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7的月光滲進輸液管時，沈蘭總錯覺那株病蘭在喊疼。雙層玻璃內恒溫26度，可那些耷拉的絹質花瓣仍在瑟瑟發抖，像極了她被截斷的神經末梢。

“這不是普通的蝴蝶蘭。“藤生白大褂口袋里的鑷子碰著玻璃壁叮當作響，白熾燈在他的金絲眼鏡框上碎成菱形的光，“根系共生著四株青藤，最近兩片葉子發黃，說明...“

“說明共生關系開始瓦解。“沈蘭用指甲掐斷話頭。住院部三樓連空氣都浸著來蘇水，卻怎么也洗不掉那場車禍殘存在指縫里的顏料味。十八天前她從昏迷中醒來后，調色盤里就只剩下冷色調。

藤生的影子將蘭花籠在淡藍霧靄里：“青藤負責固定植株吸收礦物質，蘭花提供光合產物。表面是寄生，實則...“他忽然轉開話題，“沈小姐的《共生》系列停更半年了吧？“

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沈蘭死死攥住輪椅扶手，斷裂的脊骨在繃帶下發出咯吱聲。那組獲得全國美展金獎的水彩畫，此刻正化作玻璃柜里抽搐的蘭根，將記憶深處的急剎聲刺入耳膜。

02:34，病區消毒燈自動亮起。藤生逆光而立的身影突然裂成兩半——左肩落著三年前的自己，在畫室與那個叫顧青的男孩共執一支沾滿群青的畫筆。畢業展的紅色幕布垂下來時，顧青說共生就該是兩種生命彼此滲透。

“明天開始，你負責照料12號標本。“藤生的聲音像玻璃皿般冰涼，卻用醫用膠帶將她的手指與花架捆在一起，“當黃葉超過五片，共生系統就會崩潰。“

沈蘭的冷笑卡在咽喉。指尖觸到病蘭氣根的剎那，突然有暗紅色的脈動順著靜脈爬上來。這株1957年由植物學家沈其璋培育的共生體，此刻在她掌心顫抖如溺水的蝴蝶。

第四天凌晨，沈蘭在霧化器嗡鳴中驚醒。那株蘭竟在月光下開出了半透明的花，淡紫花瓣上浮著蛛網狀的赤金脈紋。當她顫抖著摸向速寫本時，藤生突然按住她的腕骨：“共生體開花意味著能量超負荷輸出。“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沈蘭甩開他的手，碳條在紙上刮出破碎的星光。輪椅在地面擦出青藤狀的痕跡，墨綠、赭石、鈦白...消失的暖色突然涌回視網膜，像那場暴雨里穿透擋風玻璃的晨光。

藤生摘下眼鏡擦拭時，鏡片上的霧氣漫過虹膜：“沈老教授臨終前用生物電流維持共生系統，但人工干預終究違背自然法則。“他翻開病例本，某頁夾著半張燒焦的畫稿，隱約能看見兩個交織的人形輪廓。

第七次黃葉飄落時，沈蘭把調色盤摔在觀察窗上。鈷藍混合著藤黃的汁液在玻璃上蜿蜒，恰如病歷本里那張腦部CT片中盤踞的陰影：“你早看出我的創傷應激源于對共生關系的恐懼。“

“但恐懼恰是共生的序章。“藤生將培養皿中的熒光菌落推入光帶，菌絲在玻璃上投射出青藤纏繞蘭根的動態圖，“就像遠古時期藍藻與真菌，最初不過是為了存活而互相吞噬。“

暴風雨撞碎在鋼化玻璃上的那夜，整個植物園都在搖晃。沈蘭抱著瀕死的蘭花沖進無菌室，卻被藤生拽住導尿管。鮮血順著大腿內側滑落，在環氧樹脂地板上綻成不謝的朱槿。

“青藤的過氧化物酶正在銳減。“藤生的金絲眼鏡碎了一地，掌心粘著沈蘭的冷汗，“若不能自主構建新循環系統...“

“那就打破你們該死的共生實驗!“沈蘭扯開呼吸面罩，抓起手術刀劃向交纏的根系。菌絲突然迸濺出螢火蟲似的光點，氣根間汩汩流出珊瑚紅的汁液——那分明是顧青的《共生》顏料配方。

藤生倒在培養箱前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畫室窗外的銀杏落葉。沈蘭在急救鈴聲中翻開他染血的實驗日志，最后一頁貼著兩張泛黃的證件照：1957年的青年沈其璋與藤慕蘭并肩站在標本館前，玻璃門上倒映著纏繞的藤與蘭。

三個月后植物園重新開放時，那株共生蘭移栽到了紀念亭前。沈蘭在新作《痂》的右下角補了道月白：青藤終究選擇在地下分解成腐殖質，而蘭花終于懂得用新生的氣根觸碰陽光。晨霧漫過展簽上“紀念藤生醫師“的字樣時，一片銀杏葉飄落在她剛完成的《共生·終章》上。

標本館頂層的保密柜里，泛黃的實驗記錄顯示：藤生血液里的端粒酶活性，在共生系統崩潰前夜達到了正常值的183倍。在某個潮濕的雨夜，他用病歷本遮住監護儀，悄悄拔掉了自己的靜脈留置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