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炳哲作品系列(第3輯)
- (德)韓炳哲
- 1428字
- 2025-03-19 17:02:37
溫室
Wintergarten
羅蘭·巴特的《明室》也繼承了這種形而上追求的衣缽。這是一本哀悼的書,是對喪慟的療愈,是對與他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已經死去的母親的呼喚。這本書圍繞一張照片展開。巴特對這張照片是那么魂牽夢縈,卻并未讓它出現在書中。通過這種缺席,照片煥發出光輝。那是一張母親5歲時在溫室里的照片。
母親就站在溫室中靠后的地方,她的臉模糊不清,有些褪色。我頓時激動了起來:“是她,是她,那就是她!”
巴特區分了攝影的兩個要素:認知點(studium)和刺點(punctum)。認知點是我們可以從照片中讀出的信息,因此具有可研究性。刺點則相反,它不提供信息,從字面看,它的意思是被刺之物,源于拉丁文pungere(刺)。它擊中并震撼著照片的觀者。
對我來說,《明室》的刺點是書中未出現的、他唯一的所愛——母親所處的溫室。我看出了溫室的雙重意義。它既是一個象征死亡與重生的地方,也是一個形而上的療愈喪慟之地。《明室》在我眼中是一個鮮花盛開的花園,是暗黑冬日里的一道“明亮的光”,是內在于死亡中的生命,是已逝生命之今日重生的慶典。一道形而上的光將暗室轉化為明室,轉化為一個明亮的溫室。
羅蘭·巴特喜歡浪漫歌曲。他還去上了歌唱課。我很想聽他唱歌。我常常想象,巴特創作的時候會邊寫邊唱,抑或邊唱邊寫。《明室》本身就是一種浪漫的組歌,共有41首歌曲(章節)。其中第29首歌題為《小女孩》。
在我看來,《明室》是另一種形式的《冬之旅》。羅蘭·巴特踏上旅程,穿越“亡者國度”,去追尋母親,追尋他所愛之人。為了尋找母親的真理,他開始了無盡的漂泊。
在我的觀察中,還有一點不能被忽視,那就是我用重回先時(Zeit)[1]的辦法發現了這張照片。希臘人走進死亡的時候是倒著走的:在他們面前的,是他們的過去。我也以這樣的方式穿越生命,不是我自己的生命,而是我所愛之人的生命。
溫室的照片“就像舒曼陷入精神錯亂之前譜寫的最后樂章——《拂曉之歌》,其中第一曲與我母親的心性,也與母親去世帶給我的痛楚發生了共鳴”。《拂曉之歌》是由5首小型鋼琴曲組成的套曲,是羅伯特·舒曼一生最后的鋼琴作品。在企圖自殺的三天前,他曾稱這部作品為“描繪清晨即將來臨、天逐漸明亮起來的感受”的“歌曲集”。對于這部作品,克拉拉·舒曼起初不知所以:“這又是一組飽含作曲家個人風格但不太好理解的作品,一種完全舒曼式的情緒蘊含其中。”
《拂曉之歌》充滿對生命再次覺醒和重生的憧憬。它們是哀悼之歌,聽者可以感受到深深的憂郁,它們關涉死亡與重生。舒曼的《西班牙藝術歌曲集》已經唱出了人們對清晨的渴望,對生命覺醒的渴望。
清晨何時,何時到來。
何時,到底何時啊!
那將我的生命從這些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清晨?
她的眼,因為痛苦而如此渾暗,
只見愛的情凄,
不見一絲歡意。
只見新傷摞舊傷,
舊苦續新愁,讓我
在漫長的生命中
沒有一刻歡愉。
如果最終有那么一天,
請讓我看到那一刻歡愉,
我從未見過的那一刻歡愉!
清晨何時到來,
將我的生命從這些束縛中解放出來。
神秘的光暈籠罩著這首《拂曉之歌》。無盡的憂郁到頭來要靠譫妄拯救。從不露聲色的歡快時刻中,在容光煥發與心醉神迷的瞬間里,慢慢地有一道道光芒射出,它們打破了黑暗,阻斷了憂郁。
這里的拂曉,是置于一般意義上的時間之前的“先-時”(Vor-Zeit)。在那里,倏忽的時間、生與死的時間都不復存在。《拂曉之歌》激發并限定了我對花朵盛開的冬日花園(溫室)的想象,也奠定了本書的基調。
[1]譯者將此處的Zeit理解為后文的Vor-Zeit,因此與后文保持相同譯法,大意是指跳出時間看時間,回到整個時間的前面來審視時間。(本書腳注均為譯者注)