在急診室門口被金屬門框刮傷的。

但他當時也顧不得自己，只是一味的催促醫生看看澪的傷口。

死去的記憶變得鮮活起來了，佐倉建一無神的瞳孔中也有了光亮。

那天澪演的是《拇指姑娘》里的燕子，小臉上涂著夸張的腮紅，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血，卻硬撐著問他：“爸爸，我的翅膀好看嗎？”

管家端著紅茶進來時，看見主人正對著保險箱發呆。

“理事長，剛才有三井家的專務……”

“滾出去。”

“是。”

門關上后，佐倉建一找到保險柜，輸入了那個多年沒變的密碼。

是和前妻結婚的日子。

保險箱發出沉悶的“咔噠”聲，像是一聲嘆息。

最上層整齊碼放著地契與印章，中層是瑞士銀行的憑證，而手伸到最底層……

他的指尖觸到了一塊柔軟的棉布。

淡藍色的嬰兒圍嘴，邊緣繡著歪歪扭扭的櫻花。

記憶突然閃回十七年前的產房，妻子蒼白的臉上沁著汗珠，卻還笑著把哭鬧的新生兒往他懷里塞：“健一君，她抓住你手指了呢。”

圍嘴下面壓著本相冊。

翻開第一頁就是澪三歲生日時的照片，小小的女孩坐在他肩膀上，小手死死揪著他的頭發，而他正狼狽地扶著她的小腿，臉上卻是從未在董事會出現過的笑容。

佐倉健一猛地合上相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然不能直視前妻笑起來時眼角的細紋。

那場商業聯姻里唯一的真實，最后也化作了離婚協議上干涸的墨跡。

“那就破產啊！至少我們還能像普通人一樣……”

佐倉的聲音再次響起，佐倉建一想起自己剛剛竟然因為這句話給了女兒一耳光，心中愧疚和苦澀涌上心頭。

他捂著額頭，想停止這些復雜的想法。

但是更復雜更久遠的回憶取而代之涌入他的腦海。

佐倉澪國中一年級時，親自給自己寫了一封家長會邀請函，背面用鉛筆寫著娟秀的字跡。

“爸爸一定要來！我當學生會書記了！”

而那天自己在做什么？對了，忙著談那些該死的項目，連邀請函當天都沒能遞到自己手中。

視線突然變得模糊，佐倉健一摘下眼鏡，發現鏡片上沾著水漬。

奇怪，書房明明裝了最頂級除濕系統。

“理事長！”秘書慌慌張張沖進來，“新項目的債權人……”

“說了，出去！”

“后續我自己會解決！”

雨聲漸歇時，佐倉健一撥通了長久以來都不敢打通號碼。

電話那頭的女聲帶著睡意：“哪位？”

“是我。”

他望著窗玻璃上自己扭曲的倒影，憋了半天這才憋出一句話，“美咲，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電話那頭傳來玻璃杯輕碰的聲響，恐怕是在沖泡著咖啡：“是和小澪的事吧，我了解你，你那不坦率的樣子在以后肯定會和小澪鬧出矛盾的。”

電話另一端的女人，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佐倉建一的人之一，聽著對方猜中自己的心思，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起。

前妻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澪上周來找過我，問我當年為什么要走。”

佐倉健一的手指僵住了。

“但我并沒有出面見她，只是叫她去老宅子找找，也許會有我曾經留下的書信。”

“即便是金絲雀，被長期關在金籠子里，也會忘記怎么發出悅耳的叫聲。”

“而想必我離開之后，那孩子在你手下經歷了更大的籠子吧。”

窗外的雨徹底停了，佐倉健一邊打電話邊走到落地窗前，看見樓下的商務車里，秘書正手忙腳亂地接電話，多半又是三井家的催命call。

他突然覺得無比疲憊，那種疲憊比連續72小時談判還要深刻，像是有人把他靈魂里的某根支柱生生抽走了。

“美咲。”他輕聲喚著近十年沒有沒叫過的名字，“我想我是真做錯了，在澪和事業之間的選擇……”

電話那頭傳來輕笑：“現在意識到有些晚了吧。”

佐倉建一低下頭若有所思，家人和事業之間，他之前一直都是選擇了后者。

如果能夠早一點意識到，或許現在還是一家三人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健一君，你執著于事業，執著于打造你的商業版圖，是為了得到少年時所缺乏的認可。”

前妻的聲音娓娓道來，似在訴說一件旁人的故事。

“但是沒有什么比得到家人的認可要更重要的吧，每個人的執著都有著其不可替代的理由。”

佐倉健一聽著前妻的言語，望向書桌上的相框。

六歲的澪坐在他膝頭，小手包著他的大手，照片角落，妻子模糊的身影正在倒茶。

佐倉建一這才明白，佐倉為何如此執著于桌上那支鋼筆，他走進，將其拿在手心之中。

因為那是她唯還一記得的，一家三個人都笑著的時光的象征物。

窗外的東京塔突然整點報時，燈光變成溫暖的橘黃色。佐倉健一摸出手機，撥通了手下人的電話。

“幫我找找看，大小姐現在人在哪。”

“不，不用急著把她帶回來，等明天一早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